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楼的二楼, 芊芊倚窗而坐, 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茶,茶香氤氲, 耳边听着滴沥不绝的雨声,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被笼罩在一种沉闷的灰色调中。
就在这时, 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传来。
芊芊微微侧头,透过茶楼的雕花窗棂向外望去。只见街道的尽头,一支迎亲队伍缓缓而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 是一顶鲜红的喜轿。
轿身装饰了金箔、玉石、玛瑙等物, 雕刻着精美的凤凰, 赫然是一座凤辇。
轿辇周身蒙着的红绸被雨水洗过, 愈发红得鲜艳, 犹如一滴浓烈的鲜血, 突兀地滴落在被灰色雾气吞噬的画布上, 刺眼而醒目。
“谁家娶亲啊,这么大阵仗。”
这茶楼里坐的似乎多是那外地来客,对京中风物并不是十分了解, 讲话间还带着口音, 神色满是好奇。
店小二站在茶楼的柜台后,原本正忙活着擦拭着桌上的茶具,脸上挂着那副习以为常的、略显疲惫的笑容。
然而, 当有人询问时,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
发问者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毫不留情地割裂了茶楼里原本的喧嚣与嘈杂。
店小二的表情瞬间变得怪异无比,脸色先是涨红,随后又迅速褪去,露出一片苍白。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吞下了一只活生生的苍蝇,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还不是那、那位。”
从店小二的口中众人得知,自从三年前那场战事结束,大魏天子就会在每年今日,娶一次妻。
据说他的妻子还是个南照人。
芊芊心中暗奇。
虽说年年举办大婚,是有些劳民伤财,过于折腾了……但也不至于到人人谈之色变的程度吧?
正说着,仪仗队伍从楼下经过。
凤辇的帘幕微微被风掀开了一角,隐约可见里面的情形。
画面转瞬即逝,后方的人自是没有看清,着急地问趴在窗前的人。
“如何如何、新娘子美吗?”
“不……”
“怎么,生得不美啊?失望,我以为皇帝老儿娶妻,都是非天仙不娶呢。”
“不是新娘。”那人脸色铁青,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什么意思?喜轿里不是新娘,那还能是什么?”
“怎的,看到了什么?快说说。”
“牌位。”那人满脸惊悚,大叫道,“那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而是一块牌位!”
不错。
芊芊坐在窗边最靠近仪仗队伍的地方,亦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凤辇中,并没有坐着凤冠霞帔的新嫁娘。
那锦缬软垫之上,白烛森森,供奉着一块黑漆漆的牌位。
此刻,再无一人出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芊芊再次将目光投向街道,那支迎亲队伍仍在缓缓前行,此刻再看,却发现了更多的细节,心头也升起莫名的寒意。
抬轿的轿夫们,个个面无表情,胸前赫然别着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在那身喜庆的红衫之下,竟是一袭素白丧服,分明是在披麻戴孝。
这景象诡异至极,仿佛一场精心策划的闹剧。
唢呐声响起,曲调本应是喜庆的,但在此时听来,却如阴风阵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背直往上窜。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哆嗦了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仿佛那声音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无尽的哀怨与悲凉。
突然,一片雪片似的东西从窗外飘了进来,轻轻落在芊芊的手中。
芊芊拈起来一看,竟是那纸钱!
心中顿时一惊,下意识将它丢得远远的,不想挨到一个客人的衣角,对方立刻变脸跳脚,窜往一边,“啊——!”
茶楼内顿时一片哗然,众人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惊恐。
怪不得这迎亲队伍经过时,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围观,更无人敢去哄抢那些撒下的纸钱。
原来,这并非普通的纸钱,而是幽冥纸钱,谁敢去碰触这来自阴间的晦气?
芊芊握着茶杯的指尖有些发白,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
大魏皇帝竟然是在一年又一年,重娶亡妻!
“这哪里是普通的婚礼,分明是一场冥婚!”
