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闫大夫也不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
等人走后,宣王望着湖对岸已经瞧不见人影的空亭子,冷声吩咐:“昭昭身边再多添几个人,给我看严实了。”
“婚期将近,本王不会允许任何人破坏。”
第37章 鲜血
一晃数日过去, 谢嗣音白日里照旧去英国公府看望陆澄朝,陆澄朝身上的伤口已然大好,但仍有些面色病白。为此, 谢嗣音总免不了被他装着柔弱占便宜。
从一开始的抵抗无措, 到如今,谢嗣音已经渐渐有些享受其中了。
就像陆澄朝说的,他会覆盖其他人印下的所有痕迹。谢嗣音如今在同他亲吻的时候, 已经鲜少想到仡濮臣了。她无比真切地意识到如今和她亲密的人是陆澄朝, 而那个人如同春风拂过, 正在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的生活。
可是夜间闫大夫派人送来药汤的时候, 她却又不可避免的想到那个人。想到他如今是否已然命垂一线, 苟延残喘?
“郡主?”青无看着谢嗣音瞧着药碗发呆的模样,忍不住出声唤道。
谢嗣音偏头看向窗外的海棠花,低声道:“明天就到了是吗?”
青无和花苓面面相觑, 不知道郡主这是什么意思。
霜白的月色落了一地的风华,谢嗣音望着被月光浸润的花木水渠,出声道:“送药的童子可还在?”
青无点点头:“还在的。”
“唤他进来。”
青无退了出来, 将人唤到屋内。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谢嗣音第一次传唤药童入内。十二三岁的药童有些战战兢兢的进了屋,转过小叶紫檀戗金插屏, 就瞧见谢嗣音一身青织金刻丝云绢衣,头上围着家常的攒珠勒子, 端端正正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两边配着一对高几, 上面茗碗瓶花一应俱全。
花苓站在一旁, 手里捧着个填漆茶盘,盘上一个小碗, 正是他端过来的药汤。
药童不敢多瞧,连忙跪下道:“请郡主安。”
谢嗣音似乎没有听见一般,仍旧瞧着窗外出神。
药童心下咯噔一声,目光向上朝着刚刚唤他进来的青无求救。
青无眼观鼻鼻观心,当作没有看到。
药童咬了咬唇,重新低下头去,不再吭声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凉风顺着窗棂格子进来,吹得谢嗣音起了一身凉意,才出声道:“天冷了。”
花苓捧着药碗上前:“郡主,药凉了,可要去热一热?”
谢嗣音似乎厌恶的看了一眼汤药,点头:“去吧。”
等花苓出去了,药童才重新开口:“请郡主安。”
谢嗣音这才看到他一般,笑了声:“起来吧,什么时候过来的?是我想出神了。”
药童不敢说什么,站起身点头道:“刚刚进来,不知郡主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谢嗣音笑道:“没什么要吩咐的,不过是想问问,明日可是最后一副药了?”
药童应道:“是的,明日晚间便是最后一副了。”
谢嗣音目光有片刻的失神,不过转瞬又笑了:“闫大夫可有说什么?”
药童抿了抿唇,不敢说别的,只道:“师傅别的没说,只说明日里他会亲自过来给郡主送药。”
谢嗣音点点头,沉默了半响,又换了个话题问道:“日常都是你熬的药?”
药童道:“都是我和师弟轮着来煎药。”
谢嗣音打量了他片刻,突然,唇角带着笑问了一句:“腥吗?”
药童一愣,有些不太明白谢嗣音的意思:“郡主说什么?”
谢嗣音唇角的笑容更大了一些,温润的眉眼一时之间竟在月色下多了些?艳的味道:“血,腥吗?”
药童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如何经得住谢嗣音这样一问,当即吓得变了脸色:“郡郡郡......郡主......”
别说药童,就连青无也跟着吓了一跳:“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谢嗣音却仍旧端着笑意:“青无,你先出去吧。”
青无愣愣的看着她,又回过神来一般看向底下的药童,嘴唇翕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福了福身出去了。
吱哟一声,门关上了。
药童吓得都要哭出来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郡主饶命,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谢嗣音目光淡淡的瞧着他,盯了一会儿缓缓道:“怕什么,出了事情有你师傅顶着呢。我不过是随便问两句罢了。”
药童如何能不怕,哭丧着一张脸道:“郡主想问什么?”
