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妮娜没法装作视而不见了。她谨慎地蹲了下来,屏着呼吸从兽人手中抽出那张纸片,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她那座公寓楼的住址和名字:
[在我无法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如果遇上了什么困难,就到下面这个地址去。那里的房东会替我照顾你的。魔女不会轻易到那儿找麻烦,你可以放心。
老城区1402号罗德里斯公寓,妮娜·斯特尔]
这张纸的页脚还有统一印刷的脚注:恩斯法内大学经济学院。
妮娜看了一眼被毛茸茸的翅膀半遮着的那张紧绷的脸蛋。兽人适时地从口中吐了一口血出来,把她吓了一跳。
“好吧,这儿就是你要找的地方,我就是妮娜·斯特尔。”
兽人眨了几下眼睛,放下心来,然后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妮娜看了一眼巷口来往的人群,觉得将这个黑漆漆的大家伙拖到街上,然后从正门进入公寓并不是个明智的办法。
她伸手在一侧的墙壁上触了几下:“亲爱的恶魔城,我需要在这里开一个临时的入口,你一定可以办到吧?”
话音刚落,灰扑扑的墙壁上便立刻产生了一道矩形的凹陷,接着,这道凹陷彻底与周围的墙壁分离,形成了一扇简易的内开的门,门口还贴心地淌下一道斜坡。
妮娜站到门内,一手托住兽人的翅根,一手穿过另一边的腋窝,将他从这扇小门拖进了公寓楼内。
随着拖行,地上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从巷道延伸至屋内,但随着临时小门的消失,从外面看,那道血迹就这么奇怪地戛然而止了。
“把这儿变成一间病房。”
很快,房间里多了一些家具,布局发生了改变。
虽然血迹没有消失,但地面从粗糙的水泥地变成了砖地,房间中央多了一张可以升降折叠的病床,正好将受伤的大鸟托了起来。
一边的床头柜上,则放置着救护箱,里面装着急救用的药水和道具。虽然空间狭窄,但恶魔城还贴心地准备了陪护席和一个简易的洗手台,窗帘和房门也变成了符合医院印象的样式。
“把这边也变回去吧。”妮娜小心地扯了扯翅尖上的一片巨大的飞羽。翅膀太占据空间了,而且她总担心会不小心将上面那些脆弱的羽毛弄断。
兽人失去了意识,但似乎还是听到了她的要求,仅剩的一边翅膀真的恢复成了手臂的样子。
翅膀、或者说这条手臂后方有一个穿孔。也就是说他刚才并没有全身而退,是因为侥幸和机智才得以逃脱。如果是一只鸟的话,在翅膀受了重伤的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强撑着飞那么远。
另外,还有一个重要情况。这位小兽人,我们不该用他来称呼,而应该说是她。
妮娜在剪开她的衣服替她处理身上那些伤口的时候,才发现这是一个女孩。身体已经开始发育了,所以能很清楚地分辨出来。
只是她剪着通常只会在男孩子头上看到的只有一两寸长的短发,而且脸部轮廓瘦削而分明,光从脸蛋很难确认她的性别。
在经过清洗消毒和包扎等一系列处理之后,她看起来好了一些,并渐渐恢复了意识,妮娜让她穿上了自己的旧衣服,一件宽松干净的棉布T恤。
但是当她看清周围的景象之后,便立刻不顾身上的伤势,从病床上翻了下来,几乎是摔下去的,然后踉踉跄跄地向门口挪去。
“医院!我可不能呆在医院!我得赶紧离开!”
妮娜从身后将她拖住:“好姑娘,安静一点,这里不是医院。”
兽人一下子就变得老实起来,任由房东把她抱回床上。
“这是哪里,你是谁?”
“我记得在你昏过去之前已经做过自我介绍了。罗德里斯公寓,妮娜·斯特尔。”妮娜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纸条,递给兽人,“你和乌瑟是什么关系?”
从纸条上的内容及纸张本身,不难判断这就是乌瑟留下的东西——这位兽人小姐会冒险出现在校园里,说不定就是为了寻找这张纸条。
小兽人低下脑袋,考虑了很久,才回答道:“兄妹。”
“魔族存在血缘关系?”
“我们是从同一个枝节上出生的。”
妮娜仔细打量着兽人的脸,发现这家伙和乌瑟确实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仿佛生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的眼睛。
虽然那位辅导员口口声声不想和她扯上关系,结果连招呼都不打就擅自把妹妹送到了她身边?
“等等……”她突然注意到一个疑点,“你说生命之树的枝节?”
——可是,乌瑟……不是一个魔女吗?