“冥婚……一般不都是死人跟死人成婚么,怎么……”
他后面的话虽没接着往下说去,众人却也是知道这背后的深意——大魏皇帝这般作为,莫不是想让自己也步入那幽冥之地,与亡妻共赴黄泉?
茶楼内的气氛愈发压抑,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恐与不解。
谁也不敢出声,仿佛怕惊动了那冥冥之中的亡灵。
芊芊再次望向窗外,那支迎亲队伍仍在雨中缓缓前行,唢呐声在阴冷的空气中回荡,却如一曲凄凉的挽歌。
红色的喜轿在灰色的雨幕中显得格外刺眼,但此刻看来,却更像是一口移动的棺材,载不动这无尽的哀思与绝望。
队伍渐渐远去,唢呐声也逐渐消失在雨声中。
茶楼内的客人们纷纷松了一口气。
心中的恐惧却久久无法散去。
-
翌日,天还未亮,芊芊便起了个大早。
今天是朝贡的日子,宫中早已部署妥当,而她也将随着随春声一同进宫。
然而,当她一脚踏进那高耸的宫门时,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意。
阖宫上下,一片挂红。
红绸、红灯笼、红幔帐,铺天盖地,仿佛整个皇宫都被这鲜艳的红色所淹没。
喜庆是喜庆,但芊芊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日在茶楼中看到的一切。
诡异的迎亲队伍,鲜红的喜轿和那刺眼的白色丧服,如同阴风阵阵的唢呐声和那漫天飞舞的纸钱。
这一切,让芊芊心中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寒意。
帝后大婚,本该是极为喜庆之事,但皇后却早已不在人世!
置身这座张灯结彩的皇宫,让她像是来到了一座巨大的坟墓,诡异而可怖。
她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随春声和其他人已经走在了前面,芊芊却没有跟上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平平无奇的装束,心中稍感安慰。
至少,她穿得像个品阶不大的宫女,不会有人特别在意她的存在。
她默默地站在宫门旁,看着来来往往的宫女和太监们,他们个个神情肃穆,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她。
芊芊悄悄地退到了一旁,避开众人的视线,独自一人在宫中徘徊。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穿过幽静的庭院,终于来到一个没有那么多红色的地方。
一只手扶着廊柱,另一只手揪着衣襟喘了几口气,心中的压抑这才散去了些。
就在这时,芊芊注意到不远处三三两两的宫娥,她们有的在拨弄着灌木丛,有的则急匆匆地跑过,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她们低垂着头,神情紧张,不时低声呼唤着: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您快出来吧。”
“别玩了,太子殿下……”
年纪小的宫娥急得快要哭了,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助。
这是在做什么?芊芊心中疑惑,不禁上前询问。
“太子殿下躲起来了,怎么找都找不到,这马上就要去给陛下请安了,奴婢们只怕脑袋不保。”
一位年长的宫娥低声说道,眼中含着泪水。
在大魏,人人讲究一个“孝”字。晨昏定省,规矩极重。
芊芊知道,在这座皇宫里,任何一点差池都可能招致杀身之祸。
而大魏皇帝,那位能做出冥婚这般疯狂举动的皇帝,杀个人只怕如同家常便饭。
“我跟你们一起找找吧。”芊芊心中不忍,开口说道。
“那就多谢你了,这边我们找过了,就剩荷花池……哦,荷花池早些年被填了,建了座佛塔,劳你去那边找找。”宫娥们感激地说道。
芊芊点点头,心中却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她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当她按照宫娥们所说,走过一道小径,看到那座小型佛塔时,心中却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怪异。
这佛塔出现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像是看见一条鱼长了腿,爬到岸上晒太阳,那种强烈的违和感让她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过,她很快便顾不得这佛塔的怪异,因为她突然瞥见了一片衣角,上边用金线绣着蟒纹。
看身量,应是个不超六岁的小孩,垂发扎成两个结于头顶,形状如两个角,显得格外稚嫩。
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正蹲在地上偷偷抹眼泪。
想必这就是那位失踪不见、让人急得团团转的太子殿下了。
芊芊轻轻走过去,蹲下身,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吗?”
