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去办事吧，我亲自下去一趟，采购食品的事情我会和她提的，你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那个女大学生还是一副缺乏睡眠的模样。
但现在亚历山大怀疑她是因为把本应该用来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动歪脑筋才会变成这样的。
“您是来向被违约的客户道歉的吗？”他将客人邀请到大厅角落的桌椅套组落座。
妮娜·斯特尔确实面带歉意：“有这方面的意思，不过更多的是来同您谈另一桩生意。”
“您想谈什么？先声明一点，我这儿已经没有什么油水可以捞的了。”
“我想收购贵司在二号矿区的这片矿场。”
妮娜·斯特尔毫不掩饰来意，坐在桌子对面侃侃而谈，“虽然爱德维希在二号矿区有三片矿场，但最主要的产出是星屑矿。最近星屑的行情不好，很可能以后也不会好了。这地方对贵公司来说或许会成为一块鸡肋。如果有人愿意接手的话，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你觉得呢？”
这是亚历山大完全没有想到的一种展开。
必须承认，这位经济学生的说辞并不只是一种话术，她对星屑的前途预判与他的想法基本一致，况且他已经从那封辞退预告信件中明确读出了爱德维希的上层也是这种想法。
不出意外的话，接下去星屑的价格只会逐年走低，而且没有什么转圜余地，趁刚出现这个苗头的时候就把星屑矿地出手一定是多方权衡后的最佳选择。
“如果我能促成矿地的交易……或许总部还能从我身上看到一点价值。”亚历山大不由自主地想道。
这一星半点的希望几乎成了他对未来人生的寄托。
他已经不年轻了，即使现在还处于工地一线的位置，但在这一行干久的人都清楚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进入中年时期还没能获得总部的一个办公室职位，多多少少说明了此人只能在工地上发挥价值。
别看他在工地现场可以对那些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魔物们颐指气使，实则他在整个公司里只是顶不入流的角色。
以目前的评价标准来说，亚历山大中专毕业，学的是地质方面的专业，学历不高，年纪过了四十中旬，没有特别出色的技能，唯一拿得出手的可能只有工作经验。
他十八岁就开始正式工作了，在一线奔命二十余年，有时候凭借直觉就能知道哪条地脉下能挖出矿来，而且他也已经习惯了和魔物们打交道——这或许是他至今没能结婚的原因之一。
总之，他算是那种可靠的螺丝钉，可惜被敲在了要被舍弃的部件上。
“庇李希先生？”女大学生还在等待他的回应。
亚历山大回过神来，看向妮娜·斯特尔那张和他一样凄风惨雨的脸，他发现自己之前光注意到她脸上两个过于明显的黑眼圈了，从没发现其实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儿童文学总喜欢把这种光亮称为希望的光芒。
这让他立刻变得警觉起来。
“诚然，如您所说，从政府和学界发表的文章来看，星屑马上就要变成一种过时的能源了，它与魔界的文明有着过于深刻的联系，就算是出于维护人类文明的尊严，我们也决不能将它当成一种主要的生产能源。”他也开始滔滔不绝地输出自己的观点，“只有当人类用其文明内生的能源驱动魔法的时候，才能说人类真正掌握了魔法的力量。星屑将会一败涂地，被人弃之敝履。”
“——所以您又为什么会对这样一块毫无前途的矿地产生兴趣？”
他才不相信一个女大学生会无缘无故地买下一座矿场。
就算其价值不如往昔，这终究还是一座矿场。这意味着买下它还是要花不少钱的。
他通过一系列对人性的反思可以断定，妮娜·斯特尔对这片矿地有不一样的看法。
他必须要弄清这一点，才能为这笔生意谈下一个好价钱。
“我不仅对这块‘毫无前途’的矿地有兴趣，我对南面那块地也兴趣浓厚。”妮娜·斯特尔没有直接回答他的提问，而是透露出一个讯息，她对安卡亚的那座矿场也虎视眈眈。
亚历山大做出了一个超过他自身平均能力的判断：“你把休息处建在两片矿地之间的街道上，就是想让我们互相争斗，然后趁乱把我们通通拿下？”
他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放弃了那个并不和谐的尊称。
