康嫔的话,实在经不起推敲,可是皇帝却没追问。
孙云儿明白,因为康嫔这个废了身子又没靠山的嫔妃,在皇帝眼里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即便是有些许出格,他也懒得计较,更何况,还有一桩大伙儿心照不宣的事。
罗婕妤。
今晚,罗婕妤被赐死。
康嫔怎么会如此凑巧到清善阁来诵经?平日里给四皇子积的福德已经够多了,还差这大半夜的一次么?还不是为了亲妹妹罗婕妤。
可是皇帝不追究,孙云儿便也不当面揭破,只对着康嫔微微颔首,心中却已想到了主意,要敲打容妃,得先从康嫔着手。
第82章 不敬
中宫皇后产子后体弱,自请去慈恩寺清修,既是为孩子积些福德,也是替国运祈福。
皇帝感念其心意,赐号宁福居士,一应供养与在后位时相同。
皇后自个儿拒绝了这份恩赐。
“都是要出家的居士了,还锦衣玉食做什么?留着这份例,给钟才人这些宠妃添置新衣首饰吧。”
皇帝日理万机,无暇来亲自对皇后说这话,是几个代掌宫务的妃嫔,当面受了皇后的气。
和妃资历虽深,可是久居皇后之下,对这位出身高贵的何家女天然有种恐惧,见她发怒,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唯唯诺诺应了两句“不敢”,便低下头去。
丽贵嫔皱一皱眉,她倒是有话来和皇后打擂台,可是她并不喜欢欺凌弱小,眼瞧着皇后失势,又怎么会上赶着踩一脚。
更何况,“宠妃”两个字,说的只怕另有其人。
孙云儿按住想要发怒的江静薇,微笑对皇后颔首:“娘娘这话,我一定带到,待会就叫钟才人她们来给娘娘叩头谢恩。”
皇后被这话一噎,险些气得哼出声来。
其实她自个儿也知道,皇帝的决定与这些女人关系不大,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迁怒。
毕竟,责怪这些女人,比责怪皇帝或她自己,要容易多了。
她在内心劝说自己,就是这些娇滴滴、不懂事的女孩子,引得皇上失了智,所以才会行事这样冷酷无情。
可是没想到,比年轻娇艳,她比不过这些女人,如今,就连讲道理也讲不过她们了。
皇后静默片刻,长长叹一口气:“终究是你宸妃有气度,没被我气死。”
这话出来,便是把前头那阵怒气翻了篇,和妃忙不迭地插空说好话:“皇后娘娘和宸妃都是和气人,怎么会气旁人。”
皇后向来不喜欢和妃,闻言半阖了眼睛,转过头去:“本宫累了,想歇着了,你们退下吧。”
今日还称“本宫”,没几日就要出宫去苦修,连供奉也没多少,何其可怜,这当口也没人计较皇后的冷漠无理,默默行了礼出去。
出得门来,一行人便遇见了二公主。
因皇后还在月中,二公主这闺阁女儿进不得内室,只能在门外逡巡。
豆蔻年华的少女,抽条的个头,逐渐绽开的眉眼,正是青涩而又鲜妍的模样,此时这美丽的少女,正眼含清泪,无言盯着几人。
见旁人向她回望过去,二公主低头拭泪,急匆匆扶着侍女的手离开。
二公主自来是个得体的长姐,妹妹们多承她呵护、教养,宫里没人不喜欢这位嫡公主的,和妃因着女儿,倒还算喜爱二公主,此时见了二公主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念一声“造孽”,也不知是在说皇后,还是在说旁人。
江静薇也是有女儿的人,更见不得二公主的样子,用帕子压一压眼角,对其余三人提议:“皇后出宫,五皇子要送去太后处教养,二公主孤身一人,只怕受人欺侮,不如给二公主加些份例,她做事也便宜些。”
这法子,也是无奈中最好的办法了。
二公主已然长大,身份又贵重,宫里没有人配做她的养母,太后那里已养了五皇子,这还是皇帝千万恳求的,二公主又怎么好去慈安宫打搅太后安享晚年。
只好多多给这孩子一些银子罢了。
二公主是裴氏和何家共同养起来的金枝玉叶,手段、修养是一等一的高,行事不必旁人替她操心,更何况外人也操不着那份心,多多给些供奉银子,已经是外人最好的办法了。
丽贵嫔看着泪水涟涟的和妃与江静薇,对于这两人的多愁善感,有些无奈。
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虽没做过母亲,也知道为人母三个字的分量,于是善言劝说:“和妃姐姐,宜贵嫔妹妹,别为着旁人伤了自个儿的心,瞧二公主可怜,以后咱们多照应她就是了。”
