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宣王明显变了的脸色,谢嗣音笑容不变,继续道:“我厌恶极了!厌恶这混沌不清的一切,厌恶这层层叠叠的欺骗和隐瞒,更厌恶一声不吭假装无事发生的自己。”
“父王,我失了忆,但我并非失了智。当初那三个月,我纵然想不起来,怕也没有受什么委屈。”
宣王怔怔的看着她,一声不吭。
“父王,我从来没有过——”
谢嗣音声音变得轻飘起来,就像一团风下一秒就刮走了一般:“如此亏欠一个人的感觉。”
“让我觉得,心下难安。”
说到最后,谢嗣音声音中带了些许的哽咽,她朝着宣王又笑了一下,重新将头俯到地上:“父王,若他死了,女儿终生可能都会难以释怀。”
“求您看在女儿的面子上,放他一条活路吧。”
宣王默默注视着谢嗣音弯下去的脊背,良久出声道:“你回去吧,我想想。”
谢嗣音身子顿了一下,抿了抿唇,站起身来转身朝外走去。
宣王在她推开门的瞬间,出声道:“你想见他吗?”
谢嗣音怔了一下,回头笑道:“女儿见他做什么?便是见了,也无话可说。女儿对他的心思,仅止于还了那救命之恩与亏欠之上。”
宣王认真打量了她两秒钟,似是在研究她说的是真是假。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好吧,依你。只是得等你成婚之后,再放了他。”
谢嗣音这回真的笑了,笑得得偿所愿。她回身朝宣王福了一礼,郑重道:“多谢爹爹。”
宣王冷哼一声,佯怒道:“这回满意了?”
谢嗣音上前几步,拉住宣王胳膊哼声道:“爹爹最好了。”
宣王叹了口气,点点她的额头,问道:“最近同澄朝相处的如何?”
谢嗣音笑得更开心了,眼里都是星星:“澄朝很好,我很喜欢。”
宣王瞧见她这个样子,才算是放下了心:“那就好,澄朝我也最是放心了。”
谢嗣音点点头,掰着手指数陆澄朝的好处,惹得宣王笑个不停。
父女二人聊了一会儿之后,宣王才嫌弃的将人给打发了。等谢嗣音走后,宣王才叹了口气道:“暗夜,你说本王真的能放了那个人吗?”
暗夜悄无声息的现身,一声不吭。
宣王目光落到案上的铜鎏金九龙钮镇纸,声音幽幽:“随本王去见他一面吧。”
第38章 放虎
这是宣王将人带回来之后第一次见仡濮臣。
他立在暗室中间, 紧皱着眉头瞧那个几乎不成人形的少年:“他还活着吗?”
闫大夫顿了一下,点头:“还活着呢。”
宣王抿紧了唇,看了闫大夫一眼:“把他唤醒吧。”
闫大夫上前两步, 可还没等碰到仡濮臣, 他就出声了,声音喑哑、不耐还带着几分阴鸷:“做什么?”
闫大夫收回手,撤回步子, 退到宣王之后。
宣王抬腿刚要近前, 暗夜出声道:“王爷小心。”
闫大夫连忙出声道:“没事的, 王爷。如今他身上的筋脉俱断, 同心蛊也在日夜反噬, 没什么危险了。”
宣王上前两步,更为细致的打量了一圈这个人。
头发失去了光泽,胡子拉碴, 看不清脸。
一双手臂倒是筋瘦有力,但是上面太多的伤疤,横七竖八、血痕累累。
身上的味道......宣王忍不住嘶了一声, 太难闻了。
不过一个多月没见,上次瞧着还人模狗样的少年,如今跟街头的叫花子也没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 他又有些后悔了,应该带着昭昭过来看看。
昭昭一向最爱干净, 见到这个人如此模样, 便是对他有什么情愫也定然会消失得烟消云散。
他越想越是后悔, 忍不住出声:“暗夜, 你去将......”
刚说出几个字,一想, 不行!昭昭本来就对他心软、不忍,万一见了他这副模样,更加不忍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如果说想将这个人带出去照顾......
嘶!还是算了。
暗夜还等着自家王爷继续吩咐呢,结果喊完他就没有下文了,不由得眨了下眼睛,重新退回原地。
撇去那些不三不四的想法,宣王的目光渐渐正色起来:“你可怨恨我?”
