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亚细亚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去招惹公主阿尔。
听海边的风,听粗暴的僱佣兵胡天胡地,海港入夜后反而更是热闹。罗马的野心家们忙碌之时,公主阿尔坐在海边發呆。
夜色遮掩了她苍白的脸色。
阿尔以手托着疼痛难堪的头。没人知道,三年前兵败后,阿尔就患上了偏头痛,记忆也受到影响,很多往事都变得模煳不清。去年开始,阿尔發现自己甚至会完全忘了一些人和事,情况愈来愈严重了。
太忙碌的话,也会像今日一样头痛到非得避开人不可。
换句话说,阿尔已经不适合当一个将领。
打些不成气候的海盗已是极限,阿尔没能力进入持久战。
一无所有的,其实不是旭日待升的年轻凯撒,而是变成废人的阿尔。
阿尔坐在海边,抬头转眼间,望见不远处的民船上有一小孩子在玩闹,玩得都快要掉下去似的。阿尔想让人去提醒那家的大人,却又發现自己没带随从。
她张了张嘴,發不出声音。
没多久,便见有大人走出来将小孩子带回船舱了。谁都没看见说不出话的公主。
难怪她的追随者时常感到不安,因为阿尔也知道,她没有未来,不过是能活一天算一天。当然,也正因为这样,她也不必为了“将来”而去忍常人会忍的气和无奈呢。
九月,地中海又传来一个荒诞的消息:由于各方内战而空虚的罗马城,被那个金髮蓝眼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军团的兵力围了。兵临城下,十九岁的新凯撒成为了罗马史上最年轻的执政官。
根基不稳,也不知道是谁给他的胆子,一个军团就敢觑觎罗马。
久违地,真的久违了,阿尔无声地失笑。
喜欢他?阿尔不否认新凯撒长得赏心悦目吧。但更重要的是,行动明明胆大包天,却从不会让追随者感到不安。就连她,追随新凯撒的时候,也有好些日子是不用动脑子的。
人民会喜欢这样省事的掌权者。
“殿下。”这回,是在陆军帐中了,只阿尔的追随者又發出了同样的催促。
催她再次做出选择。
安东尼一度败兵予中立派,便与其他凯撒派将领合兵,又杀了回来。中立派本来就实力不强,无力再战,不过两个月间,便倒过来被按着打。
屋大维抽身早,一见情况不对便先退兵,回罗马城捞了个执政官再说。
屋大维与安东尼,依然是阿尔的首选。
这段期间,阿尔在放弃海战后便转道希腊,专注于与反凯撒派对着干。
为战争而横徵暴敛,反凯撒派在小亚细亚可是开罪不少人,只是没人能反抗罗马。阿尔正好捡漏,将这股力量纠集起来,以游撃战压制反凯撒派,同时壮大她的力量。
阿尔麾下,此时已有两个军团了。
养家就益發艰难。
阿尔执起笔,主动给新凯撒写信。
神奇的是,就算新凯撒远比安东尼弱势,她的追随者中也没人反对她的选择。姑且,归因于“凯撒”的魔力吧。阿尔摇摇头,简单地写了封归降信。
远在意大利的屋大维收到信时,扬起了嘴角、不,他的好友亲眼瞧见了,这是用整张嘴来划开的半圆。
阿格里帕撇开了脸。噁心坏了。
“你早知道公主会回头?”米西纳斯搓着手,问。天知道他气走公主后,米西纳斯耐着性子地日做晚干的,任屋大维差遣了个够本,还依然担心会被屋大维杀掉。
给他带新的美女,人家又瞧不上眼。米西纳斯砸了一下嘴。
“这是必然的结果。”屋大维站了起来,眼角眉梢都跟弧形当上了亲戚,“公主阿尔的麾下,主力都是对罗马不满的人。她只能选择最合理的当权者。”即是,他,屋大维。
横徵暴敛已经不适合过度扩张的罗马,但这麽多的领袖中,没人看得出、不,或者说,没人能放弃到手的利益,不愿收手。
屋大维是惟一一个让人见到希望的领袖。
因为他是“凯撒”,那个提出改革罗马的伟人惟一的继承者。
看屋大维强行压着自己用稳重的步调离开,却明明都快要飘起来似的,落在后面的米西纳斯抱起手臂,也露出了笑意。
“至少我们暂时不用担心军力的问题了。”
阿格里帕也点头,“加上公主的,我们便有三个军团。加紧一点,可以再扩招一个。对上安东尼的四个,便不算差距太远了。”
“不过让你说啊,你说这屋大维得意的,是到手的军力,还是要回来的公主?”
“……算我求你了,你就少招惹公主,好好地做个人吧!”
“我!?我甚麽时候不是人了?你这傢伙行军时都不洗澡,才不是人呢!”
