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说着真心悦爱郑娘子,又去招惹旁人,这样的你也配得到女子的真心?”
“莫说郑娘子我也感到无比恶心。”
谢不归垂着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像是被“恶心”这两个字给震住了。
半晌,男人提起唇角,俊美的脸上极缓慢地挤出来一个微笑,那微笑在他脸上仿佛是画上去的,不协调到了僵硬恐怖的地步。他脖颈上青筋抖抖地耸立起来,皮肤底下涌出缕缕赤红,指骨于身侧死死攥紧,像是要突破皮肤顶出来一般。
芊芊总算是拿住了他的软肋,说到了他在意的地方,他果然只会对郑兰漪的事有反应。
“就算你是皇帝又如何。”
“若你没有这个身份,根本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你,你永远得不到你心爱之人的真心。”
“好,你很好。”
谢不归突然放松下来,他眼里渗出的笑意,温和如春风,却让芊芊浑身发冷。
“你很有骨气。”
他赞许地轻叹着,视线仍然紧紧攫着她毫不偏移,却一步、一步、一步地后退,每一步都像是经过了精准的计算,忽然,那一只绣着龙纹的靴,踩住了脚底下什么东西。
“希望一会儿戚妃求朕时,也能这么有骨气。”
咔嚓。
碎裂的声音响起。
“不要!”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猛地扑到他的靴子旁,阻止他踩碎那个陶罐。
可他踩得那样实,那样用力,她看到那只白白胖胖的却死虫在挣扎、扭动,如果它会说话一定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好疼好疼好疼——
却根本无法撼动这个冷酷的男人,一分一毫。
谢不归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你就是为了它,和朕曲意逢迎?一条虫子,也值得你如此情真意切,不惜用上种种招数,连同与朕的……”
他垂眼,视线划过那条跌落在地的风铃,又落在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上,眉心一紧,倏地嗤笑一声:
“甚至,以鲜血供养这种低.贱的毒物。”
芊芊大惊失色。
他怎么会知道?!
他连他们家乡服丧的习俗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却死虫食血的特性?
突然反应过来,却死虽然稀有,但既然能作为流通于宫廷的药材,他知道一些也不足为奇。
“陛下,我知错了,”
芊芊抓住他的衣袍,睁大的眼里已不再有泪,而是充血的红,她呼吸急促,长长的睫毛颤动,像是某些沉迷毒物的瘾君子那般,“你把它还给我,好不好?没有却死香,见不到卿好,我活不下去,我活不下去的……”
他却视若无睹,持续往脚底下注入力道,直到——
“咔嚓!”
陶罐彻底四分五裂,不明的液体自他脚底流淌出来,而随之一同碎裂的还有她的心,她的希望。
靴碾过,就像是碾在她的心上。
却死虫迅速乌黑,香气全无,她就这么看着仅存的希望被他彻彻底底地碾碎,血肉模糊。
她当然不会错以为他是关心她的身子,怕她受伤才这样做。
想必,他是觉得他的所有物未经允许,受到了损坏而大发雷霆。
王的权威怎容被挑战。
她的手掌捂住了脸,忽然颤抖着双肩,轻笑起来,那女声孱弱如游丝,低低的,梦呓般呢喃自语:
“曾经,痛苦使我窒息,心酸使我茫然。但我仍不愿意恨你……”
可是这一刻,这巨大的几乎淹没了她的感情是什么。
是恨吗,眼泪大颗大颗地溢出指缝,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
她说过她不想恨的。
谢不归内心的怒火和烦闷,不仅没有因为她的认错而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他垂眼看着浑身颤抖的她,突然说:
“宫中严禁出现此等秽物,太医院失职,违反宫规,该杀。”
男人的声音,杀意毕露,满是戾气:
“你的侍女,见主子自残而不加劝诫,该杀。”
“陛下!”她顾不得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生生地抽离出来,满脸是泪地抱住了他的腿,“请陛下,开恩。”
“是臣妾,是臣妾失敬。是臣妾出言不逊!请陛下饶恕他们的性命!”
