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有一个她取的名字。
夷微。
《道德经》有语,“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项微与看向那无边无际的风雪,颊边发丝吹拂,眼里几经变幻,轻叹。
“微臣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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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不到五丈处,便是赫赫有名的“问心崖”。
“嗖——”
一支利箭飞来,打中了她头顶的发簪,顷刻间,木簪碎裂一半,大半长发都狼狈地披散下来。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往前跑着。
“咻咻咻!”
三支箭,齐齐钉在面前的雪地上,箭簇还在摇晃不止。
像是一种严厉的警告。
回头,山坡上,圆月高悬,一人身披鹤羽大氅,踏雪而来。
他白衣金冠,居高临下,缓缓放下手中的弓箭。
芊芊瞳孔骤然紧缩。
悠然!
她看到谢不归身边跪着的惊羽卫接过弓箭,而另一人缓缓上前,将红色襁褓递给了皇帝。
谢不归仅用一只手抱着婴孩,风吹得他衣袍翩飞,恍若谪仙。
把悠然抱给皇帝的,是——项微与!
项微与——早就叛变。
侍卫手中牵着几条鬣狗,它们绿色的眼中闪着贪婪的凶光,朝她狂吠不止。
芊芊猛然意识到,她这身衣服,恐怕被人动了手脚。
好一出君臣联手,配合她演一场你追我赶的把戏。
为了告诉她,她所做一切都是徒劳吗?
她祝芊芊终此一生都不可能从他的掌心逃脱吗?
谢不归眼睛极黑,眼尾发红,不知是药.性还是别的什么,看着这个不久前还与他肢体相缠,亲密无间的女人。
她感觉要被他的目光钉死在雪地上,索性不去看他,直勾勾看他身边的人。
“项微与,你背叛我?”
“王女,你沉睡得太久了,世上很多事,都不是一成不变的。”
项微与依旧垂着眼,与当年犯了错被训斥时的神态如出一辙,低声说。
沉睡?谢不归斜睨项微与一眼。
芊芊明白了项微与的意思。
灵童开道,象背桃源。
永远都只会是存在于梦里的景致罢了。
谢不归朝她伸出一只手:“回来。”
“你到底想要什么?金钱,权势,规则。”
“朕都可以给你。”
她轻笑:“我要的,你给不了。谢不归,你的宠爱想给就给想收就收,这样的日子,我祝芊芊过够了。”
芊芊说罢,倏地从头顶,拔下那根断裂的木簪。
一头乌发尽数倾洒,掩映那张白生生的小脸,如笼在淡云里的月:
“谢不归!”
那一瞬仿佛风雪也停止。
“蝴蝶妈妈在上,天地为证,今日,我祝芊芊与你,断发断情。”
她袖口滑出一把匕首,拔开刀鞘,反手一削,一截青丝被她削了下来,攥在手中。
“祝芊芊!”他突然厉声。
而她眼睫一颤,掌心一松,万缕千丝,随风而散。
“我们,就此夫妻缘尽,不要再纠缠了。”
谢不归指尖发抖,死死盯着她空白的手心。
犹记当年红烛高照,少女小心翼翼剪下自己的一绺发,又摘下他的发冠,挑起一缕乌发剪下,专注认真地编织在一起。
呢喃轻语萦绕耳畔,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们永远这般恩爱好吗夫君?
