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吞噬了血液，就像进食一样，它所吞入的血液越多，自身的“体积”就变得越大，从中心放射出来的一缕黑雾就像一条触手似的，轻轻碰了一下贝尔霍特的右侧脸颊。
那感觉就像是被一条冰冷潮湿的舌头舔了一口。
贝尔霍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他浑身的寒毛都被吓得竖了起来。他觉得等到漩涡的中心膨胀到一定程度，或许就会驱使那些恶心的触手把他抓住，然后吃掉。
“我……我不想看下去了。”他挪动到房门附近，“如果你有什么正常一点的手段，我也许会很乐意和你合作，但你看起来像在引火自焚。”
韦斯特尔没有说话，用狂热的、虔诚的眼神看着那个不断变大的黑洞。
贝尔霍特再也受不了了，打开房门冲了出去。他想找一个地方呕吐。
“你怎么了？”
在头昏脑涨地穿过一条走廊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这么问了一句。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过去总是让他感到讨厌的声音，此刻听来却让人感到分外安心——这种安心感源自贝尔霍特终于确定自己依然活着。
“哦……阿斯代伦，你在这里干什么？”他收起了匆忙的脚步，以免暴露自己的慌张和虚弱。
“我要去找韦斯特尔。我给他发了信息，但是完全没有回应。”
“你现在最好别去找他。也许会发生不幸的。他正在做一些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阿斯代伦眯起眼睛，“等等，你的手——”
贝尔霍特飞快地将两只手举到面前，一团肆意蹿动的黑雾正在他的指尖起舞，看得他又是一阵恶心。这下，他终于抑制不住，弯着身子吐了起来。他今天还没有吃饭，吐出来的全是胃里的酸水。
胃是一种情绪器官。绝对是。
“我以为这是巫妖的特质，原来死灵也会产生同样的现象吗？”阿斯代伦说。
“不……不……这都是韦斯特尔搞的鬼，他说要强化信仰，然后就把我变成了这个鬼样子……”贝尔霍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根本无法从他的表述中完成对事情发展的梳理，“总之，你现在别去找他，除非你不想要个好下场。”
阿斯代伦半天没有说话。
贝尔霍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口腔中那种酸溜溜的感觉让他很不好受，他想找个地方给自己清理一下，然后弄一碗养胃的暖汤，至于他造成的地面污渍，他也会让他专门负责保洁工作的魔法道具来处理。
“我先走了，总之，别去找韦斯特尔。”
“我可以帮你一把。”阿斯代伦突然说。
贝尔霍特睁大眼睛，一下子就把身子直了起来。他比阿斯代伦高上一点儿，因此可以通过接近俯视的视角观察他的表情。
“你说什么？你要帮我什么？”
阿斯代伦指了指他的手：“我也许有办法帮你去除这东西。”
这东西无疑是指贝尔霍特手上不同寻常的黑色粒子。
“你真的可以做到？”贝尔霍特心中燃起了希望。
“有点代价，不知道你能不能承受。”
“代价是什么？”
“死灵核心。”
*
贝尔霍特·谢帕德出身自一个身份高贵的大公家族。作为次子的他，原本无权继承爵位，于是便主动提出进入骑士学校，以期将来能成为皇帝的近侍。
贝尔霍特十九岁的时候，谢帕德家的长子、他的哥哥不幸因为当年的一场流行病丧命，于是他就成了大公的继承人。
由于他的幼稚性格在成年后依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所以大公对这个因命运眷顾而得以继承财富和名誉的次子并不看好，始终担心有一天他的顽劣行为会让谢帕德家名声扫地。
万幸的是在学校里他耳濡目染到了所谓的骑士精神。这种学习和磨炼稍微抵消了一点幼稚的恶性副作用，让他看起来至少可以当一位无功无过的继承人了。
——这就是贝尔霍特·谢帕德原本的人生轨迹。
不过自从跟随由于帝国的轰然腐化而毅然出走的两位皇子踏上探险的旅途之后，他的人生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依然保持着离家时的那副样貌，但他已经绝无可能再回到自己的那个家中，也绝无可能再去继承谢帕德大公的爵位。
别说那个让人骄傲的公国，那片令人怀念的庄园，就连曾经那个盛大而宏伟的帝国，此刻也许都已不复存在。
他依稀记得母亲的一句话：“在外面要是过得不好，就赶紧回来。谢帕德永远可以为你托底。”
