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生了病, 要喝药。
那些药闻起来很苦很苦, 阿娘却天天都要一碗一碗地往肚子里灌, 然后咳嗽。
阿嬷骂她赔钱货, 还会用藤条抽阿娘。
他扑到阿娘的身上, 阿嬷就会发了疯地抽打他们, 直打得阿娘手都抬不起来, 咳嗽得更加厉害,只能他给阿娘喂药。
阿娘会摸着他的脑袋,夸他“真乖。”每当这时, 他心里就甜滋滋的。
“那个是我爹吗?”有好几次, 他都会指着从院子后墙翻出去的身影问。
阿娘便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着他。
他经常跟小动物玩,小动物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阿娘很像小动物。
小动物不会流泪,也不会说话, 它们只会依赖地靠着他,给他取暖。
后来, 阿娘不再用那双眼睛看他了。
阿娘闭着眼,睡着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叫都叫不醒她,“阿娘,苍奴睡不着。”
“阿娘拍拍苍奴,拍拍就睡觉。”
可是阿娘睡得太沉了,他只能自己拿起阿娘瘦小的手,轻轻拍打在肩膀上,假装是阿娘在哄他睡觉。
第二天,阿嬷端来一大碗米汤给他喝,头一次冲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苍奴长大了,衣服都不合身了。也该有一身新衣裳了。”
阿嬷牵着他的手,去了山上。
离家之前,他回头,看到阿公背着阿娘,去了后院。
他想起昨晚阿公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好深的坑。
挖坑做什么?
阿嬷带他去的是一座很美的山。山很大。
他不听话,因为追一只蝴蝶跟阿嬷走散了,那蝴蝶真的好漂亮,是蓝色的。他想让阿嬷来看看。一转头,阿嬷就不见了。
只能靠自己摸索着下山的路往回走,他走了一天一夜,半夜还下了暴雨,阿娘给他做的虎头鞋张开了嘴巴,踩一下泥水就会发出一声尖叫,他觉得可好玩了,踩得不亦乐乎,泥巴一直在嘎吱哇啦地尖叫,在他脚底尖叫。
他终于回到家了。敲敲门、敲敲窗。
“阿嬷……”
冷、冷啊……
他终于感觉到了冷,牙齿打颤,满是泥泞的小手轻轻拍打着门:“阿嬷,冷啊……”
开门、开开门。
里面的哭声本是压抑的,突然放大。
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唰——”
门被人拉开了。
阿嬷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肉凹陷得更深,指着他说:“怪、怪物!那米汤里明明……”
阿公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臊眉耷眼的,叹了口气:“让他进来吧。命不该绝,至少是个男娃娃……”
阿公是个读过书的秀才,说的话总是让人听不懂。
他没有得到新衣裳。
但他得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还有一个不放盐也好吃的鸡腿。
他坐在长条板凳上,捧着鸡腿啃了一口,突然一定,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嬷的背后。
“阿嬷,那个弟弟为什么不来吃饭?”
“啪!”
碗掉在地上,碎了。
阿公脸色铁青。
阿嬷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这间窄小的屋子,明明只有阿嬷、阿公和他三个人,他却固执地认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没多久,阿公请来一个和尚,要给家里做法事。瘦得皮包骨头的和尚端着木碗,捏着佛珠,围着孩子念念有词。
小孩盯着和尚的眼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弟弟你为什么住在大光头的脑袋里?”
和尚脸色大变,逃走了。连他的碗都没拿。
经此一事,阿公阿嬷都不敢管他了。
只给他一口饭吃,不饿死就行。
那天,他在池塘边玩的时候,被一群凶巴巴的孩子团团围住。
“小杂.种!”
“你爹不是要接你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怎么还不来啊?”
“你娘就是被你克死的。”
小孩咧嘴一笑。他很高兴他们都来找他玩,朝那个年纪最大的伸出手:
“你要做我的朋友吗?”
“神经病,谁要做你的朋友!”
大孩子狠狠推了他一把,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明明他瘦小很多,劲儿却大到离谱,根本挣脱不开,对方明显没想到,整个人都僵硬了,他还眼睛弯弯,十分快乐地笑着:“弟弟说要跟我们玩,我们一起玩吧!”
