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却竖起手掌,示意他不必开口,乌黑的眸子如同浸在水中的墨玉,盯着那一幕,探不出是何情绪。
琵琶女并未抬头,也未发一语,她低着脑袋,发丝沿着两肩滑落,若隐若现着霞光若腻的肌肤。
“是个哑巴?”
夏侯虔没耐心跟一个哑巴纠缠,冷哼道:“换一首《情丝绕》。好好弹。”
他阴恻恻道,“弹不好,爷扒了你的皮。”
《情丝绕》乃是宁城勾栏瓦肆中,有名的淫.曲,夏侯虔带着数名婢女而来,意图昭然若揭,只是摸不准那位贵人的喜好,怕搞砸了此事,若是能热热场子,也好让之后的献美顺理成章一些。
琵琶女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随后,她低头调整着琵琶的弦,款款起身,就在她坐回凳子上,要继续弹奏时。
夏侯虔突然道:“你是垆月楼的妓.子?怎么,爷之前从没见过你。”
他目光滑落在女子被衣裙过于贴身的布料包裹,而勾勒无遗的酥.胸,纤腰和玉腿上。
如此身段。
看着脸生,应该是新来的。
多半还是个雏儿。
“抬起头来。”
他漫不经心说罢,趁着琵琶女略略抬起眉眼,突然一把扯下了她的面纱。
果然是个哑巴。
被他扯开面纱也不吭一声,身子微微后仰,蜷曲的长睫轻颤,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惊乱。
夏侯虔阅美无数,岂会看不出这浓妆艳抹下的真容是何等绝色?
若是他哥那样持重端方,不纳二色之人,或许就会轻易被骗了去。
如此不愿展现真容于人前,只怕是被楼里逼迫着来的,多半是个生嫩的雏.儿,他眼底顿时泛起几分兴味。
“这琵琶女倒是有趣,弹两首曲子实在是糟蹋了。”
芊芊如何听不出那话里的意味,陌生男子打量的目光像是黏糊的鼻涕虫,对方声音微哑,闷着急不可耐的色.欲。
“来,坐到爷身边来。今晚,就你伺候爷了。”
他扶起她的身子,强硬地把她往座席上带,突然脚步一顿,往某处看去。
“毕大人可是喜欢?”他语气有几分试探。
白衣郎君脸容冷漠,目光划过女子浓妆的脸,不感兴趣地移了开去。
“大人。”
突然,夏侯虔耳中钻入一道清柔的声音。
嗯?会说话?
那琵琶女依旧垂着脸,羽睫微颤,小声说:
“能伺候夏侯公子,是奴家三生修来的福分。只是,毕竟是终身大事,奴家不敢擅自做主。总要奴家的爹爹……点头同意才是。”
爹爹?
什么,她爹爹也在现场?
夏侯虔扫过在场众人。他哥肯定不是。醉醺醺的剑客,看起来也不像。
年轻郎君呡着酒,下颚清瘦,看起来很有几分成熟稳重。
他艰难道:“你爹是?”
琵琶女抱着琵琶,朝他欠身一礼,缓缓抬步,径直路过白衣人,走到祝拂雪身畔。
她弯了弯腰,轻声呼唤:“爹爹。”
祝拂雪手一抖,猛地抬起头,对上外甥女那双清凌凌的月牙眼:
“啊……嗯……唔。”
他仿佛突然从酒醉中清醒过来,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劈中,张了张口。随意丢掉了手中酒杯,拉过芊芊的身子坐看右看:
“萱儿……你,真的是你?为父没有看错吧?”
夏侯虔眼皮一跳。
夏侯祯满脸错愕。
唯有那气质卓越的白衣人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作壁上观,他修长冷白的手握着酒盏,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喉结滑动,薄唇被酒水润过,泛出晶莹光泽。他平日并不贪杯,此时却一反常态。越喝,脸越白。
祝拂雪对夏侯祯道:“贤弟,某流落江湖多年,似乎同你提过吧,哈哈,这就是我那失散多年的小女儿,风萱。”
说罢又看向芊芊,低沉道:“萱儿,是为父对不住你,竟让你,独自一人在外流浪。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与你相逢,实在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父女久别重逢……
夏侯祯道:“拂雪兄,大喜啊!”
夏侯虔一脸阴沉。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
当着他的面认亲,世上哪有这般巧合的事!
“拂雪兄,恭喜你们父女团聚。实乃人生一大乐事!”
“分别多年。想必你们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许多事要分享。”
“恰逢年关,祯想邀请二位到寒舍小聚,以表祯对二位团聚的祝贺之情。也让家妻烧几道拿手好菜,虽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也是我们的一片心意。”
他恭敬地看向白衣郎君:“不知毕贤弟意下如何?”
