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工人们确实即将脱离苦海，不过不是以安德烈想象的形式，也不是通过死亡获得解脱，而是一种乐观的方式。
“一个月”，这种明确的期限在安卡亚工人们的心中燃起了切实的希望，这簇希望的火焰点燃了他们体内的发动机，让他们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加高效的运转起来。
在最初几天里，高效运转带来了很高的回报率，安卡亚的“竞赛数据”节节攀升，但以透支为代价的高效始终难以持久，到了第二个礼拜，南面的工地便显出颓势。
亚历山大能想到，安卡亚的总部一定给了安德烈不小的压力——就像他被“温和辞退”时一样——加上连日来星屑毫无转圜的走低，和北面矿地构成相似的南面矿地一定也已经进入安卡亚高层的放弃名单。
现在就等最后一波“血拼”，然后看新东家用一个好价格把对面那块他久攻不下的产业给攥到手中了。
这时候，亚历山大不仅觉得安德烈看上去没那么讨厌，甚至开始同情起这位近来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很多的对手来。
“你看起来非常疲惫，比自我认识你以来的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疲惫。”
安德烈看起来还没有准备好应对他的问候，显得有些慌张和狼狈，“你来干什么？难道是来嘲笑我的吗？”
“我想说……如果世界上有人能深刻理解你所承受的痛苦，那个人一定是我。”亚历山大说，“我想你现在正站在人生的悬崖上，半截身子已经掉出去了，我只是看看能不能把你拉回来。”
第059章 第59章
……
近来发生的事情让人感到不像真的。我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当我突然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内心那种隐隐的失落究竟是什么？
而当我走出自己的房间，看到每一个向我问好的邻居，看到工地上那些卖力干活的工人们， 看到金库里面越堆越高的那座星屑的小山， 发现一切不是梦境的时候， 我所感到的欢欣鼓舞又是什么？
我偶尔会反思，我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几个月内就完全接受了打破我二十多年人生经验的奇妙设定——难道我是一个如此薄情寡义的人吗？而这种想法一旦在我脑中形成， 我又不免质问自己，我真的能够抛弃我与生俱来的使命和责任吗？
我过去所遭受的种种“不公”都昭告着贵族院对我的“关注”。恐怕即使我有强烈的意愿， 他们也未必会允许我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存在， 更何况我已经做出了承诺。
……如果有一天， 我是说“如果”， 我能够让魔族再次过上三百多年前那种自由而富足的生活， 我又会如何对待人类。难道我要将贵族院曾对魔族做过的事反过头来加诸人类吗？
……吸血鬼对我说过， 他希望有一天魔族和人类能在大地上和谐共处——我又何尝不怀抱这样的愿景？
我偶尔会想念萨利。
——《妮娜的日记》
……
“贵族院一定没想到他们的所作所为到头来帮了我一个大忙。”女大学生这几天终于有了“自己正在做大事”的实感，并且因为阶段性的胜利而感到春风得意，“如果不是他们想要做空星屑， 我可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拿下第二矿区最大的两个矿地。”
尽管“两个矿地”和“整个赫尔马岱”相比还不值一提， 但资源和势力这种东西就像滚雪球，一旦做好了开头， 然后让它滚动起来，雪花片就会被自然而然地吸附，越变越大， 越大越快……
不过同样的例子也可以用在她与维克多之间的借贷上。
工地和直播的盈利使她能够定期还上一部分钱， 但这两项事业的盈余并不像众人猜测的那么多。
毕竟这位大东家的目的实则是蚕食王国的资源，而不是当资本家， 进账的大头都被分进了创造财富的那些成员的口袋，这导致她借钱的速度永远比还钱和赚钱要快，旧债未完，新债就筑起了高台。
万幸富有的幽灵只是笑眯眯地告诉她：“您放心用。”
在获取二号矿区权利的这段时间里，文森特也时常利用传送阵往返于两座城市，他对罗德里斯公寓在赫尔马岱的事业以及生命之树的近况进行取材，印刷了一些纸质的小报，分发给那些在树根储存星屑的客户们，和通用的人类文字印在一起的，还有大巫妖手写的古老魔族文字。