这话倒在理,和妃猛地点头赞同,还又多了个正主意:“以后皇子公主们的事便交给我,我保管料理得妥妥当当,到底我也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娘……”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孙云儿落胎的事,和妃连忙收住话,讪讪地牵了丽贵嫔:“走,咱们去内务府,给二公主挑几样好东西。”
落胎的事,好比一根刺,深深扎进孙云儿的心里,如今这根刺拔出来,可是伤口还在,碰一碰还能流血。
孙云儿沉默着走出永宁宫,不曾乘抬舆,只慢慢走着。
江静薇陪在一边,良久仍听不见孙云儿说话,便试探地问她:“和妃说话不知轻重,你是不是生她气了?她就是心直口快,人倒不坏,你别和她置气。”
“我不是生她的气,我是在想惠妃和容妃的事。”
新官上任,总要杀一杀下头人的威风,江静薇是受大家教养长大的,自然明白这道理。
于孙云儿的话,她并不反驳,反倒赞同地点头:“有些人是好日子过惯了,已经不把下头人当成人了,是该好好杀鸡儆猴一番。”
被杀的鸡自不必说,就是容妃和惠妃两个,可是这猴……
孙云儿想一想几个新入宫的才人,心下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依着她的性子,她是不喜欢在旁人面前抖搂威风的,不是她怕,而是不屑。
在孙家,她的娘亲孙太太,便是走的端方路子,虽然不得丈夫宠爱,可是到底捏着家事、生得好儿女,不必对妾室通房们高声大气,也自能得她们的敬服。
哪怕是最受宠爱的六姨娘,在这位正房太太面前,也是毕恭毕敬的。
孙云儿进宫,一直以自家娘亲做标榜,想做个不怒自威的人。
可是事到如今,因着资历太浅,她还不能大权在握,既是这样,便也没有了弹压下头人的本钱,杀鸡儆猴的事,不屑做,便也要做一做了。
于是下定决心,对着江静薇点头:“姐姐的话我明白了。”
没几日,便是将五皇子挪去慈安宫的日子,这是大事,孙云儿不敢轻忽,亲自在慈安宫和永宁宫两边奔走,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
五皇子体弱,太后又信佛,孙云儿便专门请了一位高僧进宫,替五皇子迁宫祈福诵经。
这事,乍看起来不上台面,可是明白人眼里,也算不得什么事。
宸妃初初上位,便遇着五皇子迁宫这么一件大事,东西拣最好的不说,恨不得每一根丝线、每一段木头都细细查验过,实在是没法再仔细了,可是这些仔细又不能被旁人看见,只好请高僧诵经祈福,来显示一下她对五皇子的关怀。
一个外人,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孩子,愿意做成这副样子,这态度已经是无可挑剔的了。
这日一早,清善阁就已燃起清雅的檀香,诵经、木鱼声不绝于耳,容妃和孙云儿一边一个,领着妃嫔们在下头焚香祝祷。
容妃出身清贵世家,向来瞧不上这样的做派,漫不经心望空拜了两下,便把香交给了边上的小僧人,然后便扶着墨风的手准备离开。
孙云儿皱一皱眉,上前一步:“容妃且慢,这里祝祷仪式还未结束,请再稍稍留一留。”
容妃嗤笑一声:“怎么?你要拦我?”
她知道孙云儿在想法子寻她的晦气,可是她不怕。
罗婕妤已经被赐了死罪,并且死得干干净净,毒害皇后、嫁祸玉泉宫的事,当天没问出个结果来,过后,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容许旁人再凭此事掀起风浪,所以,容妃毫不担心。
再看一看上首空着的两个位子,是张贵妃和惠妃,容妃心里又有了些怯意。
细细算起来,惠妃也是得罪了孙云儿,被软禁至今,孙云儿的手段不狠辣,可是润物无声、简单有效,并且是攻心之计——听说惠妃日日听见宫女念叨三皇子的事,为此苦想儿子,已然病倒在床了,这自然又是宸妃的手段。
想到这里,容妃便把威风收了三成:“宸妃叫我来祝祷,我来了,也祝祷过了,你还要留我不成?”