也没有刻意约定,阿尔的两个军团便已行军至安东尼的背后,与自罗马而出的屋大维互为崎角之势,利用地形,反过来包围着兵力要稍多的安东尼。
安东尼为防守方便所选择的营地,相对而言,便是难以展开人数优势的狭窄地段。
“这老小子被元老院的人吓怕了,”屋大维的军帐中,鲁弗斯将军向同伴们解释战势,“安东尼先前败兵,就是因为后营被袭,现在才会选地失误。”
穿上战袍的阿格里帕补充道:“他也没预料公主殿下会从后方而来。”
公主的行军速度也比一般的要快,安东尼没来得反应。阿格里帕看出公主是轻装而行,骑兵为主,少了粮草,战争便需快速展开--
“呜------”一日的清晨,军用号角在战场上高昂地响起。
屋大维和米西纳斯骑马,留守在战场后方,鲁弗斯将军坐阵中军,阿格里帕为先锋,率先出场。他带的是重装骑兵,以便为公主的轻骑吸引开火力,製造机会。
安东尼的军队最大限度地集结,以密度抗衡夹撃战,他本人则是同样带着重装骑兵,伺机突围。
后方的公主,执着刀、背着弓,站到了罗马少见的战车上。她是个将领,不是执政官的情/妇,她必须在回来时表明这一点,亦便须要亲自站上战场。阿尔放弃骑马而转用埃及王室常见的战车,掩饰自己不佳的状态。
安东尼倒是尚算轻鬆地跨坐在马上,瞧了瞧两边,往地上吐了一口沫。
公主阿尔抬起手臂,张弓,搭箭,放!嗖的一声,射中安东尼的军旗。她手下和屋大维阵营的兵士都敲着武器助威。
安东尼狠咬了一下牙,抽出了他的短刀。
就在军号再响、战争开打之际,三方的领袖同时刹住了动作。
由中立派把持的罗马元老院,刚刚發佈消息,将屋大维、安东尼、阿尔西诺伊列为罗马的“公敌”,所有罗马的子民都有义务将其杀死。
这意味着,中立派与反凯撒派达成了共识,联手对抗凯撒派,他们在希腊的十一个军团都会在不日向安东尼和屋大维發起进攻。
“他妈的。”安东尼勒了一下缰绳,在战场上吼了一声:“小子们!来跟你叔叔我聊聊!”
第15章 正面干
“这都他妈的算个甚麽鸟事。”
安东尼一脚踩上了椅子,一手扶着军刀的刀柄,抬头望向帐顶,發出了所有人的共同感叹。
临时架设于战场中央的军帐裡,长方桌的三边,分坐着安东尼、屋大维和公主阿尔,两边的副将站到各自领袖的背后。米西纳斯站到了长方桌剩下的一边,扬扬手,就在他要开始主持会议时,安东尼的副将却提出异议。
“我想,”莱彼特伸手向阿尔方向请了请,“殿下应该旁观罗马人的战争?”
他曾为凯撒的将军,后在安东尼兵败时与其合兵,成了安东尼的副将,现在,亦想坐上桌子分一杯羹。阿尔冷眼瞧了他一眼,并未有反驳,很顺从地站了起来。就在莱彼特满心欢喜地坐到阿尔的位子上时,却见公主走到了屋大维的背后,成了屋大维的将领。
形势顷刻起了变化:屋大维与公主的四个军团,对安东尼的三个军团,以及莱彼特的一个军团。
安东尼侧头望向野心不息的副将,说:“你就是个该死的蠢材。”主动将裂痕爆给敌人看啊。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莱彼特身上,但莱彼特梗着脖子,没在位置上下来。
安东尼也确是耐他不何,翻着白眼转过头来,“我们八,他们十一,怎麽说?”他抹平了他们三方间的间隙,只论他们的共同敌人。
米西纳斯望向屋大维。
屋大维收回望向阿尔的目光,一边说:“正是兵力上有明显优势,他们才会在这个时候宣战。”屋大维忍下了安东尼的滑头。
“我亲爱的小屋大维,你这不是废话?”
“我想我也没见到你能说出有用的话,安东尼将军。”
米西纳斯的眼珠子转了转,拍了一下手,“好,问题在哪我们就不废话了,现在,怎麽应对?即便投降也该有个章程呢。”
阿尔敲了敲刀柄,打断男人们的废话。她向外勾了一下手,奴隶便在长桌上铺上地图。她将食指尖点在了马其顿的腓立比。以敌方从希腊往回开拔的行军路线来看,他们双方的战场将会在腓立比。
“没海、没山,一片平原,可以将他们的兵力摊开,”安东尼摊手,“小公主,你对我那招以少围多可用不上了哦。”
阿格里帕却忽然插言,“公主殿下,平原……你的意思是,他们打平原战会有问题吗?”
阿尔称许地点头。她将……一时之间,找不用水果。屋大维适时给她递上一枝笔。阿尔在男人们牙酸的表情裡用两指将笔杆截断,摆在地图上。
屋大维的眉毛动了动,“烂的步兵。米西纳斯,他们的军团是由甚麽人组成的?”