掌心的锦囊在发烫,如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她送出去的他的长发,被他从郑兰漪那里索要回来,又重新与她的编织在了一起,就好好地装在这锦囊之中。
可是曾经向他许下诺言的她,今日却要断情,与他永远分离。
她眼里的决绝,他看得分明。
当初她把他拉回人间,今日却要亲手推他回地狱。
“为什么。”
他问。
芊芊竟然发觉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茫然。
“因为我恨你。”
“恨?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杀了我,可你没有,你在说谎。”
苏倦飞的蒙汗药真的起了效用,只要她想,他早已是死尸一具。
她还特意嘱托人来看顾他的安危……男人的声音里隐隐有希冀:
“你并不恨我。你爱我。”
他看着她说:“过来,我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不是想做皇后吗?朕让你做。你身上的蛊毒还没解,会疼,不是吗?悬崖底下很黑,你怕黑……只要你过来,朕可以既往不咎。”
声音依旧镇定,可听来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失去了往日的镇定,想不到,他竟然记得,全都记得。
芊芊看着他,一步步后退。
“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
她转身跃入那无尽的黑暗,如同飞鸟拥抱天空。
而潜伏在暗处的惊羽卫一拥而上,却没抓到一片衣角。只有无边无际的风雪和隐约的回声,从深渊底下传来。
惊羽卫回身而跪,艰难道:“陛下……属下早已勘察过,这悬崖高有万丈……这般跳下去,只怕是尸骨无存。”
谢不归眼睛赤红,乌发散乱,形容狼狈,一步步地朝着崖边走来。
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
宁愿死也要从他身边离开。
——不。不对。
“她绝不可能死,她怎么可能死?”
谢不归低声呢喃,怀里抱着襁褓,高大的身躯为孩子严严实实挡去全部风霜。
他缓缓半跪于地,黑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凝视着那片不见底的深渊。
碎琼飞雪溅上他的脸庞,融化在他淡到极致的眉眼,顺着睫毛,滴滴答答往下落。
“祝芊芊,祝芊芊,祝芊芊。”
他混乱无序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像是某种恶毒的诅咒:“你最好躲一辈子,你最好……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归缓缓站直了身子。雪花如飞絮掠过他的眉眼,仿佛又变回了最初的那个帝王。
矜贵的,从容的,漫不经心的,高高在上的……
冷漠而恐怖。
第43章 043
043
宁城
寒风呼啸, 穿过空旷的街道,卷起地上的雪花在空中舞动。
远处,山峦被厚厚的雪层覆盖, 如同庄严的僧。
宅院不大, 布局紧凑,四周被高墙围绕。几盏昏暗的灯笼挂在门前, 光芒在风中摇晃不止,投落出一片凄厉的红。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庭院的枯枝和石板路。寂静中只有风穿过枯树的声音, 偶尔的雪落声。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根蜡烛发出微弱的光,勉强照亮了房间的一角。
一名素衣女子, 披散着长发, 孤独地坐在轮椅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类似肉类腐烂的恶臭, 混合着木炭燃烧的味道, 让人感到一丝压抑。
女子面前有一座巨大的铜镜。
镜面映出模糊的轮廓, 她缓缓地伸出手, 开始解开缠绕在脸上的纱布。
窸窣声响, 纱布一层层滑落,手指在柔软的布条上游走,直到完全揭开, 铜镜中的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
高颧骨, 尖细的下巴,深邃的五官和妩媚的眼睛,既有异域风情, 又不失东方女性的温婉。
左眼下一滴泪痣,却又为这张脸增添了一丝厌世和忧郁, 割裂感极强。
身后,脚步声“哒、哒、哒”响起。这是木屐打在地板上才会发出的声音。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了她的身后。
她没有回头,但能感受到那个人的存在。
她凝视着铜镜,目光从那张陌生的脸,滑落到困在轮椅的双腿上。
轻笑:“我如今的样子,是不是很像韦雪淞那个老东西。”
韦雪淞。
谢知还的亲祖母,曾经谢家的掌权者,如今躺在棺椁里的一具死尸。
身后人不语。
女子于是抬起眼,继续凝视镜中那张还不能完全适应的脸。
那颗泪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显然对镜中的倒影并不完全满意。
“为什么你没有帮我把这颗痣去掉?”