这还是在和孙云儿夹缠不清,态度比方才还更倨傲了些。
孙云儿并没任何不高兴,只略略低头以示退让:“今日的了尘大师不是常人,是龙华寺的得道高僧,寻常请不来的,还请容妃再稍待片刻吧。”
容妃就是看不惯孙云儿这副以退为进的模样,闻言冷笑一声:“这么个糊涂老僧,哪值得我稍待?”
了尘抬头看一眼容妃,面目并未起任何波澜,又专心致志地垂了眼帘诵经。
众人见容妃蛮横,早已互相使起眼色来,是和妃先出声了:“容妃慎言!了尘大师确实是得道高僧!”
容妃将了尘上下打量一遍,忽地冷笑:“他是得道高僧?他的僧袍乃是上好的绸子,颈中所悬的佛珠也是金丝楠木所制成,他这样骄奢淫逸,怎么配称得上得道高僧?”
和妃还要再争执,孙云儿抢先止住了她的话头,又对容妃耐心劝说:“容妃,哪怕不是看在高僧的份上,看在皇后从前待我们不薄,也该为她和五皇子积福积德。”
一众妃嫔为着这句话,都露出敬服的神色。
皇后避世的时候多,管事的时候少,细算起来,待下头人的恩德也谈不上太多,可是宸妃还是肯念着她的好,替她积福。
以心换心地想,若是旁人也落难了,宸妃是不是也肯高抬贵手?
因着这点子私心,众人倒都喃喃两声“宸妃说的是”。
容妃满心里想的就是把那皇贵妃三个字安在自己头上,眼见着旁人敬服孙云儿胜过自己,不由得惊怒交加,她不敢对孙云儿如何,便又指着了尘呵斥:“那老僧,方才本宫问你的话,你怎么不敢答?”
了尘好似没听见容妃的质问,依旧低低诵念着佛经。
钟宝儿与孙云儿往来最多,因此胆子也最大,此时忍不住出声:“宸妃娘娘,切勿无礼!”
容妃听得出是谁的声音,连头也不回,嗤笑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反叛了旧主的钟家女儿。”
这“旧主”两个字,说的是张贵妃的胞兄,从前的张大将军。如今的钟大将军是张灵均从前的副将,跟着出生入死,仿佛是过命交情,谁知张灵均一朝获罪,钟将军忙不迭地把罪证全送到御前,给张灵均凭空又添了三五条罪过。
这样的钟家,再怎么凭着军功发达,在容妃眼里,也还是不上台面的狗腿子。
骂人不揭短,钟宝儿这是被指在脸上骂了,顿时面红过耳,可是她是新贵之妹,自有一份傲气,收拾好心情,又冷冷对容妃讥笑回去:
“就因为我是钟家的女儿,自幼长在民间,才知道了尘大师的事,容妃娘娘高高在上,自是不知,还请听我为你解说清楚吧!”
这话音听着不对,容妃心里隐隐涌出莫名的预感,接下来钟宝儿的话,却实实在在证实了她的预感。
“了尘大师慈悲心肠,常年替人诊病施药,分文不取,否则怎么配得上得道高僧的名号?至于娘娘说的僧衣和佛珠,都是被大师治好的富商所捐赠,丝绸商人之素色丝绸,木料商人之散碎楠木,也并非什么值钱的事物,便是寻常僧人也用得,何以了尘大师用不得?”
容妃愣怔片刻,已猜到这了尘大师是孙云儿特地找来,只怕是专为了气她。
尚未来得及对孙云儿撒气,便见太后扶着静兰的胳膊,缓缓踏入殿里:“不是说了尘大师要去慈安宫讲经么?怎么还耽在这里?”
容妃的心猛然一跳,看向孙云儿的眼神,带了一丝复杂。
今日这是连环计,气她容妃是其次,要太后为此震怒才是真的。
果然,钟宝儿娇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回太后娘娘的话,宸妃特意请了尘大师来诵经祈福,可是容妃娘娘却不领情,还说了尘大师是糊涂老僧,妾实在不忿,替了尘大师辩解几句,这才耽搁了。”
第83章 得道高僧
钟宝儿是新贵出身,太后少不得给她几分面子,略沉了脸孔,对着容妃道一句“无礼”,又训诫几句大道理,便不再作计较,而是笑着走到了尘面前:“有劳大师进宫一趟。”
了尘能作高僧,自然是个八面玲珑的琉璃球,这时慢慢站起身来,低低念了句佛号,不卑不亢地道:“施主潜心向善,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