这上面的每一张图片和每一段文字都让阅读者们兴奋不已，有人领取了多份小报，除了用作收藏，还在认识的魔族朋友之间进行传阅。
一共只印了三位数的报纸，在热心群众的传抄下，一传十、十传百，在神圣峡谷的魔族群体间引起了轰动，也导致越来越多的魔族开始在实体店购买星屑，然后将它们存到树根里。
在部分客户的心中，这不是单纯的储蓄，而是一种投资，甚至是一种捐献。
这种行为让那些长期盘踞在他们心中的那个念头——用星屑的魔法力量重振生命之树——终于能够落到实处。
“——我十分后悔在有机会念大学的时候没有辅修一个经济学的学位。”灰色半透明的幽灵向他的老友讲述了近来发生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这样我能做的事就更多了。”
“你现在也可以学。”倚靠在竹藤躺椅上的老人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老人白发苍苍，满面皱纹，从眼角的那些纹路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一个爱笑的人。尽管是热天的白昼，她上身依然盖着一条砖红色的披肩。
“自从黄金时代结束之后，我就没有见到过这样意气风发的你了。我记忆里的那个维克多可不会搞出这么大胆的事起来。”
爱丽丝·提耶利维奇是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五十多年前从一所在信息技术领域有着杰出成就的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一家如今已成为独角兽的知名企业就职，一直到从信息安全中心主任的任上退休。
或许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都很难在历史和未来中找出一代人，能像她那个世代的人一样，经历如此频繁且剧烈的社会变化。
她们那代人出生的时候，正赶上人类和魔族关系的第二次剧变（第一次是人魔大战），魔族受到迫害和虐待的现象开始引起人类社会中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物的关注，那些人四处奔走，大声呼吁，让当时的社会逐渐意识到，魔族和人类一样，是一类具有高级智慧和丰富情感的生物。
在这些社会运动人士的推动下，人类和魔族的关系渐渐有了改善。
爱丽丝四五岁的时候，还经常能看见被丢在路边的魔物们的尸体、在路上遭到驱赶和殴打的死灵、衣不蔽体蜷缩在巷尾的魅魔……然而等她上小学的时候，这些现象就已经很少见了。
到上中学的年纪，学校开始接受魔族学生。虽然魔族在入学前要经历极其严苛的背景调查和资格审核，在校内也要遵守比人类学生更多更繁琐的规矩——简而言之，就是区别对待仍然普遍存在——但也体现出一种巨大的进步。
爱丽丝在升入高中后，认识了第一位魔族同学，也是她们那个年级唯一一名魔族学生。她“有幸”和这位名叫蓝闪蝶的魔族女生成为同桌。
她难以描述在得知这个消息时的兴奋。班主任把她调到那个座位上的时候，她不得不紧紧捧着怀里的书本，一步一步慢慢走，防止自己高兴得跳起舞来。
回家之后，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她那位脾气暴躁的父亲在开学第二天就怒气冲冲地来到学校，要求班主任将“那头魔物”从女儿身边调离。
她因此迎来了青春期的反叛以及产生了与父母间的隔阂。她把那天的事情当成奇耻大辱，也一直对蓝闪蝶心怀愧疚。
成为高中生的第二天，她就与她的魔族同桌分开了。蓝闪蝶被班主任安排到了教室的角落——班主任也不希望再有学生家长找到班级里来，不得不出此下策。
蓝闪蝶是当时已经被宣布“野外灭绝”了的元素兽，除了那头深蓝色的头发和那对尖尖的耳朵之外，她看起来和人类少女没什么两样，甚至比那个年纪的大多数女生要漂亮。
她是拥有水系魔力的元素兽，她说水系元素兽有一个戏称叫做氧化氢兽，这个冷笑话让爱丽丝至今记忆犹新。
蓝闪蝶从不在大家面前施展魔法——这是他们必须遵守的规则。她的性格温柔得像水，她的头脑灵活得像水，她的心眼通透得像水。她是班上的优等生，虽然坐在教室角落，却出乎意料地受到了全班的喜爱。
爱丽丝父亲的闹事除去拆散了一对同桌，从长远来看，既没有对爱丽丝的在校生活产生什么影响，也没有对那位魔族女孩产生什么负面影响，她们依然成了好朋友。
在那个物质没有变得超量但也绝不贫乏的年代，她们那个年纪的孩子似乎比任何一个历史时期的同龄人都要单纯。