身后的人静静地站着,直到这一刻,他才缓缓地伸出手。
先是用指尖轻触女子下颌上的软肉,然后托起她的脸,让她直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是烙印。”他低声说,带着一种难以理解的固执。
是她独特的标记,是她的过去,
是这颗痣让她与众不同。
他弯腰下来,与她视线平齐。镜子中映出另一张脸,长眸淡唇,清冲慈和。眉上正中,一点惊心的红。
玄色衣袖滑落,露出白皙的手腕,散发出淡淡的降真香气。
“不要试图抹去你的过去。因为它塑造了今日的你。接受它,爱它。因为正是这些点点滴滴,构成了独一无二的你。”
女子没有说话,她盯着镜子,眼里浮现出厌烦。
不知是对身后这个人,还是对他说的这番话。
“我要沐浴。”她开口道。
……
热水装在浴盆中,云雾升腾。
项微与双眼系着白绫。
女子身上的衣物已经褪尽,她坐在轮椅上,像是一只受伤的鸟儿。那轮椅仿佛是一个精致的鸟笼,将她脆弱的身姿轻轻包裹。
项微与伸出手,将女子从轮椅上轻轻抱起,他的手臂穿过女人的膝下和背后,动作轻柔而稳定,确保不会触碰到她膝盖上的纱布。
女人的头轻轻靠在项微与的肩膀上。
她能透过道袍,感受到这具年轻的身体的温度,这个人的温度和心跳。
道袍的布料轻轻擦过她的皮肤,带来一种微妙的触感。
他把她放入浴盆中,膝盖高过水面,避免纱布浸水。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水流的温暖。
他拧干帕子,给她缓慢擦过全身。
她的皮肤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细腻和苍白,仿佛某种昂贵而易碎的瓷器。
项微与身穿道袍,布料质地粗糙而结实,因为他弯腰的动作时不时挨蹭过她娇嫩的皮肤,泛起微微的红色。
耳边水流声不断,他呼吸平稳,仿佛一个尽心尽责的仆人。
从小到大这个人就没有什么存在感。
譬如此刻,若不是他的手指时不时擦过她,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忽然间。
他的手不经意触碰到了她腹部的伤疤。
那道伤疤歪歪扭扭,像是曾无情撕裂,又艰难地缝合起来。
他僵在那里。
郑兰漪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看,那道丑陋的伤痕,多么像生完孩子后就会有的,妊娠纹。
可惜,那个孩子没能生得下来。
耳边呼吸有些沉了,这个人的存在才鲜明起来。
郑兰漪侧目观察他。
白绫隔绝了这个人的视线,但是她知道他在看,在看她肚子上的这个伤口。她的目光逐渐往下,落在他腿间某处。
男人。项微与,自然也是一个男人。
她也想过要用欲.望俘虏住他,让他对她更加忠诚。
但他对她没有情.欲。
甚至说一些“你是我唯一的亲人”这样滑稽又怪异的话。
郑家的养子,一个外姓,十五岁才被接回府中,后来又被家族驱逐出去。
但是他确实很有用。
郑兰漪看向不远处的床榻。
那里摆放着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北凉的公主。
项微与杀了她。因为她需要北凉公主的容貌,还有身份。
她跟公主的身高不太匹配。北凉人大多高壮,这个公主却比她生生矮了一截。
于是她让项微与敲断了她的腿骨,重新接上。
项微与不愿。
她记得那时他垂着眼,贴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于是照搬了他那套可笑的亲情理论,说服他,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而且,你不是都帮我,从皇陵逃出来了吗?
比起亲人,更像共犯。
想到这,郑兰漪眼皮一动。
她在水中转身,毫不在意身上的赤.裸,她轻轻捧起项微与的脸,一点朱砂缀在他干净的皮肤上,让他像是拥有了神性:
“酥衣在受苦啊。”
“怎么,你不去救救她吗?”
郑兰漪笑了笑:“从小到大你都最喜欢酥衣,最讨厌我这个姐姐。”
为了更像北凉的公主,女子的声音也经过了改造,却没有失去她原本的感觉,听起来有股冷飕飕的意味。
既有白雨跳珠的清,又有雨丝风片的软。
“我的圣父弟弟。”
被她纤细的手指环绕,白绫束缚住的眼睛在不受控地颤动,他轻轻合上眼帘,嘴唇的颜色愈发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