妮娜·斯特尔露出“是又如何”的表情。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女大学生掏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放在亚历山大那一侧的桌面上。屏幕上是一个圆阵形的图案。
“这是什么？”亚历山大一边拿出手机，用摄像头扫描了一下，一边问道。
“你都对我做过背景调查了，应该知道我在参加大学生创业比赛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顺手关注一下，为我增加一点热度呢？”妮娜伸长了脖子，似乎试图确认和自己谈话的人没有在用手机干别的事。
亚历山大把手机放到了两个人都能看清屏幕的位置。
圆阵的扫描结果是“罗德里斯公寓”的项目主页。
“点一下这个按钮，然后在‘接受推送’的选项上打勾，这样你就能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将来又打算干什么了。”
“我的提问显然不是为了这个……”亚历山大对她这种见缝插针的自我推销感到一阵无语，“等等……难道说赫尔马岱的矿业也是你的创业目标吗？但你还没有解释，星屑已经日薄西山，你却打算在这里买下两片星屑矿地。”
“和那些买涨不买跌的人不一样，我喜欢低价捡漏。”
“抄底的前提是对触底反弹的预期，你在暗示星屑价格还会回升？”
“我可预见不了它的价格还会进行如何的波动，但是我能改变它的价值。”
第058章 第58章
亚历山大沉默了半晌。
“我不认为这话应该从一个经济专业的学生嘴里说出来， 而且还是一个恩斯法内大学的学生。”
“我说了什么有悖于你生活常识的话吗？嗯……我想很多规律其实都是有前提的。”妮娜说，“只是当那个前提客观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们容易把它忽略罢了。”
亚历山大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
而她也考虑到了这一点。
“总而言之，我坦率地把结论告诉你， 这块地对爱德维希来说不会有更多好处了， 它今后只会持续造成亏损。脱手越早， 亏得越少。你不用指望爱德维希能像我一样找到让它价值翻新的办法——我说过，那是超出人类常理之外的事情。”
亚历山大沉吟了一会儿， “这笔交易成立与否不是我能决定的。我会向总部进行申报，然后由股东大会作出最后的答复。必须提前说明， 我在公司内部人微言轻， 通常无法对上层的决定产生任何影响。”
“如果我能买下这片矿地， 我会考虑把你挖角到我这儿来。我身边没有一个懂这方面业务的人， 有老手帮忙就再好不过了。”
这无疑是当前谈判中对亚历山大·庇李希触动最深的一句话。
就在这个瞬间， 他并不坚定的内心突然倒向了这个可恶的大学生一边。
他可没有义务替一个抛弃他的公司摸清一笔生意的门道， 相反，如果他能促成这片矿地的转手，那至少在短期内他还不用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中年失业的流浪汉。
“我会让总部认识到这其中的‘利害’， 就像您刚才说的， 星屑矿地很快就会变成爱德维希的一块鸡肋，甚至是累赘， 有‘冤大头’愿意接手是最好的。”他说。
亚历山大一回到办公桌前，就立刻开始了报告书的草拟，他诚恳地将自己的考虑梳理成条目， 简洁明了地体现在邮件的正文， 又提到了一个“似乎还不知道行情”的创业者想要趁着这波乱子捞些便宜。
“我为爱德维希奉献了二十七年的珍贵光阴，我的辛勤劳动足以使我在离开时无愧于这家伟大的公司， 希望在我离去之后，这里依然能获得良好而长足的发展。”
“真挚的亚历山大·庇李希”
爱德维希是一家历史悠久的资源公司，从最开始的煤矿，到石油、天然气，再到星屑，他们没有缺席人类科技树中的每一个能源转变期。
古老的建成史和丰富的经验、庞大的体量，还有完备的管理体系，让爱德维希的总部在面对重大问题时总能快速做出决定。
它不害怕偶尔的犯错，并且愿意承担在时代风向变化时第一个做出改变的风险。
因此，在提出报告后仅过去两个工作日，来自总部的回复便悄然出现在亚历山大的邮箱里：
