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这是师叔祖说,留给‘爱徒’的信。”
苏倦飞接过那还带着体温的信笺,顿了顿,展信默读。
“爱徒小倦亲启。一别经年,一切可好?当你看到这一封信,想来为师已登仙阶,羽化而去,至于俗世肉.身,为师已托人葬在西南山脚,那一棵初见你的梧桐树下。若爱徒得空探望为师,无需跪拜磕头,供两个佛跳墙给为师解解嘴馋便可,正所谓,酒肉穿肠过,道祖心中留。”
“为师卜得一卦,知你所求何事,无奈天命如此,为师爱莫能助。若你身旁那位友人暴怒,务必速逃,切莫耽搁,”
“附赠特制迷药一包,只需挥手一洒,八尺大汉也能昏睡如死。今后隐姓埋名,好自生活,切勿被他找到。至于旁人,各有各的机缘,勿使自己掺入因果之中,不得解脱。”
在信纸后方,果然粘着一个纸包。
想必里面就是师父说的特制迷药了。
师父……死了?
当这个念头如一道电光,猝不及防地劈进苏倦飞的脑海中,他浑身一晃,几乎站立不稳。
眼前抹过那一年,风雪交加的扶风巅上,师父站在道观前,青衣飘飘,手持拂尘,目光空灵,宛若神仙。
只有他知道师父身子骨极差,沉疴难医。
从小到大,对方并不在他面前轻易流露出病态,可那日渐苍白的面容,缓慢的步履,以及不时发作的咳嗽和喘息,都昭示着她的生命力所剩无几。
而他遍历世间,苦学医术,也是想要有朝一日能够——治愈她。
苏倦飞鼻子一酸,眼泪不住地掉出眼眶。然而巨大的哀伤和悲痛之后,紧接着感受到的是毛骨悚然。
师父——
号称能拿走旁人寿命的世外高人,却不能维系己身之性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所谓的一年寿命,是一场骗局!
欺骗一个尘寰中至高无上的存在,会有怎样的后果。
苏倦飞的手指隐隐发抖,在宫中待的这段时日,他深深感受到了这帝王的可怕。
谢不归是一个极致的功利主义者,神佛利他,便能万世其昌,香火鼎盛。
在他的眼中,神佛并非高高在上的存在,而是可以衡量、可以交易的筹码。
若神佛能显灵助他达成目的,他便会不惜重金供奉,广修庙宇,塑造金身,让香火绵延不绝,世代相传。
信任钦天监项微与,委以重任,大兴道教是如此。
灭佛杀僧,也是如此。
然而若有一天,他发现神佛无法满足他的愿望,无法助他达成目标,甚至成为他前进路上的阻碍,他便会毫不犹豫地铲除对方。
他会冷漠地摧毁一切,心中没有一丝怜悯和后悔。
仙游观,灭顶之灾,血流成河……
无数字眼在苏倦飞的心头飞速掠过,竟让他在这个寒风凛冽的大雪天,汗出如浆,鬓发湿透。
突然。
“如何。”
苏倦飞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意从脊背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
那道轻轻的脚步声漫过。
碎玉般清冷的嗓,却不亚于阎王的低语。
“仙师身在何处。”
第58章 058
058
苏倦飞警铃大作。
他的手心紧攥住那包药粉。
这时一个小道童蹦蹦跳跳地走了过来:
“大哥哥, 你背上背着的是什么呀?”
男人过了很久才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一碰就碎了:
“我的妻子。”
道童好奇地问:“你怎么背着她不让她下来走路呀,她生病了吗?”