大孩子尖叫:“啊啊啊啊啊放开放开我放开我啊——”
“噗通”!
他拽着大孩子跳进了池塘,还在水里欢快地扑腾。
岸上的孩子们都傻了。
有尖叫着去找大人的,也有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的。
他和大孩子都被救了起来。
他差一点溺死,还在笑。
反倒是那个人高马大的孩子从那以后,看到他就屁滚尿流地逃跑。
溺水一事发生后,人们这才醒过神来。
李家这孩子不是惹上什么脏东西,而是——疯了!
“臭疯子!”
“定是染了他那死鬼娘的疯病!”
“娘儿俩都是丧门星。”
大人们看到他,都绕着道走,孩子们也不来找他玩了。
没关系,他还有弟弟。
一天他跟弟弟玩够了回到家,阿公阿嬷都倒在地上,张大嘴巴,没有了呼吸。
他走到鲜血旁边,低着头看。
红红的血泊映出一道影子。
弟弟生病了。
他很难过地看着弟弟满身的血。
弟弟,也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阿公、阿嬷也跟弟弟一样生病了,满头满脸的血。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家里遭了贼,造孽。又说他邪门,接连克死了身边的亲人,还是个爹不要娘不疼的野.种,有人提议,反正不是一个姓的赶出去吧?
就在这时,一群穿得光鲜亮丽的人来了,他们挥着鞭子打散了村民,把他簇拥起来,惊喜地管他叫“小郎君”“二公子”。
他们要他回“家”。
回到那个炊金馔玉的谢家。
“你们能治好我弟弟吗?”
谢家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弟弟?哪来的弟弟?”
孩子指了指干涸的血迹,又指了指墙上那面斑驳的铜镜。
负责此事的仆人了然,递给他一面干净的镜子,“小郎君且看,这里面的人其实也是你,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弟弟。”
“你跟你的弟弟是同一个人。”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
他朝弟弟笑,弟弟也会弯弯嘴角冲他笑。
他送弟弟一朵花,弟弟也会立刻拿出一朵花送给他。
弟弟是他唯一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他跟弟弟明明是两个人,他们的血没有融在一起,他们的肉没有长在一起,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他愤怒地抢过镜子,摔在了地上。
镜子碎成了七八片,弟弟也变成了七八个。
弟弟们都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眨一下就掉一颗眼泪,看起来好伤心好伤心的样子。
他不想看到弟弟们伤心,于是他趴在地上,抓起镜子的碎片,往嘴巴里吞。
……
他被带进了谢家以后才知道。
村民们都错了。
有钱人的家里是见不到老鼠的,也不是顿顿都吃肉的,他们也吃素的,吃的是霜打白菜最中心的那点芯,吊一锅清澈如山泉水的清汤来煨熟白菜。
他也没有弟弟,但是他有一个哥哥。
哥哥跟他不一样。
长得不一样,穿得不一样,就连哥哥的阿娘都跟他的不一样。
哥哥的阿娘香香的,甜甜的,看着他时眼睛里有很多的色彩,像是皂荚放多了浮到空中折射阳光的彩色泡泡。
但他还是更喜欢阿娘身上苦苦的味道,喜欢阿娘黑白分明的眼睛。
哥哥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们说,这叫做青梅竹马。
这个朋友跟他见过的人都不太一样,有点像很偶尔才能在河里看到的三道鳞,一身的淡黄颜色,发带都是淡黄的,每次出现,都捧着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在杨柳树下。
哥哥笑着喊:“令皎。”
他也喊:“令皎。”
那少女看了他一眼。
他觉得她的眼神也像三道鳞,尤其是翻白眼的时候。
他有些惊奇,止不住地盯着看。
哥哥不在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黄色裙子的少女总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他,然后冷冷地说:
“你能不能别老是装模作样的。”
“谢净生。你跟你哥哥完全是两种人,你天天模仿他,你不累吗?”
他垂眼,看到她手里拿着的书,泛黄的封页上写着《道德经》。
谢知还走过来了,他脸上带着清爽的笑容,一双眼睛像是天上的启明星,永不熄灭:
“在聊什么呢?”