人类,魔族,魔女,这是三个不同的种族。
虽然后两者的进化与繁衍还存在着诸多不解之谜,并且在名称上也带有一个相同的字眼,但至少在大众,乃至学者们的认知中,魔族和魔女的差别并不比魔族和人类小。
人们并不知道魔女具体是如何诞生的,可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从生命之树上——不然,他们就该被归类为魔族的一种。
兽人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摆明了一副“说了不该说的话”的样子。她的眼睛睁得很大,让人担心那两颗眼球会就这么从眼眶里掉出来。
妮娜举双手投降:“当我什么都没问。”
她原本是个充满好奇心的人,在遇到问题时通常会激动万分地刨根问底,但刚才遭遇的那个魔女让她决定暂时收敛一点。
她可不想因为发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而被魔法链条刺穿肩膀。
“乌瑟让我来找你,说明你是能够信赖的人。我相信你。”小兽人沉默了一会儿,说。
“不……你可别说什么多余的话。”妮娜回绝了她的信赖。
她掀开笔记本电脑,找到那个记载租客资料的文件:“好了,先做一个简单的登记,姓名,种族,年龄。”
“乌鸦,兽人,三十四。”兽人少女老实地答道——姑且不说三十四岁是否该被称为少女。
虽然人类把鸟和兽做了区分,不过魔族统一将具有动物特性的分支——无论是哪种动物——统一称为兽人。
统领这个庞大分支的魔界贵族正是同时具有鸟类和走兽特征的大狮鹫。
——这些内容可以从《勇者笔记》中了解到。
“你不姓斯莱曼?”
“我们没有姓氏。”
“可是乌瑟——”
妮娜看到乌鸦皱起了眉毛,及时地掐断了这个话题。
魔族成员基本没有姓氏,而乌瑟是一个魔女,贵族院会大发慈悲地将那种东西送给他们。
发散思维使她在输入数字的时候打错了一位,她赶紧用退格键删掉:“三十四岁……哦,我明白,兽人的寿命普遍很长。”
比如罗德里斯基地里的那位厨子,狼人克里斯——他是在人魔大战期间出生的,在基地被毁的时候已经有三百零一岁了。
乌鸦点点头:“我们一般在五十岁的时候步入成年。”
“漫长的青春期,真让人羡慕……”
“成年之前的兽人非常弱小,漫长的生长期,也意味着漫长的危险期。”
妮娜索性又打开另一个用来记录各种不同魔族特性的文档:“我听说过,像狮子豹子那一类的动物,成体和亚成体之间的战斗力有着天壤之别。你们在成年之后也会变得非常强大吗?”
“至少刚才不会那么狼狈。”乌鸦说。
妮娜尽可能避免将话题绕回到那些不可言说的事情上,索性考虑起能够从“兽人”这一种族中挖掘出哪些让人感兴趣的要素。
“我过去遇见过一位狼人,他能够直立行走,并且拥有灵活的五指,但他的外形显然更像一头狼。可你在没有翅膀的状态下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个人类。”她说,“可以和我谈谈这种区别吗?”
乌鸦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她警惕道。
“我正在网上做一些关于魔族的科普节目,现在还在起步阶段,不过已经有了一些成果。”妮娜的语气有一点得意,“流量可以转化为收益,这是让公寓得以运营的资金来源。”
听起来这个廉租公寓好像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商业项目了。
事实上“起步阶段”才是整句话中最接近真相的词汇。
乌鸦扭动了一下脖子,将肩膀附近残留的羽毛彻底藏了起来,一边解释道:“兽人之中存在半兽人的亚种,也就是像我这样的。我们可以在偏向动物的形态和偏向人类的形态之间自由切换。”
这时候,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妮娜意识到有人在敲101室的房门,于是对乌鸦做了一个抱歉的表情,转开门把手,将脑袋探了出去:“出什么事了,文森特?”
第017章 黑白默片
大巫妖愣了一下,然后像一团影子似的飘到病房门口:“斯特尔小姐,你不总住在101吗?”
妮娜对他笑笑:“我在招待新的租客,这儿需要打扫一下卫生,待会儿可以麻烦你吗?用具都收在一楼的布草间。”
“当然。”文森特眯起眼睛表示同意,他看起来已经没有昨天那么拘谨了,甚至显得相当自在。
“你有事找我?”妮娜看到他怀里揣着一叠纸。白色的纸张在他黑色的身体上十分显眼。
大巫妖的眼睛变得更加弯了:“我从两位邻居那里见习了你们的现有业务,并且有意加入。”
妮娜对他的适应能力感到惊讶,“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寡默内向的魔族。”他比想象中要积极得多。
“我只是在监狱呆得太久了。”大巫妖说。
不可否认,长期的与世隔绝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但他克服得很快。
妮娜回头看了乌鸦一眼:“正好是一个让你了解情况的机会,不介意的话,可以让他进来聊聊吗?”