她终究还是服了软,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袍,抬起眼。
女子眼睛和鼻子都红红的,脸上被月光照得一片凄清的反光。多像一只被雨水淋湿的蓝色蝴蝶,翅膀湿重坠地,只能在水中扑棱,如何也再难飞起。
绣着金线的袖口一动,衣袍摩擦的簌簌之声传来,他在她身畔蹲下。
耳边响起他冰冷无情的声音:
“祝芊芊,你真的很麻烦。”
他的影子笼罩着她,眸光暗得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
“诚然,朕确实对你有几分心思,但那也许……只是情蛊留下的后遗症。”他垂着眼说,“或者说习惯使然。”
她茫然地看着男人修长的手,从那绣着龙纹的袖口里探出,准确无误地捉住她的手腕。
手上的刺痛混合着头痛,搅得她脑子里一片混沌,耳中嗡嗡作响。
直到他话音落下好一会儿,思维才迟缓地消化他话里面的意思。
——习惯了与她肌肤相亲,一时间无法接受与别人么。
哪怕心不爱了,也还会对她的身体有反应。
作为宫妃,天经地义就该服侍皇帝,取悦皇帝。
为皇帝开枝散叶是她们唯一的任务。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做不到做不到……
芊芊听到自己牙齿碰撞发出的咯吱咯吱音,他那只抓住她手腕的手太过冰冷,太过冰冷了,冷得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想躲。
却被他突然用力攫住,紧紧地桎梏,不容挣脱。
他低垂着脸,乌发散落而下,如蔓如织,又如一张罗网,笼着白玉似的脸。
谢不归紧紧地捉着她手腕,往他膝上搁去。
她柔若无骨的手与他腿上布料接触那一瞬,谢不归大腿有一瞬间的绷紧。
他低垂长睫,死死地抿住了唇。
照顾她,疼爱她的习惯刻在骨子里,那七年,终究是在他的身体和灵魂里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见不得她这般的遍体鳞伤。
谢不归从怀里取出瓷瓶,用嘴咬开木塞,吐到一边。
于掌心里倒出白色的膏药。
再往那纤细的手腕上,一点一点涂抹,如玉指尖细心地揉开膏药,使膏体在她新旧交错的伤口上匀净。
她全程乖乖的毫不反抗,如同一只被人捏住后颈的猫咪。或说是已经麻木了,对他的刺.激没有反应。
谢不归无意识地捏了捏她没几两肉的手腕,捏完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顿住,沉默几息。
芊芊还是没有反应。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地上乌黑的却死虫,眼神空洞。
做完这些,男人又取出纱布,一圈一圈地给她的手腕缠上,仿佛是早就准备好的这些东西。
“你的规矩学得不怎么样。”
谢不归一边缠着干净的纱布,一边慢条斯理地吐字。
他垂着眼,视线落入浓长交错的阴影里,语气冷淡厌烦:
“看来,是该找个人好好教你了。”
……
第12章 百日宴
012
谢不归找来教她规矩的,乃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
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女,脸颊有肉,下巴却过于尖削,嘴唇极薄,眼眸细长,给人以妩媚精明的感觉。
“不日便是穆王世子的百日宴,还望娘娘悉心学习,切莫丢了陛下的颜面。”
“……他要给心上人体面,何必来折腾小主人?”
翠羽嘀咕。
谁稀罕去那个什么世子的百日宴,她和小主人两个人在宫里,种菜看书,绣点花鸟鱼虫怎么都好,还是说他们二人的爱情少了小主人做陪衬,终究是少了点滋味?
宋娇蕊则一直在打量芊芊。
就连时常被人夸赞是“玉貌花容”的宋娇蕊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出身异国的戚妃靡颜腻理,煦色韶光,实在是一位绝色佳人。
哪怕脸带病容,也掩不住那眉眼间天生的轻盈与灵气。
“娘娘,今日奴婢来给您上的第一课,便是如何,跪。”
“跪”这个字,她咬得极重。
只要打碎了膝盖上的骨头,还怕折不断身上的脊梁骨吗?
芊芊掀起眼皮,极静地看了她一眼,就在宋娇蕊以为她会誓死不从时,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宋娇蕊面容微讶,绝了让嬷嬷磋磨的心思,敲打说:
“娘娘应当认清自个儿的身份,就算是与陛下做过夫妻,那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如今,娘娘位卑、是陛下的姬妾,又为陛下所不喜,当知晓自身处境,陛下若要杀你,只需一道口谕。”
宋娇蕊抚过袖口,叹息:“娘娘若执拗,惦记着劳什子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可真就是贻笑大方了。”
却听那一直沉默的女子轻声开口:“都说前朝高祖皇帝是马背上得天下,公主不愧是皇室出身。家风如此,叫芊芊好生敬服。”
“你怎么知道我……?”
宋娇蕊脸上露出被戳破秘密的难堪和惊怖,后退一步,鬓发步摇晃动不休,像看到鬼似的看着芊芊。
“公主虽身着女官服饰,所佩香囊却为软缎和彩丝,角落绣着玄鸟的图案。线片光亮,紧密柔和。所谓玄鸟生‘桓’,此图案以及绣法,正是前朝大桓,宋氏皇族所独有。”
宋娇蕊蓦地以手挡住了腰上的香囊。
想不到她目力如此之好,一眼识破了她的身份。
“听说谢家能成功夺位,少不了宫中人时时往外递送消息,公主只怕是其中关键的一环。”
“公主之舍己为人的气节,匡扶大魏皇室的功德,便是芊芊学上十年也学不来的。”
宋娇蕊若是听不出她的嘲讽可就真的是蠢钝如猪了!她厉声:“你住口!”