“没什么。”郑兰漪浑身的尖刺都收了起来,整个人变得柔软又多情,说,“谢净生说他肚子不舒服,上巳节就我们俩一起过吧。”
谢知还微微一怔:“净生……”
“他一会就坐马车回去,快走吧知还哥哥,晚了就看不到皮影戏了。”
郑兰漪挽着他哥哥的手走了,走时又用那种三道鳞的眼神横了他一眼,留下他和那卷薄薄的《道德经》。
很快,他十六岁了。到了大人们口中可以定亲的年纪。
“你为什么要答应你祖母的指婚?”郑兰漪指责他的声音略显尖细,像被鱼钩划破了喉咙,泛着生鱼才会有的土腥味,“谢净生你就非得恶心人一把才高兴是吗?”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令皎,你冷静一点。”谢知还无奈。
“知还!”郑兰漪泪眼婆娑地看向那个高挑的少年,抽泣一声,泪珠滚落,柔嫩的脸颊顷刻间湿透,“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我嫁给旁人吗?”
谢知还一怔,阔步上前,轻轻抱住了她,任她伏在肩头啜泣。
少年叹息苦恼,少女低泣压抑。
婆娑花影挡住了另一名少年的半边脸颊,皙白长指拂过字迹斑斑,《道德经》又翻过一页,他冷漠地垂了垂眼,从旁人的崩溃和痛苦中汲取到微妙的愉悦感。
直到他的嫡母把他唤至跟前,对着这个彬彬有礼,却显得过于淡漠疏离的庶子,瞧了许久许久,只轻轻地问了一句:
“苍奴,你不寂寞吗?”
寂寞?
什么是寂寞?
从嫡母那出来后,他破天荒地遣散了侍从,抱着一把古琴席地而坐。
庭院深深,乌发白衣,如一朵玉兰花般清丽纤薄的少年,指尖落于弦上,和着清风细雨,开始弹奏。
“铮——”
雨涩孤灯暗。
弦断,无人听。
少年抬了抬眼,望着那一盏渐渐黯淡的灯,两片发白的唇像玉梨花一样,轻轻地颤抖。
那是他第一次懂得了何为“寂寞”。
……
十九岁那年,他辞去将军职务,归还兵权,于月上柳梢头的夜晚,漫步于南照国的哀乐湖。
听说,哀乐湖顾名思义,能在湖水中看见一个人一生的喜怒哀乐。
谢不归忽然想起小时候跳进水里的那场经历。
水底都有什么呢?
水草、沙砾、游鱼、阴影、光。
对了,还有光。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到水底看看,看看能不能见到六岁那年见过的光芒。
湖水漫过口鼻,争先恐后挤压着肺部,在疼痛和窒息中,他往下沉没,沉没。
直到有笑声洒落,那笑声仿佛风铃搁在水晶盘里。
清得不得了,脆得不得了,他似乎能闻到一束光,静静的悄悄的从水面上溜过去了。
他在水里用力地睁开眼睛。
波光摇晃,乱红飞过。
他并不能看清那红裙子的少女是何等模样,但他知道是红。
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一发不可收拾,红得动魄惊心。
如同薜荔一般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整片湖水都给薰成十丈软红。
清寒的春夜里,本该如阴暗的水鬼潜伏在淤泥里的青年,却感到有什么自心脏破土而出,长出他的咽喉,占据他的牙床,最终在他嘴边开出了一蓬艳艳的红花。
他游到岸边,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口鼻不断滴落鲜红,衣衫下的脊背不断起伏。
就在某个癫狂、朦胧、隐晦的瞬间。
那份爱滋生。
同时到来的还有令人手足无措的欲。
他梦到她,很频繁地梦见。
明明连眉眼都没有看清,却梦见那只细白的手摘下桃花,递给的那个人,变成了自己。
然后他们两个人拥抱着倒在桃花树下,手缠着手,腿缠着腿。
彼时,跟他一起游玩于南照的还有一支商队。
商队遭遇劫匪,是他拔刀相助,一来二去,商队的头领便与他成了好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