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想来,今日之祸皆因此物而起,如不毁去,人心惶惶啊。”
话音落下,后边的宫人亦是窃窃私语起来,甚至有一宫女,主动从人群中出列,在谢不归的脚边跪下,细声说:
“奴婢觉得景公公说得在理,还请陛下销毁此物,还宫中一个太平安宁。”
有人起了头,后面人纷纷效仿,不一会儿跪了一地:“请陛下销毁此不详之物。”
芊芊看着他们,看着那被宫人簇拥的帝王,手脚僵硬,心里一片冰凉。
人心中的偏见就像是一座大山。
以她微薄之力,又怎么撼动得了这样崎岖险恶的山岳。
最终那人袖袍一甩,大步而去,留在耳边的只是毫无感情的一句:“传令下去,从今往后,宫中不许出现任何异族之物。”
“凡有违者,一律按宫规处置。”
直到所有人离去,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那锦囊里边……还有她的发。
心中一片死水般平静。
反正,会被他一同毁去的吧。
-
落水的后遗症很快就显现了。
回到长门宫的当晚,芊芊便发了高热,浑浑噩噩间做了一个梦。
梦到她是山中长大,无忧无虑的山大王,某日下山,一眼相中了个貌美又温柔的凡人,遂将他带回山中,与他结为一对恩爱夫妻。
从此,春酿酒,夏捕萤,秋摘果,冬赏雪。
山中无甲子,寒尽已千年。
变故在那一日骤然来临。
那一天,她刚刚踏出山居,抬头一看——云霞满天,金光万丈,众多仙灵伴随着天际间仙乐悠扬,自云端飘渺而至。
众仙簇拥为首一人,乃是一名冰清玉洁的神女,眼下泪痣宛然。
原来,凡人不是凡人,凡人是神女的夫君,是天宫的主人。
他此番落红尘,只为历一场情劫。
如今情劫已了,登天之期,便是今日。
三十三重天传来神谕声声,庄重威严,催促神君归位。
她仓惶回头,见那如雪如玉的郎君轻阖如花双眸,足下云雾腾升,她扑上去想要抓住他,雪白的衣袖却如流水般从手心滑过,她只抓住了片缕虚无,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一身粗布麻衣化为至华冠袍,身后金轮光转,足踏天阶,身披月霞,羽化登仙,飘然而去。
她在后方追逐,他背影孤高冷漠,并不回头看她一眼。
跑得太急,她骤然跌倒在地,身旁恰好有一潭水,水面如镜映照己貌,水中赫然乃一丑陋之妖。
那一刻,芊芊突然,大彻大悟。
“我是妖怪。她是仙子,不爱我也很正常。”
带着你的她回你的瑶池仙境去吧。
我要回我的深山老林了。
她于泥潭中坐起,不顾满脸满身的脏污,释然地冲天挥了挥手。
却突然天摇地动,震荡不宁,头顶倏然布满紫色雷霆,电光交织闪烁,恐怖的咆哮、斥责、问罪之声接踵而至。
诸天神佛冷眼旁观,要诛杀她这无耻、阴险的小妖。
天罚转瞬劈下,剧痛钻心。
最后一眼,是神君与神女腾云驾雾,携手同去。
……
“我当真,是那不祥之人么?”
彻夜的高热让芊芊的脑子里像是有一把钢刀在绞动,每说一个字,喉咙便剧痛无比。
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半睁了眸,眸里没有焦距,低声呢喃,“我是会带来灾祸的,妖女吗?”
翠羽听到这道嘶哑的女声,眼泪立刻就下来了,她将刚取下来的帕子放进冰水中,转身跪在榻前,握住女子纤细冰凉的手:
“不是!不是的!别听他们胡说,小主人不是妖,不是妖女!”
“小主人明明是仙子,是我们南照国最美、最好、最受人爱戴的仙子!”
芊芊闭了眸,哽咽:“可是。我似乎只会带来不幸。我的孩子死了,金肩也下落不明,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是坏人……”
“不是的!是他们坏,是他们是非不分!”如果是在南照,如果是在南照。小主人怎会受这样的委屈?