“本宫乃一朝之公主,金枝玉叶的帝姬,你不过一穷乡僻壤出来的南蛮女,何其的卑.贱,你也配与本公主相提并论?!”
“本宫今日是太皇太后身边的红人,”宋娇蕊眉眼间笼罩着深深的阴霾,原本还算娇美的脸蛋看去有些狰狞,“太皇太后亲口许诺本宫,未来本宫便是一宫主位——大魏朝的贵妃。天子一后四妃,你不过居身末流,将来见了本宫也得磕头问安,有什么资格在这耀武扬威。”
“你可得好好跪着,先适应着,”她捏住芊芊下巴,尖利的指甲陷入女子苍白的皮肤,故意用力。
女子却不痛不哼,白生生的脸儿,山眉水眼,情绪几近于无,半点都没把她放在眼里。
宋娇蕊胸中怒火更炽,唇畔忽地划过一丝残忍笑意。
“免得将来跪拜本宫的时候啊,姐姐失了礼仪,让人挑出错处就不好了。本宫可没有陛下那样的好性儿,怕是要让姐姐受些皮肉之苦……姐姐听说过前朝那失宠的妃嫔么?她们是什么下场……”
宋娇蕊倏地俯身贴耳,声音阴冷:
“把手掌和脚掌剁掉,挖出眼睛,用铜注入耳朵,用暗药灌进喉咙,割去舌头,变得又瞎又聋又哑,丢进那臭不可闻的茅厕里,姐姐有这样漂亮的一头长发,可惜却要全都拔掉了,拔掉后,再在头皮上涂一种难闻的药,使你的头发永不再生长。”
“一想到姐姐会变成那副样子,妹妹便……”
“便感到很是痛心呢。”
陪芊芊跪在一旁的翠羽听得清清楚楚,当即挥开宋娇蕊的手,挡在芊芊面前,怒声斥责说:
“呸!你这背弃家国的走狗,脏心烂肺的叛国贼,你这样的贱/人若生在我们南照,蝴蝶妈妈一定会降下最严厉的惩罚,让你被丢进蝎子林、万蛇窟,让毒蝎扎一千个窟窿、叫赤练咬一万个伤口!但愿你的名字被世人唾弃,你的血脉断绝,后世子孙永远记住你这叛徒的耻辱,就连南照的山川河流都洗不去你的罪恶!”
宋娇蕊脸色铁青。
她蓦地笑了:
“是,我是没有羞.耻之心,我是自毁前程,我是沉沦私.欲,辜负了父皇的养育之恩,和天下人的供养之德,可那又怎么样呢?所谓的先祖?不过都是死人罢了。所谓忠良也早就下了地狱,继续为我父皇、为我皇兄效忠去了,至于什么民族尊严、国运兴衰,江山社稷万民福祉?同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过是喜欢一个人,我有什么错?”
她有点偏执地说:“我只是喜欢他,太喜欢他,喜欢到愿意为他付出一切,为他背弃家族,生儿育女。我从来都不想做什么公主,我只想做一个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的普通女子。”
“哪怕不是他的皇后,一个妃子我也满足。”
“我对不起公主这个称号,也对不起死去的所有人,但我对得起我自己。”
“你呢,戚妃娘娘?”宋娇蕊冷声发问,“若是将来陛下集结兵马,剑指汝之母国,要以□□百万大军踏平你南照疆土,屠你南照王族,杀你南照子民,作为南照王女的你啊,焉知不会同我一般选择?”
“你未必会做得比我更好,所以,你没有资格嘲弄我。娘娘,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我等着看那一天。”
芊芊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不知在沉思些什么,好久才轻声说:
“长门宫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因为没有银子没有陛下的恩宠,我连救命药都买不起。甚至连我最想保护的人,也差一点,就差一点死在了我的眼前。”
“生死、荣辱、尊卑,都不能由我自主。但,我还有一个旁人都左右不了的东西。”
“心。”
“我的心完全属于我,我的选择完全发自我心。”
“你说的将来,如果真有那一天的到来,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芊芊目光越过宋娇蕊,看向她身后被四方宫墙围起来的天空,那天空真蓝,也真高啊,“但我知道,我必定不会如公主这般选择。”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宋娇蕊被噎得一口气上不来出不去,忽而挑眉,轻笑说:
“娘娘这般口无遮拦,定是身边人不加劝阻的缘故。”
她朝着身边的婢子,抬抬下巴。
“去,召儿,去掌嘴二十。”
婢子面露犹豫。
宋娇蕊大怒:“召儿,还不去!”
召儿这才挪动步子,朝着翠羽的脸,高高扬起手来。翠羽不躲不避,紧紧地闭上眼。
预料之中的疼痛却未传来。
她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乌发蓝衣,薄背细肩。
女子闭着眼,脸偏到一旁,发丝垂落,脸上红/肿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