“嗯。”
道童声音稚嫩地安慰:
“福生无量天尊, 大哥哥, 你别担心,你的妻子肯定能好起来。”
谢不归不再说话。
苏倦飞连忙整理好表情, 回过头来低声道:“师父说她下山去了,明日方回,不如先在此地等一等吧。”
谢不归皱眉, 忽然有个道士迎了上来,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是仙游观的观主, 亲切道:
“二位施主, 外间天寒地冻不是说话之地, 快请里面坐, 也好暖暖身子。”
……
山脚下, 一个红衣少年正褪去衣物, 由一名僧人处理着伤口。
少年正是巫羡云。
大魏皇帝临时改道, 放松对他的看守之后,巫羡云便逃了出来。
他一路跟踪谢不归的马车,抵达天险山脉附近, 却因为胸口的伤势昏厥在地。
谁曾想会被人救起。
救他的人还是此前, 与他有过几分交情的僧人师徒。
那日他们不告而别后,便一直未能再见。
谁知冥冥中自有天意,竟重逢于这冰天雪地、奇峦叠嶂。
伤口包扎好后, 巫羡云道完谢,一刻也不愿停留, 就要上山去,却被那僧人拉住。
对方说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他,待看到是什么后,巫羡云浑身一震。
“这是另一半道寻常的果实,乃灵素散人临终前所托,千叮万嘱,务必令贫僧亲手交给南照祭司。”
谢明觉微笑道。
当初他被他的儿子谢不归报复,腰腹中了三剑,奄奄一息。
谢不归头也不回地率众离去,俨然是要将重伤的他丢在山林,任他自生自灭。
谢明觉修禅多年,自是超脱生死。只当了却因果,便可与世长辞。
他的徒弟慧心和尚却哭得几乎断了气。
此时,灵素散人出现了。
对方救治了他,替他止血包扎、延医问药。
二人虽一修佛一修道,同为出家人,却各自于所修之道上颇有一番见解。
谈玄论道,惺惺相惜,遂结为好友。
佛门受皇权迫害,天下几无他们师徒容身之处,灵素散人却表示,可出借山脚附近的一座茅屋供他们居住。
女冠道法高深,通晓天地之秘,医术高绝,却是医者难自医。
当她将那世所难遇的神药,另一半“道寻常”交给谢明觉时,已是病得极重,无力回天。女冠眼窝深陷,眼底却空灵依旧。
她只留下一句遗言,救一人,也救天下苍生。
梧桐树下,女冠坟前。
慧心:“弟子不解,”
“修行之人,本应远离尘世纷扰,不染因果。佛家言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超脱物外,方能证得解脱;道家讲无为而无不为,顺应自然,不予干涉,方能合于大道。灵素散人心知此理,却屡屡涉足尘世,介入因果,似是逆流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此逞强,如此执念,弟子……真的不懂。”
谢明觉合掌微笑道:“阿弥陀佛。因果如网,牵一发而动全身,她却仍以慈悲为怀,愿以一己之力,解众生之苦。此乃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非为逞强,实为慈悲。”
“她知多病早夭,乃是因果使然,却无悔无怨,甘愿以身作炬,照亮苍生之路。此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为执念,实为解脱。”
这位女冠,是那真正心怀大爱,超脱生死之人。
……
谢明觉从往事回神,看着面前的少年:
“不瞒施主,贫僧钻研春秋齐女近半生,对此圣物有一些浅薄的见解。施主可愿一听?”
“愿闻其详。”
“春秋齐女,春为新生,秋为收获,春秋二字,正是生命的循环和自然的规律。所谓齐女,乃是蝉的别称,应和‘重生、蜕变、不朽’之秘。正所谓,一掷生死,绝处逢生。”
“也就是说,春秋齐女,不仅可以救人,亦可自救。在宿主受到致命伤害时,圣物会迅速使人进入假死状态,这种状态将会持续七天。倘若这七天内,能为宿主疏通经脉,佐以续命灵药,便可使人死而复生,恢复如常。”
巫羡云猛地抬起头,瞳孔震颤不止。他的意思是,芊芊很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
“只是?”
谢明觉微微一笑:“只是她苏醒之后,将如同涅槃重生一般,不再记得前尘纷扰,不再执着情感欲望,如臻‘无住生心’境。”
无执无着、清净无染、随缘自在。
……
深冬,茅屋被皑皑白雪覆盖,寒风呼啸,枯枝在风中摇曳,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屋内,一盏昏黄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映照着简陋的陈设。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夹杂着些许寒意。
巫羡云身着红衣,正无声站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前。
桌上,摆放着一具几可乱真的女性身躯,乃是他精心制作的傀儡。
傀儡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仿佛一具真正的尸体。
和尚慧心裹着厚厚的棉衣,搓着手,满脸好奇和一丝不安地看着巫羡云。
烛火昏暗,巫羡云眼眸专注,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傀儡的脸庞,傀儡的眼睛突然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有了生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傀儡术。”
慧心看着巫羡云,轻声问:“巫施主,您真的打算让这具傀儡去偷出王女的身体吗?她看起来跟死人似的,连呼吸和心跳都没有,怎么行动自如呢?”
