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胡抬起袖子抹了把泪,“郎君也知道这些日子我经历了何事,说什么我也不敢再往城里去了,结果昨日我就在这附近见到了两拨官兵,双方杀得那叫一个惨烈,我躲在草窝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半夜才敢离开。”
徐予和道:“你可看清楚那两拨人都有何区别?”
山羊胡常年经商,做的是和人打交道的活计,也因此练就了一身识人记人的好本事,他静下心仔细回想,“有的人穿了盔甲,有的人没穿,没穿盔甲的人了有个人身量较小,不太会打,一看就是读书人,所以他那边的人就护着他,还说要护住什么文书?至于谁输谁赢,我就不知道了,我怕他们发现我,把我也杀了,就一直趴在草里,动都不敢动。”
“文书?”徐予和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即看向费达劲,“你们觉不觉得他说的那个人,很像宋判官。”
费达劲琢磨半天,“宋判官的确不善武,这人所描述的,应当就是宋判官。”
乔焕道:“看来蔺将军与我们一样,也遇到了叛军。”
听到叛军二字,山羊胡哎呦一声,话也说不囫囵了,“西边打起来了,怎么京城里也乱了?这我得往哪儿逃啊?”
“为何要逃?”费达劲打量他许久,“你身强体壮,既非几岁孩童,也非病弱老叟,拿得起刀,拉得开弓,何不参军共同平乱?京中内乱范相公已经带兵前去平定,我们夫人怕人手不够,带着小郎君一同前去,西边也自有数万兵士守疆退敌,若是人人都像你一样,看到战乱就想逃,就算逃到南方,也不一定能躲得过。”
山羊胡被他说得抬不起头,便不再吱声。
剩下几人灰溜溜地低下头,脸色更是难看,虽然那位军士说得不是他们,但跟说了也没什么分别,他们听到些风吹草动,就收拾东西离开了生长几十年的故土,实在是羞愧难当。
其中一人憋涨着脸,低声道:“是,这位军士说得对,我们不该逃,走之前我们那里还在招募厢兵,只是我们兄弟三个贪生怕死,打听到招募厢兵是为了跟西羌打仗,就携家带口跑到了这里。”
那名高个子则撸起袖子,昂首抱拳,“军士那番话点醒了我们,我们兄弟三人这就回去参军。”
这二人一口一个军士,徐予和突然有些疑惑,“你们如何认出他是军中人士?”
高个子咧着嘴笑了笑,眼中浮现出些许敬佩之色,“那位军士说的范相公,应该就是范经略范相公吧?”
费达劲皱眉,问他:“正是,你们认识范相公?”
高个子一个劲儿的点头,“范相公是个好官,他以前在我们那边,还帮我们割过麦子。”
也不知怎的,他话说一半就流起了眼泪,“那年我爹当厢兵打仗被羌贼砍死了,家里的麦子割不完,范相公刚好路过那里,他看到麦子丰收,专门停下马车到田里看,知道了我们家的情况,范相公跟另一位相公,好像是姓徐,两位相公问邻里借了镰刀帮我们一起割,也不知道谁把这事儿又报给了县令,后来县令也带着人来了,原本要割六七日的麦子,两天就割完了。”
费达劲道:“看来他说得不是假话,范相公在太原亦会帮助百姓收种谷子。”
徐予和微微点头,那人的确没有说谎,遂道:“那就按计划行事,先找原武县令探探情况,再看看能否追上蔺将军与宋判官。”
第095章 折花赠(五)
“下官已经知罪了, 下官一时鬼迷心窍,才听信逆贼刘圭所言,帮他便宜行事。”
身穿墨绿公服的官吏抖如筛糠, 整个身子几乎快要贴在地上。
徐予和怔在原地, 她没想到原武县令听到乔焕的身份后反应会这样强烈, 二话不说撩起袍子弯下膝盖往地上一跪,说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
不过,从这县令的举止中不难看出汴京危机已然解除,她在心里也松了口气,更加坚定了西行的决心。
原武县令额头抵地,眼睛却时不时地往上偷瞄, 但身前几人好像没有让他起来的打算,他只好继续扯着嗓子哭嚎:“可下官当时也是受他胁迫,下官只是一个小小县令,无兵无权, 有什么胆子敢与刘圭对抗啊。”
“你这县令真是有意思, 在刘圭面前有胆子收受财物,有胆子跟他谋反, 这会儿见着我们, 又腆着个大脸说自己胆儿小。”
费达劲最是厌恶这等装模作样的官吏,冷呵一声, 抱着刀站到一旁,斥道:“照你这样说,那我等未参与谋反的人,都是懦夫了?”