回不去了。可以为他托底的家族也不复存在了。对于这样的贝尔霍特来说，始终保有（他自以为的）贵族精神和骑士精神，是他唯一可以继承谢帕德荣耀的方法。
他同样不能忍受自己的身体被邪秽玷污。
这比永生不死更重要。
“这该死的核心，如果你那么想要，我一点都不稀罕把它留着。只要你真的能把这些黑乎乎的东西处理干净，我就答应把死灵核心交出来。”
*
阿尔弗雷德依照前辈的指示，再次闭上双眼，作出祈祷的姿势。
过了一会儿，有人将什么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
但是传入耳朵的只有火焰跳跃的声音。
呼——哗——嚯——
让人怀疑这个空间中只剩下自己和火焰，再没有其他人的存在。纯粹，干净，圣洁——这就是阿尔弗雷德此时此刻感受到的东西。
接着，非常突然的，周身接二连三地响起与火焰的声音不同的哗哗声，或是嘶、嗤之类的声音。
尽管感到好奇，但阿尔弗雷德始终按照指示的那样，没有睁开过眼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感受不到下肢的存在，而且还在迷迷糊糊之间就这么跪坐着睡了一觉，他终于睁开了眼睛，并且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几乎到了魂不附体的地步。
周围全部是血、血、血。
所有那些刚刚还好端端坐在他身边的陌生人们，此时已经向着各个方向角度倒在地上，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握着一把匕首，那也是他们自绝生命所用的工具。
无数红色液体融汇在一起，形成了奇诡的图案。
阿尔弗雷德无声无息地翻了一下眼睛，晕了过去。
第116章 黑色高塔
*
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抽了出去。没有痛感， 只是有些怪异。
剥离的仪式正在进行，甚至不需要什么准备，随意得就像两个人约了一顿饭。
贝尔霍特觉得身体一阵轻松，但紧接着又感到一阵沉重。
仿佛刚刚游完泳从水中脱离时的感受， 肉身还没有习惯浮力的变化。
他看着那颗深紫色的核心没入阿斯代伦的身体， 心中并没有太多遗憾，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发现已经发生虚化的五指终于恢复了正常。
他现在是一个正常的、完整的人类了。虽然他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 但也没有感到太多畏惧。
反观阿斯代伦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愉快。
“怎么了？多了一颗核心，你的身体就受不了了吗？”贝尔霍特问。
阿斯代伦用尖尖的犬齿咬住下唇， 像是要从自己的嘴唇上汲取一些血液似的。
“你不会是饿了吧？”贝尔霍特想起他的另一颗核心是吸血之王， 不禁打趣道。
阿斯代伦从他轻快的语气中觉察到他一定没有发现气流的变化。
空气中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 仿佛是把化粪池翻了个底朝天后能嗅到的味道。
还有一种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的声音， 仿佛无数条无足的爬行动物纠缠在一起争斗、啃噬的声音。
“贵族院里出现了一个怪物， 你最好找个安全的角落呆着， 不要随便乱逛，小心死无全尸。”
贝尔霍特一个激灵，立刻想起韦斯特尔在祭坛前召唤出来的那个黑洞， 那时候韦斯特尔确实说了“献祭”， 现在，看来是他献祭的对象给出了回应。
“真神……”他喃喃道， “那就是韦斯特尔说的真神……”
不过阿斯代伦没有听到他的这些念叨，快步向某个方向走去。
贝尔霍特本想如同僚告诫的那样赶紧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呆着，但又好奇事情会如何发展， 他只踌躇了一秒， 便迈开长腿，跟上了阿斯代伦。
*
布劳斯循着那股不祥的气息抵达议事大厅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的是挡在明亮的大屏幕前的那个黑暗漩涡，在强烈的对比之中，漩涡的颜色看起来格外阴沉。
第二眼，他才看到了站在漩涡下方的那个拄着拐杖的男性。和漩涡比起来，他看起来太渺小了，也就不那么引人注意。
“韦斯特尔，你在做什么？”布劳斯鲁莽地上前了一步。
韦斯特尔在黑暗中睁开了那双已经不像人类的眼睛：“三百年了，或许我们该为世界洗一次牌。我们不能放任那个丫头继续成长下去了，在她获得完全的力量之前，我们必须有所行动。”