翠羽嘴笨,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握着芊芊的手给她力量,一字一字地在她耳边小声说:
“小主人,你是南照王的亲生女儿,是大将军最疼爱的猜绰,是与巫的孩子一同长大的南照明珠,是蝴蝶妈妈的阿满。”
女子乌发如云,蜿蜒着从枕边垂下,眼角一滴泪滑过,洇入枕中不可寻。
翠羽见她脸色灰败,似被抽干了全部生机,心狠狠一抽,难过地大哭起来:
“小主人,你不要死,你不要死!你想想王上,想想大将军,想想少祭司……”
“他们都在等小主人回家……”
混沌黑暗的脑海像是突然被一把利斧强势地劈开,洒下一片明亮的天光进来。
芊芊眼睫颤动,不由自主地跟着重复低喃:
“是。我还有阿母,还有舅舅。还有……”
记忆里蓦地浮现出一抹修长的身影。
那少年身姿挺拔,逆光站着,骨节分明的指捉着一张猛兽面具,懒洋洋地扣在了面上,狰狞的猛兽挡住半张脸,露出明净如雪的下颌。
他身着隆重而华丽的祭司服,火光照着腰带上孔雀蓝的宝石,夺目而耀眼。
少年朝她单膝下跪,虔诚地托起她的手,为她缓缓戴上一枚莲花尾戒。
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的乌发编成一条条精细的辫子垂在两肩,又沿着两肩滑落胸前,随风轻轻地荡着。
少年的面容隐在面具之后,耳下月牙形状的银饰折射出光。
“愿蝴蝶妈妈保佑我们的小王女,此后的每一岁、每一日,都能开开心心,心想事成,万事顺意。
永永远远,做蝴蝶妈妈最美的阿满,我们南照国最快乐的精灵。”
少年的声音轻柔而干净,像是在故乡推开窗,照进屋子里的第一缕月色。
第08章 种合欢
008
次日清晨,芊芊是被鸟鸣声吵醒的,头不痛了,身子也清爽了许多。
大抵是鬼门关走了一遭,她如今心思静得厉害,不再像从前那般纷乱消沉。
躺在榻上,视线忽然被一只停在窗台上的鸟儿吸引。
金黄色的羽,红红的喙,歪着脑袋有点呆呆地看着她,绿豆大小的眼珠子闪闪发光。
芊芊心中一动,不禁问道:“是你吗?”
“是你回来了……吗。”
“小主人在同谁说话呢?”翠羽一进来便听到芊芊在呢喃自语,一边问,一边端了药给她。
芊芊接过去,一饮而尽,毫不拖泥带水。
不再如年少时那般,没有蜜饯便不肯喝。她喝完药,仍旧望着那只小鸟,唇角碾过清浅的笑。
“你说是不是她回来了,来看看我?”
翠羽看着小鸟,忽然想起南照的传说,若是孩子夭折后,身边飞来了蝴蝶、鸟儿,那便是夭折的孩子的化身,来看她的母亲最后一眼。
最后一瞥这个阳世,看一看世上最爱的人,灵魂便能安心踏上轮回的路。
芊芊自言自语道:
“如果真是卿好……我一定要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才行。莫要让她瞧见我不好,不肯放心离去。”
卿好,那孩子随了母姓。早早便起好的那个,被她舍弃了。
祝卿好。
祝你来生,一切都好。
“就是这儿了?”
突然,屋外响起脚步声。
支摘窗开着,一眼就能望见外边的情形,庭院里,秋风凛冽,落木萧萧。
两株桃花树缠抱,却已枯死大半,翠羽记得这两株桃花树,是从宫外移植进来的。
当初谢家郎君与小主人夫妻二人,并肩手植了这对桃花,后来生长在一起,成了一处世所罕见的自然景观。
小主人带进宫的东西不多。
一些故国之物,金银细软,还有,便是这连理桃花了。
只是,人挪活树挪死,这两棵树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忽然,翠羽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数名太监涌进庭院,为首二人竟拿着斧头,朝着那桃花树步步逼近。
锋利的刃口在日光下闪烁寒光。
“该死的。小主人还在这,他们就敢这般无法无天!当着您的面、损毁您院子里的东西!”
衣袖却被人拉住。
芊芊眼神冷静:“翠羽,不要冲动。”
她散着长发,赤足走到窗前:
“咱们静观其变。”
长门宫古树参天,挡住了支摘窗。
一时间,没人看见窗后默立的蓝裙女子。
但以芊芊的视角,却可将之尽收眼底。
其中一个太监,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没什么干劲儿,走到桃花树旁,踹了一脚树干,满脸嫌恶:
“真不想来这晦气的地方。”
另一个太监接话:
“上头的命令,不来不行。”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先是郑娘子落了水,后有太皇太后旧疾发作。再就是陛下执意灭佛,据说那日在大觉寺,众多僧人自发跪在蒲团之前,诵经祷告,而那宝相庄严的金佛,居然流下两行血泪!”
“怪哉怪哉。”
“你发觉没有,我觉着是自打那……南蛮女来了以后,才出了这样多的乱子。不说别的,就说御马监的钱守之。多谨慎的人啊,从没叫人抓住过小辫子。偏就在戚妃进宫那天犯了糊涂,当众调戏宫妃,挡了天子车架,死得那叫一个惨啊……尸体被扔到乱葬岗,叫野狗啃得手脚都烂光了。听说,每到午夜时分,还有人看到他的魂儿在御道上游荡……不是那女人邪门,能是什么。”
“你说的,在理。”
“今儿早朝,陛下着钦天监算了一卦。卦象说,宫廷有祟,祟藏于木。问及方位,却在东南。这东南方位的宫殿,不正是——长门宫么?”
