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温暖的身子依偎向芊芊:
“小主人你别怕……”
“翠羽,守着你。”
芊芊努力地平复着呼吸。
就在刚刚,黑暗降临的瞬间,芊芊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那个孤立无援、一个人蜷缩在漆黑坑洞里的时候。
冰冷的雨水下个不停,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脸上泪水和雨水混合,分不清彼此。
坑外世界似乎与她隔绝,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没有人来救她脱离这无尽的苦难。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试图在冰冷的雨水中找到一丝温暖,四周的黑暗和寒冷却无情地剥夺了最后的慰藉。
心被绝望和压抑填满,找不到出路。
就在这时,眼前突然一亮,一片灿灿的光照下来,带来一阵近乎灼烧的温暖。
就在感受到这温暖的一瞬间,芊芊从那酷寒如地狱的记忆抽离,骤然回到现实。
翠羽仰头,发出一声惊叹:
“那……那是什么?”
只见一盏燃烧着的孔明灯,如火球那般急坠而下,落在了距离她们不远的水面上,而她刚才感受到的温暖,就是这一盏孔明灯发出来的。
一瞬间,四周如白昼般敞亮。
再看天边,一个个灯球儿如斗大,在空中缓缓上升,摇曳着微弱的光芒,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孔明灯在天空中汇成一片粲然的星河。
何其明亮,何其耀眼。
试问,有谁能在这等级森严的皇宫中,让这一盏一盏明灯,布满天际,如星子闪烁?
无非,九五之尊。
就连翠羽,都感到了一股极为深刻的落寞和怨恨,他们在那共赏满天明灯,还有小世子作陪,多标准的一家三口。
小主人却一个人默默离开。
形单影只。
还要忍受这难以忍受的黑暗。
换成了谁,都要发疯。
还好……少祭司来了。
他来接小主人回家了!
想到这,翠羽又充满了希望,却见小主人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湖面上的孔明灯发怔,脸色隐隐有些苍白。
她心里一紧,循着小主人的视线看去,只见那盏灯上,用清丽淡雅的笔触写着:
“如花似叶,岁岁年年,共占春风”
惟愿你我情谊久长,相互依存,共同经历桑田碧海,岁月更迭。
这是谢不归的字。
写给何人,不言而明。
天空,不知何时飘落下雨丝,落于女子乌黑的鬓发间,蓝裙逶迤及地,她静默地坐在船尾,脸被孔明灯燃尽前发出的光,照得忽明忽暗,整个人像是栖息在雨幕中的一只蓝蝶。
摇橹的太监看得一阵愣怔,只觉此女神情之美,非凡人所有。
很快,他回过神来,缓缓放下手中的船桨。
芊芊眼角余光看到一线寒光,下意识地推开翠羽,自己也灵活地往旁边一滚,险险躲过了这一刀。
小船晃荡不休,三人都有些不稳。
想不到她反应如此之快,太监目露凶光,抓着匕首步步逼近:
“娘娘若那时便溺死在荷花池中,倒也省了些事。可惜……”
可惜惊羽卫迅速守在了各个入水口,他们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这句话,让芊芊猛地一震,脑海中灵光一闪。
难道说一直以来她都在被监视?
以至于今日她一落单,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朝她出手了?
是谁,是谁想杀她?!
许是看出了芊芊的惊疑,那小太监阴恻恻地笑,
“娘娘要想死得不那么难看,就莫要挣扎了,此处不可能会有人来,等娘娘一死,绑块石头沉进湖中,谁都不晓得……”
说罢,再次握刀刺来,那寒光扬起一半,却倏地身子一歪,匕首落地,膝盖重重地跪在地上。
他双手捂住喉咙,脸色扭曲痛苦非常。
不一会儿,倒地气绝。
芊芊惊魂未定地看去,只见他的喉咙上赫然一个狰狞的血洞,而那穿过他喉咙,夺了他性命的是一个……铃铛。
不过拇指大小,跌落在地,正骨碌碌地滚到芊芊的脚边。
一枚沾了血的,银铃铛。
倏地,一声干净的笑响起:
“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咱们的小王女,只好出来找一找了,”
那声音里,夹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叹息,“哪知竟遇到一只面目可憎的老鼠,害本君出来赏月的心情都没了。”
船头,不知何时,稳稳落下来一个枫红衣袍的少年。背后一轮明月,清辉如水,洒落周身。他脚尖点地,绣着蝴蝶的,红色的衣袖缓缓落下,像是神鸟垂下漂亮的尾羽,说不出的飘逸好看。
“少祭司!”