靠近才发现,这孩子生得极其可爱,圆鼓鼓的腮帮子,如同一只玉雪可爱的小包子,让人见之生喜,不禁牵了牵唇角。
小包子不说话,只是扑簌簌地掉眼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
“是个爱哭的孩子呢。”芊芊心中叹了口气,不知为何整颗心脏柔成了一滩水。
她从怀里摸出一枚口弦,开始吹奏起来。
这口弦是南照独有的乐器,声音清脆而悠扬,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
芊芊心中也没有把握是否能哄住这个孩子,但她还是尽力吹奏着,谁曾想,小包子突然止住了哭声,仰着脸,泪莹莹的大眼睛眨巴着,看着她。
“父皇好可怕。”
孩子突然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父皇他把母后装在一个大盒子里,不让母后出来。”
“大家都说要把母后埋起来,可是说这话的人都被父皇打了板子。”
“父皇是不是很讨厌母后?孤不想父皇再讨厌母后了。”
“他们都说,母后会不得安息的。孤不想母后不得安息,孤想母后好好的。”
小孩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不停地流着,仿佛在倾诉着心中的恐惧和无助。
芊芊心中一阵酸楚,她停下吹奏,轻轻将小孩搂在怀里,柔声说道:
“不会的,你的母后一定会安息的。”
她抬起头,望向那座突兀的佛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小孩渐渐停止了哭泣,静静地依偎在芊芊怀里。
芊芊轻轻拍着对方稚弱的背,“这样吧,如果殿下真的很烦恼的话,我带殿下去看一样东西。”
说着,她蹲下身,看着小包子的眼睛说道,语气温柔而坚定。
“答应我,不许再哭咯。”她伸出手指,轻轻抹去小包子脸颊上的泪珠,微微一笑。
小包子抽了抽鼻子,憋着眼泪,抬起头看着芊芊,眼中满是疑惑和期待:
“你要带我看什么?”
“跟我来。”芊芊牵起小包子的手,感受到他小小的手掌紧紧握住自己,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惜。
芊芊带着太子穿过长长的走廊,绕过几座宫殿,来到了含章殿附近的珍宝馆。
这里专门用于展示和存放各国朝贡的珍奇物品,金银玉翠、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有小太子这个尊贵的通行证,守卫很快便放行了。
她想给小包子看的是一个蜡染娃娃。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娃娃,身上穿着南照特有的蜡染织物,色彩斑斓,图案精美。
芊芊回想起不久前的一幕。
“王女,此次朝贡非同小可,您觉得我们有多大把握,能让大魏皇帝同意将我们的丝绸和工艺品列为皇室专供?”
随春声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忧虑。
原本芊芊有十足十的把握。
毕竟此次朝贡队伍中有那谈判高手,就连阿母都对对方的能力赞不绝口。
但如今,不仅有那北凉细作暗中潜伏,敌暗我明,危机重重。这大魏皇帝又是个性情难测,捉摸不定之人。
“哪怕只有一成,都要尽力一试。”芊芊道,“舅舅他心系国家安危,军事才能无人可及,但眼下军中物资匮乏,士兵们的装备年久失修,连训练用的箭矢都不够了。”
“舅舅一直想要加强边防,购置更多精良的武器和战马,但国库空虚,根本拿不出足够的银两。”
所以,这次交易对南照来说至关重要。
“如果这桩交易能成,便能解舅舅的燃眉之急。”
“王女放心,此次谈判,属下定会全力以赴,为王女、为王上分忧。”随春声抱拳说道。
回过神,小太子也突然停住了脚步。
“孤想要这个。”
小包子指着一个白玉像说道。
芊芊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白玉像,雕刻精美,但并无特别之处。
“为什么想要这个?”芊芊有些疑惑。
“很像母后。”小包子小声说道,抱着白玉像,小手轻轻抚摸着玉像的脸庞,眼中满是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