抱着手臂的米西纳斯也回过味来,点点头道:“新兵蛋子。早前他们像狗一样被赶出罗马后,根本没能带上多少罗马的老兵,这些都是在希腊乱凑起来的。”
所以--阿尔将地图一把推到三个人面前--怕甚麽!计谋都不必,正面干就是了。人数多少重要,补给也不可忽视,但也得看质素和领兵者好吗?就阿尔来看,两边烂得亦就差不多,细说起来,还是他们这边因着靠近意大利而兵源好些呢。
罗马军队的个人质素,冠绝地中海。
暂且定下同盟,以及粗暴地定了个正面干的去死般策略,会议就散了。亦没人想再对着差点便要战场见的“盟友”。
“阿、阿尔,”屋大维追了出来,拉住率先走出军帐的公主阿尔,“你……”他抿抿唇,倒是放开了拉扯的手,“我、我们很久没见了。”
只半年未见,亦像是已经过了许久了。倒是屋大维脸上略显腼腆尴尬的笑容,让阿尔当真有几分亲近感。不过,她没说甚麽,只摇摇头便离开了。她就想静静。
总觉得她要真生在罗马,就没这起弱鸡甚麽事了啊--诸如此类想要统一天下号令地中海的想法,令阿尔深感自己需要静一静。她怕不真是个脑子有问题的?边走,她边甩了甩嗡嗡作响的头。
“公主殿下不跟我们回去吗?”阿格里帕也跟了出来,问。
屋大维皱了皱眉,“阿尔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米西纳斯抱着张毯子,笑说:“灰头土脸的战场,就是她王姐也美不起来吧?”
话虽如此,米西纳斯在旁人走后,跟着屋大维进了他的军帐,私下汇报他已经与公主身边的大祭司搭上线的消息。公主近身的人都说,她独处的时间愈来愈长,甚至战事中途亦会突然离开。
“据说,她跟着凯撒的三年,是帮凯撒集合和控制反罗马的力量,她可以说是小亚细亚无冕的女王,”米西纳斯耸耸肩,“居然也能守着流放的规矩,三年内没踏出以弗所一步。总不会是我们的公主能有这可人的谨慎和忍隐吧?”
屋大维坐到火炉边,十指交叉,想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是怀疑,公主殿下的身体状况不容许她像以前一样冲上第一线。”
“我也不知道啊,你看她一个人能将我们几个男人都砍翻的样子,”米西纳斯砸了一下嘴,“而被流放后,变得低调也是正常。”
“但你觉得有问题。”屋大维蔚蓝的双眼盯着自己的顾问友人。
米西纳斯一手扶在胸前,低下了头,“我只是觉得,这或许有我们应该要知道的事?说到底,我们不是还没能知道公主想要的是甚麽,不是吗?”
每个人都有个价,屋大维、安东尼、莱彼特,乃至他们各自身后的将领顾问,都有想要的东西,并为此而站到了这场游戏裡。然而,公主阿尔想要的是甚麽,没人能搞明白。
想轻鬆地活命、想要人接手她的追随者、想要的尊重,屋大维都已经给了公主,但这次的再会裡,也没见公主对他们热情上半分。
捉不准这一点,只会埋下再一次分离甚或背叛的种子。
“可以确定的是,”屋大维说,“她不会容忍旁人动她的追随者--在他们仍然追随她的前提下。”
米西纳斯再次低头应是,“假如被公主發现我收买她的人,我会一力承担责任。”
“不,”屋大维说,“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人清理乾淨。”
米西纳斯的视线极快地瞥过屋大维的脸,再次应是,退了出去。
“至少,她也看不上安东尼。”屋大维在火堆前,自我安慰般轻声说。
隔了数息,他猛地两手弄乱自己的一头金髮。
--人家分明是看不上刚才帐中的所有人好吗。
确定了军团联合,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调整方向,一道往下个战场腓立比而去。行军之中,公主露面的次数显然是较其他领袖少,但因着她女性和外邦人的身份,也没人去质疑。她的军团也由小亚细亚人及中东人组成,没有罗马人亲近的馀地。
屋大维站在帐前,望向了阿尔军帐的方向,右手扶上了腰带。
“呜---”长长的号角声传来。
屋大维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望向捂着耳朵走来的友人们。安东尼这一天三顿的出外打猎,吵死个人了。
米西纳斯也烦到歪了嘴。
阿格里帕却忽然向屋大维身后指了指。屋大维转身一看,便见公主阿尔出了帐,翻身上马,提着弓和短刀独身离去。
然后军号就停了。
不远处,安东尼的一方军旗被砍断。
沉默了一阵子,三个年轻男人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一起笑了出声。
午后,屋大维趁着天色未晚,举步走向了公主的营地。这几天的时间让他發现,踌躇不前是不会有甚麽东西能够改变的。
他按规矩请人通传,却被告知公主不在帐内。想了想,屋大维转向了附近的河道,日落时分,终于如愿见到了坐在河边發呆的公主阿尔。屋大维手上拎着身上髒了的托加,停下脚步,望向阿尔的背影。
长长的黑色曲髮散下,浅色朴素的裤装边上,放着一柄罗马军刀。
没了宝石?屋大维忽然發现,阿尔的刀不是镶嵌宝石的那柄,而是与罗马高级军官别无二致的上好军刀。他就这样傻站着,一直望着公主阿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