“不是, 不是,下官绝非此意, ”原武县令冷汗频频,他直起身子,看到乔焕和费达劲手里的兵刃,面门上顿时又冒出许多汗珠,吞了吞口水,慌忙摆手解释:“下官的意思是这刘圭私下里与禁军串通一气,手握重兵,倘若下官不按他的命令行事,下官一家老小就要身首分离了。”
乔焕面无表情,开口却有些烦躁,“就是因为你贪生怕死,知情不报,又助纣为虐,伙同刘圭残杀本县百姓,陷陛下乃至整个汴京于危难之中。”
“乔卫士说的是,下官知错,下官以后再也不敢做这等糊涂事了,”原武县令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官家英明神武,用人唯贤,幸而此次有范岑两位相公出马,将逆贼刘圭铲除,否则就算把臣一家老小的命全赔进去,也担不起这个罪。”
徐予和无心听他解释,原武县令最后如何定罪还得由皇帝和二府决断,他们无权干涉,根本没有必要与他说这些口水话,眼下最重要的是送调兵文书和筹备粮草,“县令既然知错,眼下便有个将功赎罪的好法子。”
没等她将话说完,原武县令便挪动膝盖爬了过去,他官职虽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却也知道御龙诸直是在官家跟前侍候的,能让御龙直卫士毕恭毕敬的娘子,必然是身份显赫的贵人,如果贵人高兴了,兴许能为自己说说情。
秉着这个念头,他赶忙换了张笑脸,拱手道:“娘子尽管吩咐,下官一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被认出女儿身也在意料之中,徐予和并不惊讶,县令是一县的父母官,污颜垢面相见难免有失礼数,所以来之前她将覆面的锅底灰尽数洗去。
“死字未免过重了,我们让县令做的都算不上什么难事,”徐予和扶起原武县令,开门见山道:“西北边事告急,北契暂时虽然不见有何动作,但也不可松懈防备,是以北地几路不便调兵别处,只能从南方诸路抽调兵力,但仅靠我们几人,往南不知还会耽搁多久,所幸信阳军与光化军离原武县不算太远,我们便想劳烦县令派些人手替我们去信阳、乾德两地送调兵文书,实在是因为边事耽误不得,所以这才未递请帖,贸然登府。”
最后那句本是客气之语,却让原武县令羞愧得抬不起头,他望着地面良久,伸出双手再度作揖,“今日得见娘子,着实是令闫某惭愧。”
他长叹口气,又道:“昨日蔺将军一行人途径此地,也是为了调兵,不过也正是因为调兵,才被刘圭的残兵追杀至此。”
路上那人说的果然是宋远直,徐予和问道:“那蔺将军他们现在何处?”
原武县令道:“昨日蔺将军清理完残兵,便带着人往乾德去了。”
乾德正是光化军的驻扎所在,蔺宣他们已在去往光化军的路上,那自己便不用再费周章将文书送往乾德,徐予和随之想到了夔州路,夔州路下辖云安、梁山、南平三军,与秦凤路之间只隔着一个利州路,相对于京西北路和京西南路,调兵也更为便利,遂道:“那就劳烦县令的人再跑远些,将另一封文书送到夔州路的云安军与梁山军,除此以外,我们还有一个请求,若是县中有余粮,不知县令能否分出一些作为前线兵士的口粮。”
"娘子放心,这些事下官定当办妥,\"原武县令点头如捣蒜,笑道:“今岁风调雨顺,不止我县,附近其他几个州县仓廪中皆有不少余粮,稍后下官便带几位前去。”
这原武县令比想象中的还要好说话,徐予和也向他叉手回礼,“那便多谢县令了。”
随后,她又想到京城的情况,若说之前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可现在京城那边已经不再受制于人,调兵运粮还是要向京城那边说一声得好,省得到时候又再生事端,于是将话锋一转:“但调兵乃临时起意,还未知会过二府,我怕县令落下罪责,还要再修书一封向陆宰相言明其中情况,所以这件事,也要麻烦县令遣人专程快马送往汴京。”
原武县令脚底趔趄,险些没站稳,他抬起头看了看眼前几人,笑容僵在嘴边,敢情说了半天,他们是擅自调兵,可在本朝,哪怕是禁军大将,也不得随意插手兵力调动,更别说一个小娘子了,而且还未经二府同意,这简直闻所未闻,他实在不敢拿自己的前途去赌博。
乔焕把弄起手里的剑,“县令当初答应刘圭的要求,也像现在这般犹豫不决吗?”