谢嗣音视线转到窗外,声音幽幽:“他如今什么情况了?”
药童咬了咬唇,终于知道谢嗣音的目的,含着哽咽摇头道:“小人不知道,只有师傅进去过。”
谢嗣音点点头,自问自答的呢喃道:“想也知道是不好了吧。”
药童不敢再说话,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谢嗣音似是终于厌倦的摆摆手:“下去吧。”
药童连忙起身,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那郡主......小人退下了。”
谢嗣音没有再看他,低低应了一声。
药童如蒙大赦一般,脚底抹油的打开门就跑出院子,等跑远了才发现自己的背后已然出了一身冷汗。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想着明天定然不再去送药了。
转念一想,明天是师傅去送,心下又提了起来,回到药园之后将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了出去。
闫大夫听完之后没有说话,沉默了很久,才点头道:“回去睡觉吧。”
等药童走了,闫大夫坐在房中一动不动呆了许久,直到外头敲响了二更的梆子声,他才回过神来,起身下了暗室。
暗室的味道很不好闻了,昔日干净俊秀的少年如今已然潦草成了街头野狗。
闫大夫没有走近,始终站在昏暗之处瞧着他,眸光明明灭灭,不知在想什么。
“时候到了吗?”仡濮臣低垂着头,沙哑的声音从胸腔中缓缓发出。
闫大夫没有回答,反而向他问道:“若是王爷愿意放过你,你可愿回苗疆,永不来京?”
仡濮臣没有说话,似乎十分费力的抬起了头,撩着眼皮远远瞧了闫大夫一眼,从喉咙发出一声低笑,似嘲似讽。
闫大夫唇角的胡须微颤,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室内重新归于黑暗,仡濮臣低下头垂到了胸口位置,不知想到了什么,男人低低笑了起来,声音喑哑诡异瘆人入骨,墙壁之上的几盏火苗微弱的晃了两下,几乎下一瞬就要熄灭了。
“嘶嘶”的声音响起,暗室阴森的一角爬出一条细长的红尾蛇。那蛇一路从仡濮臣的脚下爬到他的手臂,在大臂的位置转了半圈,蛇头冲着他嘶嘶作响。
仡濮臣没有动作,仍旧低垂着头,沙哑的声音低不可闻:“快了,就快了。”
***
药童走了之后,谢嗣音没什么异常的吃了药、洗了漱,进了帷帐休息。不过,躺在床上却是睁眼到了天明。
一直到青无从隔间起身,发出轻微的声响。谢嗣音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出声道:“青无,今日不去英国公府了。”
青无连忙上前撩开帐子,刚要说话,就看到谢嗣音眼里满满的红血丝,一惊:“郡主眼睛这是怎么了?”
谢嗣音眨了眨眼睛,有些干涩,叹道:“没事儿,父王可还在家?”
青无也是刚醒,还不清楚,忙道:“奴婢让人去问一下。”
谢嗣音点点头,有些疲倦的坐起身:“去吧,让花苓进来给我梳洗。”
青无转身让伺候的人进来,又派了一个小丫鬟去王妃院里打听消息,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王爷今儿休沐在家,还没起呢。
谢嗣音阖着眼应了一声,梳洗过后直接去了宝翰堂。
等她到了的时候,宣王夫妇二人的早膳刚刚摆好。宣王妃一见谢嗣音忙道:“今儿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用过早饭了没?”
谢嗣音笑了笑,看向宣王:“还没有,难得父王今儿休沐在家,想着同您一道用膳。”
宣王昨儿就知道了她盘问药童的事情,今天一大早又通红着眼睛过来找他,为了什么,一想便知。
他心下微恼,口气也不好:“这么些日子都不过来,怎么今儿就想起你父王了?”