“夏侯的朋友,便是毕某的朋友,”谢不归掀起眼皮,眼珠黑若琉璃,一字一句道,“自然,友人千金,毕某也当视若亲女。”
“视若亲女”四个字,他隐隐地咬了一下后槽牙。
芊芊:“……”
他稍作停顿,目光冷淡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这个人,最喜欢的就是与朋友,与亲人围坐一桌,谈天说地,共品佳肴。”
“不仅如此,我这人还爱听故事。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这得多大的缘分啊。”
谢不归声音冷冽动听,眼瞳漆黑,平静地说,“我是真想知道,祝兄与令千金是如何在茫茫人海中,再次寻到对方的?希望能在饭桌上,听你们多讲讲这段经历。”
芊芊心中掀起狂潮,起伏不定。宁州总督府。
能去吗?当然不能。
一个总督府的卫兵,加上皇帝的惊羽卫,她和舅舅便是有三头六臂也跑不了。
谁知,祝拂雪拊掌,大喜道:“盛情难却,盛情难却,主人家如此热情,我们父女俩真是受宠若惊。既然祯弟这么诚心邀请,那祝某就带着女儿,厚颜叨扰——哎哟!”
“拂雪兄,怎么了。”夏侯祯微讶。
祝拂雪俊容扭曲一瞬,摸了摸下颌,干笑起来,“没什么,哈哈。”
他对身边女子柔声道:“女儿呀,咱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去总督府吃一顿便饭,吧……”
琵琶女微笑点头,脸颊上的腮红打得很重,看上去好像十分羞涩。
她悄悄松开了掐着剑客腰间软肉的手。
这下可好,他们舅甥俩,成了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被人逼到砧板上的鱼肉。
偏偏她这个亲舅舅还无知无觉,真是个不着调的酒蒙子!
“萱儿,莫急。”祝拂雪忽然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
第46章 046
046
想来舅舅已拿定了主意。
芊芊一颗心稍稍地落回胸膛之中, 却倏地感到一股视线,落在她刚刚掐过祝拂雪的手掌上。
那视线如寒冰磨成的利针,竟似是比外边的飞雪还要冷上几分, 刺得她肌肤都似泛起疼来。
她不由得抱紧怀中的琵琶。
指骨绷紧, 微微泛白。
“萱儿,怎么了?”祝拂雪见她面色有恙, 低声问。
“无事。”
“毕大人,”突然,夏侯虔出声道, “这酒烈伤身,小弟见您脸色不好,不若令人为您煮一碗醒酒汤来?”
他给身侧的婢女递了个眼神:“说起煮解酒汤, 我这婢女最是拿手。”
那婢女生得娇媚, 闻言, 袅袅婷婷地上前, 抬眸悄悄看这俊美郎君一眼, 面上已露出了三分羞意, 朱唇微启。
琵琶女却忽然道:“我来吧。”
“郎君。”她轻轻地朝着白衣人欠身, 乌发垂落,脸容若梨花温软,“若是贵客不嫌, 奴家为您煮一碗解酒汤, 可好?”
众人一怔。
对面不语,目光沉默压抑地落在她身上。
于是,她朝着他微微走了一步, 仍是半垂着脸,手却抬起朝着一个方向指了指:
“外间天寒, 可否借您的外披一用。”
鹤氅厚实柔软,就搭在坐席后边的屏风上,以金线滚边,绣了极好看的云纹。
再看这琵琶女,她乌发披散,薄纱遮掩着玲珑玉体,双肩腻白,腰肢孱柔,好一个弱不禁风的娇弱女子,在这房中还好,一旦出了外间少不得要吹风挨冻,只怕当晚就会染上风寒。
夏侯虔面色阴沉。
这妓.子。
是他兄长好友的女儿,扫了他的兴致也就罢了,弄如此一出,实在是不懂规矩!
什么解酒汤,明晃晃的献媚,当着他的面勾搭这位贵中之贵,打乱了他的计划。
若不是跟剑客有一层父女关系,少不得要给她一顿鞭子!
