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予和思忖片刻,将心中所虑悉数说出:“唃厮啰西接回鹘,北临西羌,是我朝与西羌的必争之地,一旦唃厮啰答应与西羌联合,今后大梁的处境只会更为危险。”
赵洵微微颔首,朱红袍衫被泛白的指节抓出一道道褶皱,“不错,先前我们与唃厮啰建立的茶马互市不仅会功亏一篑,更会直接切断与西域的往来。”
战马本就稀缺,绝不能让西羌得逞。
徐予和将目光落到再度落到他身上,“其实,我觉得,如果趁此内乱攻占唃厮啰,控制河湟一带,这样既能使西羌腹背受敌,自然也不用再发愁战马问题。”
赵洵抬起眼皮,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你还懂这些?”
徐予和面色沉静,解释道:“闲时父亲会同我说一些边事,邸报上对这些也有所记载,我只是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赵洵的眼角眉间皆带着笑,打量着眼前人,“我自认为我对边事政事了解的比你多,也不曾这样想过,你倒是敢说。”
“唃厮啰肯与我们联合不过是因为有暂时的共同利益,如果没有了共同利益,岂知他们会不会选择与西羌结盟。”
这番话赵洵颇为赞同。
只有利益,才能把两个国家捆绑在一起,也只有利益,才能让两个盟国兵戈相向。
“你的提议很大胆,不过想要攻占唃厮啰,以我们目前的兵力,还是有些难度的。”
徐予和摇了摇头,“不必急着打,笼络联合是缓兵之计,唃厮啰兵精将强,能抵御西羌数次侵袭,自然也能挡住我军,所以我们只能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赵洵扯动嘴角,露出一抹笑,“看来我们心意相通,这也正是我所想。”
徐予和眼睫轻颤,没有作任何回应。
他又低头沉思许久,方开口道:“我会即刻传信于老师,让他先稳住唃厮啰,不让西羌抢占先机。”
第030章 平戎策(五)
“要打仗了吗?”
赵洵点头, 轻轻应了一声。
徐予和眼睫微垂,眸中光亮渐渐黯淡,一股悲悯之色从她眼底溢出, 她撩开帘幕, 街上人欢马叫, 熙来攘往,这是太平年间该有的气象,也是上位者最希望看到的景象。
边地战火不会蔓延到国都,可边城的百姓们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其实,”赵洵抬眸,凝望着她, “我从没想过你会这样想,我以为你会和徐御史一样,主张讲和。”
所经之处,皆是热闹祥和, 徐予和越看越觉神伤, “我确实希望家国太平,没有战事。”
赵洵问道:“那你……”
“我见过战乱之后, 人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你应当也比我清楚,不论是唃厮啰, 还是西羌、北契,我军一旦与之交战,胜算究竟几何。”
徐予和放下帘幕,低垂眉尾, 凄然怆色浮于言表,“以前总是从书里读战争, 可亲眼见过之后,方知现实比纸上所写更为残酷,那时我爹被贬至渭州,我们一路向西,也不知到了哪儿,我也像刚刚那样撩起车帘,可看到的画面与我以前在汴京所见到的截然相反,那里枯骨露野,饿殍盈途,入眼尽是颓败荒凉。”
她转过身,声音愈发低沉,“居庙堂之高,有的人不曾亲眼见过战后是何等景象,更没有亲眼见过百姓活得如何,所以,我爹很后悔谏言主战,他觉得不该为了自己的政治抱负,而让千千万万的百姓饱受苦难。”
“这并非政治抱负,我的老师同我说过徐御史年轻时的事,令尊忧于天下,心系万民,我很是敬佩,”赵洵眼中泛起阵阵波澜,安慰道:“战事不可避免,君主之决断,也非一人言语便能左右,动兵只是为了让以后的人能够更好的活着,令尊何错之有。”
“活着的人衣不蔽体,死了的人露骨荒野……”
徐予和蜷缩在角落里,耸拉着肩膀,她实在不想记起那段经历。
那时她还年幼,一个八九岁的幼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久经战火的西北之地满目疮痍,给她带来太多太多的震撼。
“战事只会给百姓带来苦难,我想,这便是先帝将我父亲贬去渭州的缘故,先帝想让坚持主战的官员们看一看,两军交战,必将生灵涂炭,只有讲和,才能让身处水深火热的百姓得到喘气的机会。”
赵洵离她近了一些,“可你有没有想过,讲和不过是换了种温和的方式让百姓继续遭受苦难。”
“议和之后,我朝每年要岁赐于羌契二国。”
徐予和抬起头,眸色晦暗不明。
赵洵心里很清楚,岁赐这个称呼只是为了掩盖大梁的屈辱,什么北契与大梁互为兄弟之国,什么西羌向大梁称臣,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大梁军事实力不够强大,不足以彻底消灭外患。
想到这里,他的语调不禁激动起来,“说得好听,是岁赐,可实际上呢,那只是向别国交纳大量财物来换取短暂的、没有保障的和平,只靠国库里的那些钱,根本撑不了几年。”
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向别国交纳的财物从何处而来?