乌鸦看到门外的大巫妖,也许是因为见到同类,情绪似乎了一些。她坐在病床上,点了点头,说道:“这是你的房产,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
“你说话的风格和乌瑟挺像的。”妮娜说。
她将文森特迎了进来。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此时显得有些拥挤。
“这房间的布局真独特。”文森特打量了一下周围,接着才将视线落到病人身上,“你好,我是昨天才搬来这里的文森特。”
乌鸦抿了一下嘴唇:“我是今天才来这儿的。”
“好了,让我们听听你的想法吧。”妮娜让出了陪护席,端正地坐在盥洗台前的凳子上,将大腿当成电脑桌,满脸期待地看着黑乎乎的大巫妖。
“我已经从薇薇安小姐和拉弗尔先生那里学习了现代文明的精髓。”
“嗯。”
也许“夸大”就是这位大巫妖的风格。毕竟五十年的科技鸿沟不是一天一夜就能填补的。更何况视频和直播远远谈不上什么文明精髓。
文森特毫不羞涩地从看起来和他的身体长在一块的斗篷下面抽出一份文件,递给房东,“这是我尝试编写的一份剧本,我也想拍一个‘短剧’。”
妮娜讶异地从他手里接过那份文件,只有薄薄的三张纸,正反两面都被毫不浪费地利用了起来,上面疏密错落地排布着大片字符。
在她开始阅读这份稿件的时候,乌鸦也以其敏锐的视觉扫到了其中的一些内容,并狐疑地拧起眉毛。
“你认识那些字?”
“什么?”妮娜从稿件中抬起头来。
乌鸦指着她手里的纸张说道:“我没看错,那是魔族的文字,我小时候学过一点,但还没学多久,这种文字就被贵族院彻底取缔,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了。”
“我是在五十年前进入监狱的,那时候我们还能正常使用这些文字。在监狱里的时候,也没有人阻止我们这么做。”文森特说,“看来我们与时代脱节太久了。”
对于种族特有文字的消亡,他显出一种消极的态度,但是没有在语言中表现出来。
乌鸦提高了声音,直勾勾地盯着房东:“不是,你不觉得奇怪吗?难道你能看得懂这些字符?你——一个年轻的人类?”
妮娜低下头,再次看向纸面上的符号,咽了一口唾沫。
[被捕的时候,我才二十出头,对于巫妖来说,尚属幼年。]
纸张上的符号明显与人类教育体系中的那种文字截然不同,她能分辨出这件事。
她绝对没有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向任何人学习过这种符号,可她能够理解其中的意思,就像最寻常的读书认字一样。
如果有人提醒,她甚至不会意识到这是一种她不该认识的符号。
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看向他们:“呃……我知道了。这大概是一种天赋!偶尔也会有这种事情,比如以前有一个被雷击中的人,苏醒之后就突然无师自通了外国的语言——而且那是一种和他的母语完全没有相关性的语种。”
乌鸦皱起了那两条清秀的眉毛:“你被雷劈过?”
妮娜垂下肩膀:“……不。雷击只是一个例子。我记得有一个专门的词汇用于描述这种现象,好像是突发性……唔,突发性学者综合征。也许我和魔族真的很有缘分。”
“——或许我生来就该干这个。”
她一直觉得“会读书”是自己身上唯一的可取之处,没想到圣灵还赠与了她这样一份隐蔽的才能——尽管对在人类社会立足方面实用性有限,但还是令人激动。
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决定先将这部作品看完。
文森特同意她把稿子念出声来,这样可以让乌鸦也了解内容。
他看起来不是那种会因为要在公众面前展示才艺而露怯的人。不过他一定不知道“剧本”究竟是怎么回事。
尽管他自称这是一份剧本,但其形式和内容都与一份剧本该有的形象相去甚远,更像一篇洋洋洒洒的自传文章。
它用极其精炼的语言描述了作者本人锒铛入狱的前因后果,以及在监狱中度过的五十年光阴。
假扮成人类躲藏于按摩店时的提心吊胆。被告发,被抓捕,被关入已经充斥着大小巫妖的监狱。
在监狱中,从最初怀疑自己马上就会被处死的恐惧,到终于确认自己可以活下去时的释然,紧接着又因为在劳动改造中处处落后而自卑不已,到进步得到表扬时的心满意足……
“我们排成几列纵队,整齐地站在集合的场地上,准备聆听狱警对我们的训谕。‘牢房的空间不够了,我们要随机选一名囚犯进行释放,赶紧祈祷自己就是那个幸运儿吧。’狱警对我们这样说道。
“但我想,我的同伴们一定都在祈祷自己不要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可怜蛋。我们早就习惯了监狱的豢养,事到如今,我们要如何才能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下去呢?有人开始发抖,狱警扬了扬手里的鞭子,不过他也知道,我们无法感受到被鞭打的疼痛……”
这些通过文字吐露出来的情感让妮娜简直就像感同身受似的体会到了文森特在前往罗德里斯公寓时内心的纠葛——所以那时候他才会表现得如此不安——而实际上那完全不是他原本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