原武县令低头抹汗,心虚道:“下官是想答应,可这调兵不是小事……”
乔焕道:“我有官家口谕,让你做什么你照做就是,待陆相公看到信,官家自然也会知晓。”
听到这句话,原武县令脸上的迟疑之色渐渐退去,乖乖点了头。
撰写文书时,徐予和思母心切,因而在给陆敬慎的信中又夹了一张专门给母亲的家书,但在家书中,她没有提及调兵运粮这些事,只简单提了前些时日有惊无险的经历,以及自己在去看望父亲的路上,好让母亲减轻些愁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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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云淡淡,北风萧萧,落日遥挂在天际,一行孤鸟掠过,留下几声悲鸣。
算算日子,已经是十一月了。
隔着帷帽看向前方,徐予和发现城门口的方向已经站了许多人,估计都是来接迎粮草队伍的。
内乱平定后,官家格外关注与西羌的战事,听说之前驿卒故意将边报扣下,官家一怒之下将西北几路乃至京畿路驿站中的驿卒全数治罪撤换,随着积压的边报重新被送至京城,这段时间西北的战况也逐渐呈现于众人眼前。
这一路上,徐予和听到人们说的最多的,便是宁王如何如何,在百姓眼中,赵洵好像是神话般的人物,什么第一次出征就将唃厮啰收入囊中,什么一人独挑千军,不费吹灰之力摘下敌首,大破敌营,尤其是临近边地的百姓和兵士,一言一行中都难掩对他的崇拜。
不过她最想知道的还是有关于河州的消息,半路上他们与蔺宣汇合,带着兵马粮草同行,蔺宣才与文雍通过书信,对边地几路的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从他口中,徐予和也得知了河州的近况。
最开始西羌煽动唃厮啰残余势力共同反攻,河州也被殃及,兵士们打退来袭的小股敌兵后,宁王为了不让敌人另寻机会渡河南侵熙河等地,下令砍断索桥,带着兵士将敌人一步一步往外逼。
也就在这时,隐藏在镇戎军中的奸细终于按捺不住,与德顺军节度使梁晖发动兵变,围攻渭州,但那时岑希已经留意到奸细露出的马脚,与赵洵一合议,传信文雍提前暗中部署,以防御西羌为由悄悄在两军周围增添兵力,故而兵变得以及时遏制,梁晖畏罪自戕,那名奸细却带着部下逃到了羌军营中,而且摇身一变,成了敌军的统将。
奸细熟知泾源路各个堡寨兵力分布,于是西羌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先后攻破萧关、绥戎堡、天都山等地,平夏城也一度失守,兵士死伤惨重。
更为棘手的是,前线军中余粮所剩无几,本应送来的粮草拖延数日却仍不见踪迹,一旦粮草供应不上,兵士们恐难长久防御,若是再有堡寨失陷,便是将泾源路撕开一个大口,任由西羌铁骑踏辱。
河州位于战线后方,局势相对安定,这里的兵民为了保证前线兵士的粮草供给,甘愿节省口粮,主动上书请求暂领河州知州的徐琢将州内的粮食送往兰州等地,但这就像个无底洞,为此,河州兵士们已经连着吃了半个月的草根野菜,所以徐予和便与蔺宣分为两路,跟乔焕、费达劲带着小部分粮草来了河州,蔺宣等人则去了渭州。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前线陆续传回一个接一个的好消息,赵洵领兵直捣凉州西凉府,西凉府西有群山相隔,北有大漠相阻,西羌援军一时难以赶到,也就是这个间隙,他又率军南下发兵卓啰城,岑希从肃州向东进军,抵达宣化府,攻破了甘肃军司,同时,西州回鹘占领沙州,在瓜州与西平军司对峙,西羌前后受敌,驻扎在天都山附近的羌兵隐隐有退兵之势。
这些的确都是难得的好消息。
大梁与西羌交战多年,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胜利在望。
城门越来越近,徐予和的心绪也越发,凡是站了人的地方,她都要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眼。
这时,两名兵士骑马过来向领头的粮草押运官说明情况,之后便领着队伍入了城。
待到城中,徐予和终于看到了父亲,徐琢正在指挥百姓有序站队,他身旁的兵士卸下粮车,拆开麻袋,把米优先发放给百姓,她也摘掉帷帽,跟着兵士一起发粮。
忙活了大半日,排队领粮的百姓依次散去,徐琢难得抽开身,从人群中绕到徐予和身旁,低声道:“文经抚说你也跟着来了,你……你这不是添乱吗?”
徐予和笑着把瓢里的米倒在老妇的竹篮里,道:“女儿来河州不全是一时冲动,爹爹许久未传家书,娘在家中一直放心不下,日夜难眠,所以我就想来河州看看爹爹,也好让娘放心。”
一想到远在汴京的妻子,徐琢眉间便不自觉地流露出愁绪,但河州离京远隔千里,途中多有惊险,对于这个女儿,他真是又喜又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