宣王妃笑靥如花的脸瞬间掉了下来,转头美目一瞪,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宣王住了口,谢嗣音笑着坐下:“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女儿就要出嫁了。往后陪在您身边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
这话一说,宣王妃当即红了眼,又狠狠瞪了一眼宣王,拉着谢嗣音的手声音哽咽道:“明明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转眼就嫁人了呢?”
宣王看着这娘儿俩再说下去就要抱头痛哭的模样,叹口气道:“又不是嫁到别处去,英国公府距离咱们府上不过几步的距离,一会儿的功夫就到家了。”
宣王妃擦擦眼角,冷哼一声:“你说的好听,我嫁进来之后,可曾天天回过娘家?”
宣王一下住了嘴,不再说话了,捡起筷子默默吃饭。
吃完之后,宣王放下筷子朝着宣王妃道:“我去书房。”
宣王妃摆摆手,也不理睬他,一边给谢嗣音夹了一块儿笋片,一边心疼的道:“怎么瞧着最近气色又不好了,可是担心婚礼的事宜?”
宣王被忽视了个彻底,默默瞧了谢嗣音一眼,哼了一声,起身走了。
谢嗣音瞥了眼宣王的背影,笑着道:“父王又吃我醋了。”
宣王妃继续给她夹菜:“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谢嗣音笑着又哄了宣王妃几句,哄得人眉开眼笑地用完了膳,才起身回去。
等谢嗣音走后,宣王妃才敛起一脸的喜色,黯然道:“秦嬷嬷,你说我们这样做是否正确呢?”
秦嬷嬷叹了口气,劝道:“郡主最是明事理识大体了,她慢慢都会明白的。”
宣王妃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怔忪的看着一桌残羹,良久才缓缓道:“希望如此吧。”
“您别担心了,这事还有王爷呢,他定然会妥善处理的。”
宣王能不能妥善处理不知道,如今他正握着一个印章不知道是该砸还是不该砸。他闭了闭眼,深吸了两口气,咬着牙怒道:“你再说一遍?”
谢嗣音跪在书房中间,又重复了一遍:“求父王饶仡濮臣一命。”
宣王气得跳脚,将手里印章抬了又落,落了又抬,最后恶狠狠地砸到了谢嗣音的身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嗣音俯身跪下,额头砰的一声磕到地面:“父王,我以为自己也想让他死。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天,我......却不忍心。”
宣王倒吸一口气:“不忍心?你不忍心?!!他他他他他都做出那样的事情了,你却还跟我说——你不忍心?”
谢嗣音抬起头,看着宣王条条是道的分析:“于情,他待女儿心思纯粹,纵然略有失宜,也不过是个可怜人,稍加惩处便可了;于理,他先后数次救我性命,世间断没有恩将仇报的道理;于公,他为苗疆大祭司,倘若真的杀了他,苗疆内乱再次掀起,西南好不容易平复的战火又将再次复发。被牵扯进来的士兵何辜,百姓何辜?于私......”
谢嗣音顿了顿,艰涩开口道:“女儿不想他死。”
宣王气得头脑发昏,直接站起身将桌面上的东西挥了下去:“不想他死?你可知道这样的一个人若是不死,那就是我宣王府的定时炸弹?!”
谢嗣音抿紧了唇,沙哑着嗓子道:“知道。”
“你你你你知道,你还不想他死?!”
谢嗣音勉强勾了勾唇角,声音里尽是哀然:“父王,世间有太多事,知道是一回事,可真的去做......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宣王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他重新坐下,目光深深的看着谢嗣音:“你喜欢上了他?”
谢嗣音似乎早就猜到他会有这样一问,笑着摇了摇头:“父王,并非对每一个喜欢自己的人不忍心,就是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与‘我不想他死’,并不矛盾。”
“倘若当日您在山上杀了他,那么杀了也就杀了。我纵然难过,也不会再来走这一遭。可是......”
说到这里,谢嗣音叹了一声:“可是他没有死,反而被您关了起来......当了我的药引子。”
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不知浸了多少难言的意味:“您知道自从我猜到每日里喝的药中可能都是仡濮臣的血肉,心下有多么煎熬难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