“经董事会批准，公司已经通过出售赫尔马岱二号矿区矿场的决议，感谢您在这段时间的无私付出，不过很遗憾地告知您，这份业绩并不足以让人事部门撤销此前的‘优化’决定，矿场权益的交接将会在您正式离职之后进行，感谢您的理解。”
亚历山大并不意外自己已经能心平气和地看待这种邮件了。
非但如此，他还立刻向未来东家转达了爱德维希“同意出售”的意愿。
他打开手机，看了看屏幕上的新推送，罗德里斯公寓项目刚刚进行履历更新，他能想象那位负责人已经把赫尔马岱的矿地写进了自己的创业项目，还有些担心接手这种进入下行期的产业会降低那些按下看好按钮的投资者对这一项目的评估。
因此，当他在最新进展中没有看到矿业相关的内容时，既松了一口气，又暗自感到诧异。
新增的内容不是他预料中的矿地，而是一个金融项目——面向魔族的金融机构，名为“树根”。
对于在社会上基本不占有经济资源的恶魔们来说，“金融”这个词显然有些多余，但亚历山大想到了妮娜·斯特尔的提示和她的种种行动，他想到了一个超乎他自身知识水平的可能性。
*
亚历山大·庇李希对在他离开爱德维希后发生的一切乐见其成。
生活似乎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又好像变了个天翻地覆。
他仍在赫尔马岱的第二矿区工作和生活，仍在和那些魔族工人打交道，仍为他们排班，仍要定期检查魔法机械……
而变化则主要体现在和工人们有关的项目上。
原来的矿地办公室被爱德维希一并出售给了妮娜·斯特尔，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只花了一点点时间，就将办公大楼彻底改造一新，成为一栋宿舍楼——这可比休息处的容量要大多了。
亚历山大猜测她用的是一件高级魔法媒介。
一般来说，能起到这种效果的魔法媒介是平民百姓即使花钱也买不到的无价之宝，但考虑到这位新东家在创业大赛中进入第二轮，背后有某位七贵族的支援，再加上她好像比看起来有钱很多，故而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宿舍一楼是宽敞的公共食堂。
目前为止，供应给工人们的食物还都是批量采购的预制品，不过新东家已经通过自主报名和面试，挑选了几名工人，打算将他们培训成厨师，以后专门为工地准备一日三餐。
另外他还多了一项和财务有关的额外工作，就是计算发放给工人们的工资。工资的数额与出工时间和工作内容有关，巨魔的工资总是比别人高一些，而死灵们相比较而言就成了“低收入魔群”，所有当事人都欣然接受了这些差异。
工资是经过融化和重铸的星屑币——相关工序所用到的工具也爱德维希打包出售的——新东家为工人们开设了树根账户，这些星屑大多被存进了这家神奇的初生机构中。
亚历山大和工地上的其他人类员工则被允许获得以卡什计算的薪酬。
亚历山大为了表示对新东家的感谢和支持，选择以一半卡什一半星屑的方式领取工资，并将星屑的那一部分也存进了树根。
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在赫尔马岱工作了二十多年，这里完全已经成了他的第二个家乡，但直到拥有了树根账户，并往里面存放了星屑，他才觉得自己真正融入了这个地方。
此时他还没有把这种奇怪的感受和那棵扎根在这座城市的大树联系起来。
当然，因为他是一个人类。人类没有任何理由能从生命之树上获得任何启发和力量，也不会对那棵大树产生任何亲近感——对他们来说，那除了是一棵大树之外，充其量不过是一台巨大的魔族量产机器，并兼职绿化和造氧的工作。
最令亚历山大感到激动和唏嘘的，还要数与安德烈的“决斗”。
他没想到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会有一个如此“平和”的结局。
那时的安德烈还不知道北面矿场已经转手的事迹，以为手握休息处的使用权就能高枕无忧，他打算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进行最终冲刺，以期一举打败爱德维希，一劳永逸。
他也正是这么对自己手下的工人们宣传的。
“再辛苦一个月，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你们中的一些人说不定能就此脱离苦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