翠羽一脸惊喜,忙扑上去,眼睛亮晶晶的像小狗。少年弯下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摸了摸小婢女的头。
从翠羽的角度,能看到他的面具与脸微微离开一线,露出那白净的下颌,红唇一点,天生向着两边翘起,透出点天真的、柔软的,憨态可掬的神气。
虽未见到他五官的全貌,但那点到为止的惊艳,也迷得翠羽晕头转向、找不着北。
少祭司真是大美人,大美人啊!
身后一直没有动静,翠羽扭头:“小主人,这是少祭司呀,难道您不认识少祭司啦?”
故人相见,怎会不识?
芊芊盯着那红衣少年,眼眸像是星子般忽闪,隐有泪意。湖上秋风,云间明月,似乎都在为这他乡遇故知的一刻而温柔缄默。
她与少年相顾无言,好久,才低低地喊了一声:
“兄君。”
巫羡云似愣了一瞬,长腿一迈,施施然地朝她走来,轻笑悦耳:
“难得难得,能听小王女喊一声兄君?”
“真是某三生修来的福气。”
他毫不见外地在芊芊身旁,席地而坐,红色大袖绽开如花,“哎呀哎呀,咱们可得快些靠岸,”悠然的带着点儿笑的嗓音响起,“这船,吃水太重,恐要翻了。”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往外取出一个又一个袋子,那袋子每一个都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什么。
难为他装了这么多袋子在怀里,身姿还能如此飘逸。
翠羽说:“这般累赘,不若都扔进水里吧。”
巫羡云却忙不迭地伸手护住,竖一根手指,摇了摇:
“这可都是本君卖艺所得,扔不得,扔不得。”
他手腕一动,那袋子的系带便神奇地一一打开,口儿大敞,里边的东西闪得人眼睛疼。全都是珍珠、银锭、玉器,还有一个巴掌那么大的金饼……
芊芊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初初会面的生涩感荡然无存。
这么多年过去,原来,他一直没变。
还是这样的不羁、恣意,甚至毫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连一个出场都是那么的张扬、轰动,不惊四座不罢休……
“这些,都是给小王女的见面礼哦,”他手指勾起一条珍珠项链,珍珠在他苍白的指尖莹润生光,纯白面具后的神情不辨: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说话时,巫羡云眼角余光扫过那杀手的脚踝,不禁微微一凝。
脚腕上,一点寒光闪烁,赫然是一枚梅花镖。
这个飞镖,并不是他钉进去的。
方才在场且出手救下芊芊的,还有第三个人。
是个不逊色于他的,绝顶高手。
巫羡云若有所思地盯着那飞镖看了一会儿,又看向了芊芊,面具下的脸重新带上了玩世不恭的微笑。
-
在水阁
白露感慨:“想不到陛下为娘娘翻修了椒房殿,金屋藏娇,真是盛宠啊。”
郑兰漪将襁褓轻轻放进摇篮,淡声道:
“白露,你下去,热一碗燕窝鸭子汤来。”
鸭子汤滋阴润燥,燕窝美容养颜,上好的佳品。
白露自是欢快应下,绕出彩漆六扇折屏,步出屋外。
她走后,“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声响起。
奶娘跪下,顶着脸上红肿:
“奴婢知错。”
“奴婢下次定不会忘记为世子抹药,请娘子息怒。”
郑兰漪捋起婴孩的袖口,只见,藕白的手臂上若有似无浮现出一枚蝴蝶形状的红印。
奶娘忍不住地探头去看,不明白娘子为什么要遮掩这个胎记?
明明很好看的……
郑兰漪取出瓷瓶,手指蘸取里面淡黄色的药膏,轻缓地涂抹在婴儿的皮肤上,而那印记竟然一点一点消失了!