“我们的确应该做好应对魔王的准备，但是你的做法会毁了这个国家，也毁了贵族院的。”
“你这个连脑子里也只有肌肉的蠢货，你懂什么？”
这话引燃了布劳斯的怒火，他最恨别人喊他蠢货。
“看来你是不打算讲道理了。”
“有神明的旨意，还需要什么道理？”
漩涡的体积在这个时候又膨胀了一些，快速伸展、翻腾的黑色触手看上去随时都能把韦斯特尔拖进那个深不见底的洞口。
暗夜核心强化了感官的锐度，布劳斯能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打算从那个洞口出来。
漩涡并不是怪物的本体，只是打通两个世界的出入口，就像一个传送阵。
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要在真正的怪物出现之前把洞口关上。布劳斯清楚地认知到这一点。
他二话不说，幻化出一把赤红的双手剑，冲着韦斯特尔的脑袋砍了过去。
这种率直的攻击通常不会有太多效果，韦斯特尔压根就没有动，在他上方浮动的黑色触手就已经替他格挡了伤害。
同时，接触到大剑的触手像是被点燃了一样，星星点点地蹿出火苗，火势顺着触手的走势向黑洞蔓延，然而那个洞口一阵吞吐，就尽数熄灭了火焰。
韦斯特尔挑了一下眉毛，冷笑道：“还以为你虽然蠢了点，至少是个正人君子。原来兰登就是被你给藏起来的。”
他显然发觉了不管是大剑还是火苗，都只是用魔法创造出来的幻觉——那是暗夜精灵的特长。只要不当成是真的，那些幻觉就难以产生效果。
布劳斯没有说话，再次抡起大剑，这次砍向的目标是黑洞的中心。
布劳斯觉得自己像是砍到了一团空气，但是当他把武器抽回来的时候，却发现那柄几乎有一人宽的剑身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切口圆滑的洞。
一条触手接着洞眼的圆弧拽住了剑身，举重若轻地一抖，就把布劳斯连剑带人给甩了起来。
它要把布劳斯丢进自己的嘴里。
那股浓郁的恶臭扑面而来，让人头脑发麻。
布劳斯当机立断地松开手，放弃了武器，自己却因为惯性，仍向着黑洞坠去。
一团粘稠温热的东西缠住了他的大腿，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拖了回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臭着一张脸的阿斯代伦。
这个宽敞寂寥的空间几乎已经被黑色漩涡完全占据，只给处于附近的几个人类留下了勉强立足的地方。
布劳斯在巨魔核心的加成下有着远超常人的体能和力量，但现在那种精力也已逐渐见底，那个可疑的黑洞似乎拥有吸收能量的本领，即使没有发生直接接触，只要同处一个空间，体内的能量好像就会不停向其流去。
他的胸腔正在快速起伏，冷汗从额角滑落。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阿斯代伦也经历了苦战，但狼狈程度却远不及他。
他不认为吸血之王的核心能够提供优秀的耐力，相反，血族虽然有着强大的身体自愈能力，但强度和韧度的数据却惨不忍睹。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而韦斯特尔显然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我还以为你是我们几个之间最后一个正派的人，原来早就在暗地里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了。你竟然将洛伦诺的大狮鹫核心据为己有，还能在这三百年间若无其事、一次不落地参加圆桌会议。”
“没想到在对付魔王之前，我还要对自己过去的同伴拔剑相向，真是一个感伤的故事。”他继续说道。
阿斯代伦不为所动，控制着血鞭持续发动对韦斯特尔的进攻，不过那些攻击都被漩涡挡了下来，因而未能起到效果。
他也和布劳斯一样，感觉到力量正在流失，但又不能停止攻击，因为一旦眼前的平衡遭到破坏，他们很有可能在撤离之前就被漩涡吞噬。
考虑到他自身的精力有限，而那个黑洞看起来却有着无穷无尽的力量，目前的情形可以说非常不利。
然而一向脑袋活络的他现在也想不出任何逃生的办法。他甚至有点后悔刚才对布劳斯出手相助。
就在这山穷水尽的时候，一团火苗突然在他的眼前燃起，接着迅速蔓延为一堵火墙，波诺的声音从某个方向传来：“趁现在快走！”
阿斯代伦没有犹豫，留下一条血鞭断后，迅速离开了这个充满不祥的会议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