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在向他认输,而是拼了命地反抗。
交手几场,凯撒不认为小公主是这么容易就丧气的人。太脆弱也没办法在埃及女王的手底下活过来吧。还不如说,是小公主已经猜到了凯撒的想法,以死反抗。
可她自己也清楚,在得到凯撒的允许前,公主阿尔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我留下你的性命,相信你也知道这是因为我需要你。”凯撒选择开门见山,“我需要你活着来制衡埃及女王,让你姐姐的野心始终被你这把刀所警惕着。此外,我也需要你作为我的战利品,跟我回罗马城,活着出现在我的凯旋巡游上。”
活捉曾在战场上对抗的敌军将领,对罗马人来说是无上的荣耀。
却是被捉者毕生的耻辱。
更别说是要帮罗马人制约埃及了。
公主埋在地上的脸,无声地扯起了一个冷厉的笑。
但凯撒没给她反抗的余地。
“如果你不答应我的两个要求,埃及便须立即偿还欠下罗马的国债。”凯撒淡淡地说,“或者埃及人民会觉得很辛苦,但我想你的姐姐不会拒绝我的。还有你的随从,背主的无耻之徒,她应该会很乐意全数吊死?也不会介意我用埃及的平民女人来慰劳我罗马的男孩们。”
逢的一声,公主猛地抬起头,脏污的脸上依旧黑亮的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凯撒。她两手的手心被指尖掐得出血,腥气在牢房中蔓延。
凯撒不为所动。因为他知道,拳头大的就是硬道理,轮不到败兵的小公主反抗。
“窸窣……”阿尔以手撑地,无视身上的伤势,硬是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刻骨的恨意,她笔直地站在罗马人的面前。
凯撒命人打开房的牢门。他踏步向前,走进阿尔伸手可及的距离,回视。
阿尔沙哑着声音说:“凯撒,你取得了胜利,但这不赋予你践踏我尊严的资格。”
要求她苟且偷生、成为罗马的战利品,现在更明知道埃及不能向罗马的执政官出手,而胆敢踏入她的攻击范围内,这无一不是在说,凯撒将埃及公主的尊严踩在了脚底下。
“我以为你的尊严在埃及,而非匹夫之勇。”相对小公主的尖锐,凯撒的语气要平和得多。
“哈……埃及……”阿尔冷笑出声,小小年纪,大大的眼睛里却像是渗满了血一样的凄凉,“我被我的家族、我的追随者、乃至我的国家所抛弃,罗马而来的凯撒,你还凭甚么要我活下去?”
“就凭你是埃及最骄傲的公主。”
是傻了点,却拚了命地想要维护供养自己的国家;满身伤痕,亦不愿意被敌人低下头颅。凯撒认为,阿尔西诺伊是值得她的国家骄傲、她本人也骄傲至极的一位小公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阿尔大笑出声,笑得弯下了腰,泪水脱眶而出。
身为王室公主,却众叛亲离,没办法为跟随她的人带来庇荫,就连阿尔都瞧不起自己。认同她的人,到头来居然是她的敌人。
阿尔的父王不是个聪明人,在任时埃及国力飞速下降,但至少保住了埃及本土的稳定。然而两年前,他驾崩了。临终前,他命大公主与大王子成婚,共治埃及,期望聪慧的长女辅助弟弟领导埃及,再让同有天才之称的小女儿到边境去,他日嫁个将军,镇边。
但大公主和大王子都不是肯与人分享权力的性子,在臣子的挑唆下,女王和法老终究是爆发了内战。其时埃及正值干旱,可谓民不聊生。
其他的王子公主,早就被大公主夫妇吊死了。
阿尔是当时仅剩的王室成员。
她有一定的民望,不能被轻易暗杀,所以女王和法老都在争取她的支持。阿尔也认为自己有责任参战,尽快结束埃及的乱局。
可惜她选了不成器的法老,放弃了聪明绝顶的女王。