奶娘看到郑兰漪的手腕上,还有没褪完全的淡淡的红疹。
娘子除了君子兰,其他的花都不能碰,一碰身上就会起密密麻麻的红疹子。外人说是圣眷正浓,只有她知道娘子遭的什么罪,忍不住劝说道:
“娘子可千万莫轻信了白露那小蹄子的话,陛下久不册封娘子,只怕别有他意,所谓金屋藏娇,也不是什么好典故……陛下心思深不可测,这宫中绝非久留之地,娘子不若向太后娘娘请旨离开,远离这是非之地,偏安一隅,抚养世子长大,将来承袭爵位,也好宽慰穆王殿下在天之灵。”
“嗯,我知道,你是为我考虑,”郑兰漪低头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孩,满眼温柔,忽然想起什么,瞥了眼桌上:
“这些糕点都是陛下赏的,我吃不下,乳母你吃吧。”
她那带着浓浓药味儿的手,怜惜地抚过乳娘泛红的脸:
“方才是我不好,责你重了,你千万不要记恨我。我也是一时气愤。”
“怎么会……奴婢是看着娘子长大的,”乳娘叹着,眼圈红红,哪里还有半点怨气呢?
肚子恰在这时咕咕咕地叫了起来,她膝行到桌边,拈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口中咀嚼,三两下吞入肚中,意犹未尽地嘬了嘬手指。
正要再拿一块糕点,忽然感觉鼻间一热,抬手一抹,满手鲜红。
一瞬间,她腹内绞痛,五脏六腑像是错了位,口鼻鲜血狂涌,脸容扭曲,她痛得倒在了地上,朝着郑兰漪伸出手:
“娘子,救命……救救奴婢……”
郑兰漪居高临下地看着。
直到奶娘断气,她这才敛了敛裙子,快步走了出去,声泪俱下地喊着:
“来人,来人啊……”
迎面撞上白露,她浑身颤抖,垂泪道:
“白露,快,快去请陛下。”
“就说——有人要谋害世子!”
-
诏狱,刑室
一片绣着龙纹的衣袍长及垂地,谢不归乌发白衣,端坐太师椅中,身后是一道溅满血迹的墙壁。
那墙壁绘制的,乃是阿鼻地狱中,百鬼相互残杀的景象。
它们甚至多半只是初具人形,身上长满了一个一个的肉瘤,还有的则是畸形的怪胎,这些形状各异的鬼物举着兵器、法宝,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有好几只鬼打到最后,手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血肉模糊地融合在了一起。
郎君白衣金冠,容颜如玉,通身都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谪仙气度,凛然不可侵犯。
却仿佛下一刻就会有千万只狰狞的鬼手从墙壁里张牙舞爪地伸出。
遮住他的眼。
捂住他的口、鼻。
拽住他的手和脚,拖进那深不见底的无间地狱。
“慈心上人,告诉朕,你的师弟在何处。”
清冷动听的嗓音徐徐响起,伴随着铁链的碰撞声与滴水的回音,无端的诡异凄凉。
慈心上人的法号中有一个慈字,性情却暴烈无比,他面容刚毅,眉宇间常年锁着一股难以平息的怒气,那一袭僧袍早就被扒了个干干净净,赤.裸着肌肉鼓.胀的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串大大的佛珠,和铁制的镣铐碰撞在一起,每颗佛珠上都沾着鲜血和秽物。
“谢净生!那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竟敢弑杀亲父,丧尽天良,罪大恶极!你早已被仇恨蒙蔽,你所行的恶定会引你下地狱!”
和尚厉声叱责,鲜血和吐沫横飞,却溅不到男人身上分毫,他们之间的距离经过了精心的估算。谢不归喜净,不会容忍身上出现半点不洁。
皇帝眼珠沉静,如同两丸浸在凉水中的黑珍珠,嘴角缓缓地向着两边提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和尚,似毫不在乎他满嘴的诅咒,更不在乎自己今后的命运。
他淡淡一挥手,一直等在阴暗处的狱卒便提着铁钳,大步上前,继续给和尚用起刑来。
地牢里再度响起了和尚的痛呼声,只是这惨痛的呼喊声,不一会儿却变成了凄厉高亢的大笑:
“谢氏小儿,我在地狱里等你,我等着你哈哈哈……”
听到这句话,皇帝终于有了反应。
他眼皮微微抬起,黑眼珠一动,缓缓坐直了身子。
一束微弱的光线从高窗斜照下来,恰好将那张谪仙般的脸庞切割成阴暗分明的两半。一边被光线照亮,显露出苍白的皮肤和清瘦的轮廓,一边被黑暗吞噬,只留下深邃的眼眶和弯弯的唇角。
这一抹笑在他的脸上,本该是那光风霁月的君子,温润可亲,爽朗清举,却被昏暗的光影扭曲得恐怖而阴森,如同死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