巫羡云解释道:
“我在它的体内加入了‘牵丝蛊’。蛊虫会接受我的指令,控制傀儡的行动。今夜午时,她会照我的吩咐,悄无声息地潜入指定地点,偷出芊芊的遗体。”
慧心惊叹:
“哇,这么神奇!那她偷到遗体后怎么办?”
巫羡云淡然:
“她会与芊芊更换衣物,将芊芊的身体放在我们交接的地方,然后自己躺回芊芊所在的卧床上,模拟死人的状态。随后,她会按照死亡的规律,长出尸斑,散发出一股尸体的腐臭味,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就是芊芊。”
“陛下那样敏锐,不会发现吗?”
巫羡云垂眸,语气中带着一丝神秘:
“你仔细看。这具傀儡的‘幻肤胶’中加入了寒冰草的汁液和珍珠粉,不仅触感与真人无异,还能散发出一种微微的寒气。而且她的皮肤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失去光泽,变得暗淡无光,就像真正的尸体一样,以人的肉眼,绝分不出其中区别。”
慧心仔细观察,赞叹地说:
“哇,真的耶!摸起来冷冰冰的,就像死人的皮肤。”他恍然大悟,“巫施主,您真是太厉害了!这样一来,所有人都不会怀疑她不是芊芊。”
他又不解地问道:“可是,巫施主,您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这么做呢?明明只需要在傀儡的身上放一些致幻的香料,迷惑那些接近的人就好了呀?”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低低说道:
“再精细的药物,也会有被发现的一天。何况皇帝身边,医术高明者不知凡几。对我来说,我要做的是不露痕迹、瞒天过海,为了她,我连神佛都可以欺骗;更重要的是,我要让那些自以为掌控一切的人知道,他们并不是无所不能。”
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摧毁一切,掌控一切。
而在于顺应自然,杀人于无形。
-
一般在清修之地,夫妻都会分房而睡。
但谢不归却与妻子寸步不离,同床共枕。他执意如此,自然也没人勉强得了他。
苏倦飞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万一陛下明天一定要见到师父,他该如何是好?
忽然,他的窗子被敲了数下,一个严丝合缝的陶罐被人从外丢了进来,苏倦飞捡起来一看,慢慢恢复了镇定。
那是一些蝴蝶的茧。
作为南照人,且自幼学医的苏倦飞一眼就看了出来,这里面装的,是“却死虫”!
以血喂养,就能散发出致幻的香气,在幻觉中见到自己最想见到的人。
难道,少祭司也在附近?
对方送这些蛊虫过来,是要让他拿去迷惑陛下,让陛下在幻觉中与王女相见,了却心结吗?
苏倦飞咬了咬牙。
眼下,他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如此了!
……
大抵是长途跋涉,加上登阶千级,饶是体魄强大异于常人的谢不归,也挡不住困意的侵袭,趴在床榻边睡了过去。
深夜,寒风在古老的道观中穿梭,发出低沉的呜咽声。
谢不归猛然从梦中惊醒,心跳如鼓,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身旁的床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冰冷如霜。
她不见了。
谢不归呼吸一窒,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他面寒如铁,翻身下床,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便冲出了房间。
观内的长明灯在风中摇曳,光线昏暗,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中。
谢不归散着长发,衣袂翻飞,疾步穿过第一重回廊,心中的不安和恐惧越来越强烈。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望着某个方向,瞳孔剧烈收缩。
在回廊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提灯行走的女子,乌发白衣,步履轻盈,仿佛在夜色中飘荡的幽魂。
“芊芊!”
他心中一震,想要呼喊她的名字,但声音却哽在喉中,无法发出。
女子脚踝上系着一串小巧的银铃,随着她的每一步,铃铛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声音,在寂静的回廊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