仡濮臣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就跟没有听到一样。
宣王却知道他听到了,还听得十分清楚。
“莫怪本王,天底下任何一个当父亲的都不会容忍你这样的人伤害自己的女儿。”
仡濮臣悬着手指微微颤了一下,他慢慢抬起头,呼吸都似乎变得费力极了。在对上宣王视线的那一刻,他干裂的唇角微微提了一下,哑着声音道:“我没有。”
宣王半眯起眼睛,看着他的视线变得冰冷起来:“你说你没有,那你如何跟我解释莲城给昭昭下蛊之事?又如何给我解释雷公山之事?”
仡濮臣嘴唇颤了颤,似乎想说什么,最后抿紧了唇瓣,什么也没说。
宣王见此冷哼一声,也无意跟他扯这些,直接道:“看在你曾救过昭昭的份上,她婚礼之后,我放你回苗疆。”
仡濮臣目光一下子变得犀利起来,咬着牙一字一顿道:“不可能!”
他凶,宣王的目光更凶,语气冰冷不屑:“你以为你还有说不权利?若不是昭昭给你求情,本王今日定亲手取了你的性命!”
仡濮臣从喉间发出一声极轻的呵声,重新低下头,不再浪费力气说话。
宣王真的被他这副模样给气笑了,直接转身朝着闫大夫道:“留下他性命就好,其余的......”
“不拘怎么处理。”
闫大夫点点头,将宣王等人送出去,照旧取了血,又从墙壁的暗格之中拿出了那方白玉盒,往凹槽倒入了些许。不过这一次,他等白玉盒上面的色泽完全褪却之后,并没有放回暗格,而是双手戴上了一副类似冰蚕丝制成的手套。
他谨慎的瞧了眼仡濮臣,男人仍旧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气息奄奄的垂着头,似乎已然陷入昏迷之中。
闫大夫吞了吞口水,托着那个白玉盒重新走回仡濮臣的身边。
“祭司大人?”他轻轻出声。
仡濮臣没有任何反应,手腕上的伤口没有包扎,仍在缓缓流血。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仡濮臣的气息似乎变得更加微弱了。
时间不多了。闫大夫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就在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一闪即逝,顺着伤口直接钻到了仡濮臣的身体里。
仡濮臣闷哼一声,一口鲜血吐了闫大夫一身。
闫大夫连连后退几步,目光嫌恶地看了眼前襟的鲜血,而后目光灼灼的看向仡濮臣。
仡濮臣面色忽白忽红,手臂之上青筋跳动,如同血脉之中有什么东西在沸腾游走。整个人忍不住的颤抖起来,喉咙中跟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看起来痛苦极了。
可闫大夫却渐渐笑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大声。
“终于等到了!我终于等到了!”
不知道他终于等到了什么,山羊胡都在激动得一颤一颤。
可是就在他不可遏制的大笑之时,仡濮臣也跟着低笑起来,声音很低,但也确实是很愉悦的笑。
闫大夫笑容一收,之前的温和书生模样都变得阴鸷起来:“你笑什么?”
仡濮臣没有说话,仍旧在低低的发笑。
闫大夫上前一步,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怒声道:“你笑什么?”
可在对上仡濮臣视线的瞬间,闫大夫整个人一僵,手下一松,下意识后退两步。
只见男人双眼赤红一片,似乎饶有趣味的盯着他,如同罪恶深渊里的嗜血魔头看上了新鲜的猎物。
闫大夫被他这个视线看得心头一惊,浑身戒备起来:“你到底在笑什么?”
仡濮臣舔了舔干裂的唇角,眸光深邃幽暗,声音也一改之前的虚弱无力,变得愉悦起来:“我在笑......送上门的兔子。”
“什么?”闫大夫觉得有什么正在脱离他的掌控。
仡濮臣双手微微用力,绑在双臂上的锁链顿时哗啦啦掉落一地。
啪嗒一声,闫大夫手里的白玉盒直接掉在地上,但他已经没有时间管这个,只是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喃喃道:“怎怎怎么可能?”
仡濮臣提了提唇角,讥讽地瞧着碎了一地白玉盒:“一个半死不活的蛊虫也想控制我?”
闫大夫目眦尽裂,几乎要疯了:“可你不是被同心蛊反噬了吗?!!”
仡濮臣呵了一声,语气中尽是嘲讽之意:“我是被同心蛊反噬不假,筋脉尽断也是不假。但你难道忘了......这个同心残蛊本就是治疗同心蛊最佳的补品。”
闫大夫一下子回过神来,朝着他嘶吼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的目的,你在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仡濮臣懒得再同他废话,上前一步直接握住了他的脖子,咔嚓一声,闫大夫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就归了西天。
仡濮臣甚至没有问闫大夫的来历,如何得到的这个同心残蛊,潜伏在宣王府多年又想做什么,就这么直接了断的将人给杀了。
若是谢嗣音在此,定然气得跳脚不已,再骂一句竖子实在鲁莽!