高二的秋天，学校的图书馆发生了一场火灾，消防车却在出勤途中遭遇交通事故，无法及时赶到，众人无可奈何之际，蓝闪蝶用自己的魔法浇灭了那场正在蔓延的灾难，而这违反了她在校内必须遵守的首条规定——不得使用魔法。照理来说，她会受到严格的惩罚。
由于当时正处于人类和魔族关系稳中向好、蓬勃发展的阶段，蓝闪蝶此行算是义举，不仅为学校轻减了大量火灾损失，也保护了校内师生的人身安全，再加上全校的学生（或者说至少百分之九十九的学生），尤其是爱丽丝所在的班级，为违规处罚的撤销做了很多努力，最终不仅让她免于惩罚，还受到了学校的表彰。
再后来，社会正式步入后来所谓的“黄金时代”，魔族可以进入大学，还可以参加合法工作。
爱丽丝考上了那所信息技术学校，而蓝闪蝶考上了恩斯法内的生物学院，前往王都就学。当时的通讯技术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她们之间的联系也因此少了很多，但每到假期，不是爱丽丝去王都找蓝闪蝶，就是蓝闪蝶回家乡来看望爱丽丝。
在大学期间，爱丽丝认识了更多魔族同学，她发现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像她的好友一样聪明，甚至不乏更聪明的。
他们中的其中一位对此作出了这样的解释：“虽然社会风气已经足够宽松，但魔族想要进入大学仍然比人类艰难，所以能考上大学的都是我们这个种族里面最聪明的家伙——比如我。”
说这话的正是维克多。
第060章 第60章
那时候爱丽丝还不知道维克多是一个已经活了一百多年的幽灵， 只是对他优异的成绩和广博的学识感到钦佩不已。
他们经常一块学习，共同完成课题，时不时讨论一下和将来有关的话题，以至于总有人跑来问爱丽丝：“你是不是在和一个幽灵谈恋爱？”
从那个时候开始， 爱丽丝就打算从事信息安全工作了， 而维克多的想法却是“走一步看一步”， 或者“到时候再说”。
尽管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交情，不过爱丽丝还是因此觉得维克多有些不靠谱。
几年后又发生了一些事， 爱丽丝终于知道了维克多为什么从不规划未来。
那件事就是蓝闪蝶的死，以及以此为契机的……黄金时代的落幕。
当时爱丽丝已经顺利入职一家初创企业的信息管理部门， 成为一名技术人员。
电视和电脑在那个时候也已经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 她住的出租屋里就有房东慷慨配置的一台小电视， 供她在下班后进行一些室内低成本的休闲娱乐活动。
那是天空台的晚间新闻， 十八点四十八分， 穿着绀色制服打着格子领带的男主持人进行播报。
“今日下午十三时， 一头元素兽在街头突然使用魔法袭击路人，在第一时间被附近执勤的特务击毙，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新闻画面只有几个简短而模糊的镜头， 但爱丽丝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好友——有着一头深蓝色头发的魔族女孩， 被一道紫红色的魔法弹击中，像猝死的蝴蝶一样落向地面。
她立刻在网络上寻找相关信息， 她循着街景找到友人遇害的街道，她像一个间谍或是可恶的记者一样逮着路人问话……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附近的一家杂货店内突然着火，偶然路过这里的魔族女孩好心地用魔法浇灭了火苗， 却在同时被街头执勤的魔女击杀。
和新闻上的说法南辕北辙。
而爱丽丝显然更相信自己找到的答案。
这件事在之后的几天内引起了一阵风波， 揭露事实的声音很快就被按了下去。
电视上开始大规模播放关于历史上两次除魔运动的纪录片，人类和魔族之间的矛盾立刻被激化， 并上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社会上各个岗位任职的魔族在短期内便被以各种理由逮捕、处刑，在学校接受教育的年轻魔族们也被纷纷扫地出门，街头又经常会出现魔物的尸体和他们挨打的景象，那些仍愿意帮助魔族的人类通通没有得到好的下场……
一晃就过去那么多年了。
其实在这几十年间，社会也发生过一些变化。比如科技的发展、魔法的爆发、衰老和新生的轮替。
爱丽丝已经彻底明白，人类有资本和底气为自己规划未来，而魔族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