“这这这……还真是,桩桩都应验了!”
“行了,先干活吧!”
斧头朝着树身砍去,刀口每加深一次,树便震动一下,仿佛一声恸极的呜咽。
枝叶颤颤而落。
“这……这怎么有个,”突然,有人抖着声儿开口,“这是坟?”
看着树后那个隆起的土包,众人不寒而栗。
宫中严禁私祭,更何况这般公然设坟?
在那土包旁,还有一个竹篓。
里边装着小孩用的围涎、花帽、绣鞋,图案鲜艳的泥塑,竹子编的草虫。
最惹人注目的,是那蜡染的布偶娃娃。
娃娃做的很逼真,戴苗银头冠,穿红色织锦,衣上绣鱼、鸟、蛙、蝶等等趣意横生的图案。娃娃的颈间,挂一枚花丝莲纹银锁,银锁下悬了几颗精致小巧的铃铛……
太监怪叫:“陛下都说了,宫中不允许出现任何异族之物。敢将东西堂而皇之放在此处的人,看来只能是那个没规矩的南蛮女了……”
“要不把这个坟也给挖了吧?”
“动手动手。”
他们扬起铲子,就要往那坟上挖去。
看到这里,翠羽再也忍不住:“住手!”
她冲出去,厉声道:
“什么祟什么鬼的,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我和小主人在此住了多日,什么事也没有,你们随意散播谣言,安的什么心!”
那太监擦了擦汗,无奈道:“姑娘,小的也是奉命办差。陛下下旨,要我等将宫里的桃花树全部砍去,种上郑娘子喜爱的花木。旨意上说,要将这些桃花连根挖去,不能给半点复生之机。”
“连根……挖去?”
便是翠羽都傻了眼。
“当真,当真是陛下的命令么?”
她心忽然提到嗓子眼,转过头,紧张地去看身后人,“小主人,谢郎君可是小小主人的生父啊……”
“他当真,会这么残忍么?”
众人这才看清婢女后方那身形窈窕的女子。太监们对视一眼,岂不怪钱守之鬼迷心窍,这戚妃果真好颜色。
安静地伫立在秋日晨光中,一头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掩映着那张绝色倾城的脸。
女子乌发蓝裙,衣服上缀着素雅的银饰,一阵风吹来,她长发和裙裾随风轻曳,纯银打造的饰品绕着她的衣裙和鬓发折射出光,闪闪发亮,远远一看,错觉瑶池仙子误落人间。
芊芊凝视着桃花树后的那个土堆,正如他们猜测的那样,那是一个坟冢。
是她为夭折的女儿立的衣冠冢。
按照南照的习俗,放一根桑枝于胞衣上,再埋进树根底下,便是一个简单的衣冠冢。
胞衣是孩子的生命之源。
将其与作为树木生命之基的树根埋在一起,便能早日抵达彼岸,来生便能如树一般,扎根稳固,沐浴阳光,不畏风霜雨雪,好好地、完整地长大。
直到长成这参天的大树。
可怜吾女这一世,原该有恩爱的父母,有幸福圆满的人生。
此生不能以身相陪,便以桃花树替代。
这两株桃花树遮天蔽日,枝枝相覆,又是当年她与谢不归共同栽下,就仿佛是卿好的爹娘,在陪着她。
她把她能给的,力所能及地给了女儿。
生前不能护持,死后也要周全。
“当真是陛下之令么。”芊芊问。
“不敢欺瞒娘娘,”小太监似有些不忍,声音都小了许多,“正是陛下金口玉言。”
霎那间,芊芊藏在袖口下的十根手指,死死地攥紧在一起,泛起强烈的痛意,
“杀人不过头点地。”翠羽惊呼,“陛下这……这是诛心啊!”
芊芊闭上眼,眼睫颤动不止。
谢不归,谢不归,
你怎么能。
当着一个母亲的面,再杀她的孩子一次。
那小太监不敢再耽搁,说了句“得罪”,便一铲子朝着坟堆挖去。
忽然之间,一股狂风席卷,乌云霎时间于头顶密布。
仿佛连天也感到了这份悲怆,一同低垂,与大地共鸣。
树木摇曳,枝叶婆娑,似有谁在其中哭泣,其声凄切,草木皆为之动容。
铺天盖地的枯叶纷飞,如同一张张哀悼的纸钱,被猛烈的狂风吹向那瘦而薄的身影。
落在她的发、肩、衣裙之间,女子步伐一动,突然朝着坟墓冲了过来。
有人想拦,却又顾及她的身份,只能退开。
芊芊于土堆前缓缓跪下,黑发散落全身,跪在那隆起的黄土包前,不顾脏污,脸贴向坟堆表面,似在感受那孩子的体温。
她声音轻柔,像是在给孩子唱哄睡的摇篮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