仡濮臣嫌恶的松开手,嘶嘶的信子声传来,红尾蛇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头来。他也没有回头去看,径直搜刮起了暗室里的东西。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他就有些疲倦的扶住了桌案。如今同心蛊虽然已然修复了身体筋脉,但这段时间身体受到的损伤却难以瞬间修复。
他抿了抿唇,抄起闫大夫留下的一些东西准备离开。不过在瞧见了桌子上的那碗鲜血时候,男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勾了勾唇,指尖点了点血水,而后放入口中轻尝了一下,双眸微眯:“娇娇,如今你喝了我的血,还想嫁给别人?”
“门都没有!”
“啊嚏!”谢嗣音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后背发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陆澄朝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围上,白净修长的十指在她颈前打了个活结,清润的声音淙淙入耳:“昭昭昨晚着凉了?”
谢嗣音摇摇头,忽略心头那股不好的预感,朝着陆澄朝温软的笑了笑:“没有,你今天怎么过来了?”
陆澄朝弯起浅色薄唇,满目柔情若水:“山不来就我,我只好来就山了。”
谢嗣音如今料理了仡濮臣的事情,心下轻松不已。见着陆澄朝这副模样,勾了勾唇,笑道:“不过一天不见而已。”
陆澄朝抓着她的手十指紧密的缠绕在一起,幽幽的叹息一声:“已如隔了三秋。”
谢嗣音好笑不已,扯过手来去揪那开得艳丽的迎春花枝:“陆澄朝,你你你真是越来越肉麻了......”
春日里的迎春花嫩黄鲜艳,间或掩在假山之间,更是多生了几分峭丽的意味。
陆澄朝没有立即吭声,反而伸手抓着她的手腕往假山深处一藏,俯下身子在她唇间烙下浅浅一个吻,声音里尽是靡然语气:“昭昭,世间万般幸事莫过于......得偿所愿了。”
陆澄朝吻的轻柔而细致,一点一点地探入她的口中,细细品尝小心勾弄,让两个人的空白意识重新归于一处。
每一次的亲吻,谢嗣音都觉得自己要被他带入迷蒙幻境,气息紊乱,呼吸紧促,百般滋味尽数由口入心,难以言说其中一二。
谢嗣音渐渐软了身子,双手揽住了他的腰肢,微仰着细白的脖颈随他行走遨游,指点江山。
就在假山之中一片温情迷乱之时,刚刚从暗室之中出来却在后院迷了路的仡濮臣心脏一突,目光如鹰隼一般射了过去。
他好像看到了所有,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花枝轻颤,隔了一夜的露水掉落在地。
仡濮臣缓缓笑了一下,声音沙哑低沉:“好得很!谢嗣音,你好得很!”
第39章 抢夺
“仡濮臣......”
陆澄朝落在谢嗣音唇角细细密密的亲吻一停, 一身的温润情丨欲倏然散去,他似乎笑了声:“昭昭在说什么?”
谢嗣音双眸迷乱,呼吸急促的又喊了一声:“仡濮臣......”
陆澄朝这一回确定听清楚, 细细的眯起眼打量她, 女人肌肤胜雪,薄泛桃花,双眼湿润一片, 双唇嫣然含珠, 一副昏昏沉沉被欺负狠了的模样。他淡淡笑着, 右手慢慢抚上女人后颈, 轻轻按了按, 谢嗣音就迷迷瞪瞪地软了身子,昏了过去。
陆澄朝将人打横抱起,走出假山之中, 目光冷冽的扫了一圈周围:“出来!”
春末的清风暖暖,扫过一径落花,却没有再带来别的声响。
陆澄朝面色冷白, 眉峰威仪细长,一身的温和气息不再,周身凛然若三尺冰峰:“仡濮臣!”
没有多久的时间, 沙沙的脚步声从月洞门之后缓缓传了出来,语气喑暗沙哑、戏谑却又带了三分狠戾:“好玩吗?”
陆澄朝眸色幽深的看着他, 声音却始终温和不惊:“王爷竟还没杀你。”
仡濮臣瞳孔猩红, 一脸的络腮胡须看不出面部情绪, 他缓步上前, 笑道:“自然是因为娇娇舍不得我死。”
陆澄朝淡淡呵了一声,垂眸看向怀里的女人, 没有怒意也没有疑虑,还是往日的温和:“昭昭什么性格我还不知道吗?不过是不愿遭杀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