毫无疑问,从百姓身上。
大梁的赋税虽然没有那么沉重,朝廷也多次减免田赋与身丁税的征收,但将免役钱、和籴、和买、科率及各种杂税加在一起,对百姓依然是不小的负担。
这些钱物缴纳上来以后,部分作为军费运往西北,剩下的绝大一部分则作为岁币送往西羌和北契。
“可百姓们宁愿多缴纳赋税,过上安定的日子,也不想再经历战争了。”
徐予和道。
“百姓们可以这样想,我们不能,决策者当目光长远,不能为了眼前的安稳龟缩不前,”赵洵捏紧掌心,“用屈辱,用妥协换来的和平,绝不会长久,西羌仍在伺机出兵,我们不能退让,如果一时的苦难,能够争得今后万世太平,我想百姓们会愿意的。”
徐予和内心矛盾非常,唇瓣张了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赵洵眼角漾开一抹笑,“你瞧你,刚刚还在对我说应当如何战,怎么这会儿自己又纠结起来了。”
“你看外面那些人,他们虽然为了生计而每日奔波,但是因为有家人,有生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也十分快乐,”徐予和轻叹口气,道:“战事兴起,流血千里,伏尸更是数以万计,好好的一家人,或许明日便会不复相见,你没有见过,自然不会明白。”
赵洵有一瞬失神,耳畔唯有兵戈相击之声,他觉得自己的心忽然被什么东西紧紧揪住,揪得他喘不过气。
“我明白,曾经的我,比现在的你还要仿徨,还要迷茫,后来,我的老师告诉我,不管是战是和,最后都无法避免战,既然无法避免,不如主动进取,这样或许还能拿回一些主动权。”
他想了想,又道:“范义,出城,其他人先行回府。”
徐予和眉梢微动,问道:“出城做什么?”
赵洵掀眸回望,“即便是太平年间,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得很好,你亲眼见过的苦难,我也亲眼见过。”
风声呼呼,吹起车上的帘幕。
帘幕之外,场景飞移。
繁荣市景变为青葱林木,再变为一望无垠的绿苗。
落日熔金,云霞灿灿,田里劳作的人们身上也蒙了一层淡淡的余晖,他们弯着腰,拿着锄头在地上不停翻动。
赵洵弯起眉毛,抬起手臂撩开帘幕,对着那几个人大声喊道:“章翁。”
一个老翁抬起头,停下手里的活,拄着锄头朝马车这里望了望,随后把锄头扛在肩头,一拐一拐地跑过来,“小官人,你怎么来了。”
赵洵笑道:“章翁,我来看看你。”
马车慢慢停下,赵洵弯身下了车。
片刻后,他撩开车帘问道:“你不下来吗?”
徐予和不明所以,但还是挪动脚步,随他一起下了马车。
见车上又下来一个人,章翁扛着锄头边走边问:“这位……是小官人的朋友?”