“风萱姑娘。”谢不归羽睫低垂,神色漠然,“不是毕某不怜香惜玉。衣裳,毕某借不得。不瞒姑娘,某已有家室。家妻善妒,若是叫她闻见毕某身上有那脂粉味道,只怕要好一通发作。”
这一番话,除了回绝芊芊借衣的请求,也是拒绝了夏侯虔的献美,这让后者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暗暗瞥了芊芊一眼,心中记恨。
“如此不通情达理的妇人,一早休弃了便是,”夏侯虔忍不住道,“毕兄一表人才,何必受一妇人摆布,闹得家宅不宁。”
谢不归睨他一眼,指节在桌边叩动,轻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家事。”
夏侯虔的脸顿时变得通红,耳朵发热,感到一阵热浪从脖子蔓延到整个面部。
“小弟……”
“虔弟你退下,”一声轻叱,夏侯祯出来打圆场道:
“风萱姑娘一番好意,自然不好推辞。来人啊,拿本官那件崭新的狐裘来,就当是赠予好友之女的见面礼了。”
“多谢贵人。”
芊芊有些意外,看向这位宁州总督的脸庞。夏侯祯是方阔脸,这为他增添了几分敦厚的气质,乍一看不像武人,倒像一个教书先生。
夏侯祯朗笑道:“既是拂雪兄的女儿,何须多礼,唤某一声世叔便是了。”
芊芊心头一暖,朝他福了福身子:“萱儿多谢世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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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洒在木质的桌面上。
冬夜寒凉,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
芊芊时不时轻咳几声,大抵是那蛊毒的后遗症,动久了便感觉身乏无力,只想坐下歇一歇。
她靠近炉子坐着,脸庞被火光照得暖融融的,耳边听着药汁咕咚咕咚的声音,不禁有些愣愣的出神。
不多时,醒酒汤煮好了。
芊芊用一块干净的纱布,覆盖在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碗上,熬好的汤药缓缓倒进碗中,留下清澈的汤汁。
他嗜甜,所以她给他多加了点蜂蜜,用木勺子轻轻搅拌,直到蜂蜜完全溶解。
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映出女子低头搅拌,专注而温柔的身影。
芊芊刚将醒酒汤端到托盘上,一回身,脚步猛地一顿,差点把汤药给打翻了。
只见,一抹颀长的影子连接着那道宽肩窄腰的身影,俊极雅极。
他倚靠在门边,不知站在那看了她多久,脸若冰雪,下颌轮廓分明。
修长的手中正把玩着什么,指缝之间,银光闪闪,芊芊定睛一看,正是她今日用来打落暗器的那枚蝴蝶银钗。
四目相对,注视着彼此,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谢不归的视线滑过她脸侧那因被切断,而不规则的丝丝碎发,脸容倏地一冷,站直身子,腰间环佩叮响,似要转身。
“郎君。”还是她率先开口,叫住了他,“这是奴家给您煮的醒酒汤。”
她回身把汤碗搁下,低声说:
“加了些许蜂蜜,应是不苦。若是郎君不喜奴家身上的脂粉味,奴家不靠近便是,把汤放在这,郎君趁热喝了,不至于带着酒气回去,惹得尊夫人生气。”
谢不归把玩银钗的动作倏地一定。
他缓缓抬起眼睫,眸若点漆,不苟言笑道:
“我那夫人,早已丢下我跑了。”
碗放在桌上,碰出轻轻的响声,芊芊闻言沉默着,指尖微微蜷缩。
他们就此隔着一段距离说话,一旁的灯烛把两个人的影子投落在地上,却是并肩挨着,仿若亲密无间,他淡淡道:
“那女人是个薄情寡义之人。我与她夫妻七年,缠绵恩爱,互许终身,她却为些不相干的人背弃誓言,抛夫弃女,”
他的情绪始终没有起伏,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无关己身。
“风萱姑娘,”谢不归歪头看着她的侧影说,“这样的女人该不该得到报应。”
芊芊放在碗沿的手指倏地一颤,带动着药碗移了几寸,里边清澄无杂质的汤药晃荡不休,映出她微红的双眼。
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遏制住胸腔里的那股闷意:“不知郎君,可否听奴家一言?或许,尊夫人所为并非是有意伤害郎君,而是另有隐情呢,她也许不是存心想要抛弃她的夫君和孩子,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去做。”
“哦?”他声音动听,若流水淙淙,“愿闻高见。”
她转过身来,朝他行了个礼,这才轻声说:“郎君,奴家不知尊夫人之全貌,也不敢妄加评断。”
“只能以己度人,还请君勿怪。”
“奴家并非此地之人,而是来自异国他乡。故乡距此地,万水千山,遥远至极。每逢佳节,常常思念亲人却不得见。”
“奴家自幼便对琴瑟之音情有独钟,每闻丝竹之声便觉心旷神怡,如在桃源。”
“年幼时有幸得遇名师,传授琵琶之艺,自此日夜苦练,不敢有丝毫懈怠。岁月如梭,转眼间,奴家已小有所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