赵洵点头,“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章翁哦哟一声,加快了步伐。
“章翁慢些。”
赵洵往前走了几步站到田埂上,接过他肩上的锄头丢给范义。
章翁对着他一通道谢,随后又对着徐予和拱手弯身,“小人见过小官人。”
徐予和实在是琢磨不明白赵洵搞得哪出,但还是按捺住心中困惑,将章翁扶直身子站定。
章翁看着徐予和,谢了又谢,不由赞道:“这位小官人谦恭知礼,一看便知有君子风范。”
赵洵忍不住轻笑出声,没有戳穿她其实是女子,不过今日她身着襕衫,又戴了幞头,清丽的面容俨然多了几分清隽,似兰生幽谷,且她外带恭顺,内具坚韧,确实颇有谦谦君子之风。
章翁见到赵洵,心里高兴的紧,本就不大的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细线,只要能拈起来,就能轻轻松松地从针孔里穿过。
“小官人今儿个来的怪巧,愚妻已做好饭食,方才还催我快些回去嘞。”
赵洵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我今晚就在章翁家里蹭顿饭,章翁不会嫌我事多吧。”
“小官人说得什么话,是小官人不嫌弃我们才对,”章翁嘴里哈哈笑个不停,“愚妻要是知道你来,不知道有多高兴哩。”
赵洵也笑了几声,转而望向田里,田里青苗葱郁,本就云里雾里,现下更琢磨不明白赵洵又搞得哪出,但还是长势喜人,“看这样子,今年应是个丰收年。”
说起麦苗,章翁渐渐满面愁容,“年后下了几场雪,只是一直没见着雨,”他低下头,长叹口气,“哎,现在我们就盼着场雨。”
赵洵安慰道:“章翁莫忧,春雨贵如油,自是要稍微迟一些,今年定会有个好收成的。”
经他这么一说,不多时,章翁苍老的脸上又布满了笑。
“章翁,今日来得匆忙,未给你们带东西,等明日,我让元宝或者范义给你送过来。”
章翁连连摆手,“小官人太客气了,你已经帮了我们许多,若是再这样,我和愚妻怎么好意思见你。”
徐予和静静地看着两人闲话,其实她很是讶异,身为宁王的赵洵竟能与平民相处得这般融洽,他不仅会帮忙接农具、聊农事,还愿意和他们共食,和传言中所说的简直相差甚远。
她开始怀疑自己,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为了一己私欲而诛除异己,蓄意挑起战事。
章翁领着他们走到一处小院前,院墙是用黄泥掺麦秸糊的,年份久了,就生出许多裂痕,墙根处杂草丛生。
他使劲拍了几下残破的木门,“老婆子,快些开门,李小官人来了。”
“来喽,来喽。”
里面应声的是个老妇人。
“李小官人?”
徐予和更觉云里雾里,蹙起眉毛,疑惑地看向赵洵。
赵洵抿了抿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晚会儿再告诉你。”
第031章 策马游(一)
“小官人, 快,快到屋里坐着。”
出来的老妇人满头银丝,眼窝深深凹陷进去, 笑起来时牙床上露出几颗稀疏的牙齿, 身上的衣服缝补多次, 针脚清晰可见。
她佝偻着身子把几人迎进院里,“我再去煮一锅粟米粥,烙几张胡饼。”
赵洵抬袖拦住她,“章婆婆不必麻烦,你们吃什么,我们几个跟着吃就是。”
老妇人摇了摇头, “那怎么能行?小官人不嫌弃我们饭食粗陋,可我们也不能一直如此。”
说着,她又看向徐予和,慈颜笑道:“何况小官人今日还带着朋友, 那就更不能凑合了, 我重新做些汤粥烙饼也不费事。”
章翁也跟着说:“小官人,先前我们受了你那么多次恩惠, 就让老婆子重新给你们做些吧, 要不我们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对方热情难却,赵洵无法推辞, 只能由着他们。
“那便劳烦章婆婆了。
“不麻烦,不麻烦,小官人先坐着歇会儿,我很快就做好了, ”章婆婆是打心里高兴,脸上的皱纹一道挤着一道, 走了几步,她又转身对着章翁说道:“孩他爹,你先给小官人们倒些茶水。”
赵洵轻车熟路地摸到堂屋,撩起衣袍在四方桌旁找了个小木凳坐下,徐予和也跟着他一并坐下。
木桌上摆了两碗糠麸皮掺荠菜煮的菜羹,还有一盘毛绒绒的绿圆棒棒,乍一看有点像菜叶上的肉青虫,徐予和不知道是什么,盯着看了许久。
赵洵笑了笑,“那是构棒槌,咱们运气不错,再晚几天它就长老了,不能吃了。”
徐予和微微偏头,眼里带着一丝诧异,“构……棒槌?”
“就是楮树的花,洗干净粘上面粉蒸熟,再放些佐料拌一拌,吃着鲜嫩清爽,”赵洵将衣袖往上捋了捋,拿起木筷夹了一筷子构棒槌放到碗里,又把碗推到她面前,“很好吃的,你尝尝。”
徐予和半信半疑地看着碗里的绿圆棒棒,又抬眼看了看赵洵。
赵洵见状,夹了一筷子构棒槌送到自己嘴里,嚼吧嚼吧咽下去,“真的能吃。”
徐予和这才夹起碗里的构棒槌吃了一点,结果的好吃,口感软糯,咸淡适宜,还带着草木的淡淡清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