阿尔知道女王远比法老有能力,但她是个公主,不能嫁给女王,阿尔是打算取代女王,掌控无能的法老。
曾经有那么一个时候,阿尔以为自己可以带领埃及摆脱罗马的压迫,重拾这个古老国度的辉煌。
然而,结果。
“我没输给你。”阿尔梗着脖子。
尽管如此田地,她亦绝不向罗马人屈服。就算,她好像已经找不到再站着的理由,但除了站着,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了。
“正确来说,”凯撒却说,“你不是输给我,你是输给了罗马。”
假如罗马不是这么强、埃及不是如斯积弱,埃及的臣民就不会因为惧怕罗马,而背叛了敢于反抗的公主。凯撒对败兵的公主阿尔,给出了相当大度的评价。
但阿尔怎会不知道这不过是怜悯呢?失去民心的君主,即便死无全尸,其实也没甚么好怨的。
沉默半晌,她嘶哑着说:“我答应你。”
到底,她也如女王克丽般屈服于罗马的铁蹄下。
“我会如约免除埃及的国债,也向你保证,不让我罗马的男孩伤害任何一个拒绝他们的埃及女人。”凯撒笑了笑,“至于你的部属和人民,没我的名义,相信埃及女王也不会肆意向归降她的人开刀。你可以放心,阿尔西诺伊殿下。”
凯撒终究是赢得了一切。
在凯撒走出牢房后,少女偏开头,闭上眼睛,苦涩的泪水汹涌而出,流进她涩然的嘴里。
阿尔算不得娇生惯养,但到底是公主,并没有遭受过如此大难。可是她发现,身上的伤口并没有想象中的难受。阿尔更想知道的是,要怎么做,她的脑子才能不再嗡嗡地痛。
背叛的人,和迫到对方要背叛才可以活下去的人,到底谁才更可恨?
“你输了。”甜美的女声在牢里悄悄地响起。
阿尔抬眼,尽管眼中一片模糊,可她就是死都不会忘了那张脸——她的王姐,地中海里最美丽的女人,埃及女王克丽。
女王披着斗篷,在女奴的扶持下秘密走进幽暗的牢房,“正如约定,赢了的人,才是国主。”
阿尔没说话。克丽不是为了说这些才冒险来见她的。
女王最不喜的,就是妹妹这种断定一切的态度。
但她确实不是为了吵架才来的。她说:“如你所见,埃及抵抗不了罗马,一旦我没了利用价值,凯撒也会随时抛弃我。哪天凯撒要败了,依靠他的我也会随时带着埃及堕进深渊。现在的稳定只是假象,埃及并不安全。”
阿尔辱骂王姐的理由,克丽自己也很清楚。
一个国家,怎可能靠向外邦折腰而存立?
不过都是权宜之计。只是在阿尔眼里,有些腰折了,就再直不起来,而克丽不这样看,认为潜伏是为了他朝的崛起,这才是姊姊俩最大的分歧。
“阿尔,我会尽全力杀了你,保住我的王位和自己的命。但如果你活得下来,”埃及女王说着,蓝眼里的锋芒竟亦不比上过战场的妹妹少,“就好好地做埃及的第二个选择。”
克丽已然选择了凯撒,而被罗马人当作后备女王用的阿尔,不亦等于埃及的第二个女王、拥有为埃及再选一次的机会吗?
公主们可以为王位相互残杀,却都要埃及尚存。这一点,没分歧。
——应该没分歧?
空洞的黑眼睛望着埃及女王,公主阿尔直到异母姐姐离去,都始终没说话。
第3章 不说话的俘虏
离开大牢后的凯撒,吩咐要为公主阿尔换一个更舒适的住处,并警告部属不得对公主无礼。
“我不认为她会被这些收买。”跟在舅公身边观察和学习的少年,缓缓地开口道。
凯撒笑了一声,“而我的小屋大维也知道,这不是我故意让她住进大牢的原因。”
少年点头,“舅公是想她知道,罗马对待达成和约的朋友永远大方,以及……”
“以及?”
“以及,成全她想折磨自己的自我感动,保住她最后一丝与大局无关的尊严。舅公,”屋大维眨眨蔚蓝色的眼睛,“你很欣赏这对埃及姊妹。”
在罗马人手下过得苦也好、有没有在敌人面前低下头也罢,其实这些都影响不了大局,却是小公主最后的尊严;没让埃及女王杀了贤名在外的王妹,是凯撒的政治制衡,又何尝不是在维护女王的名声。
听到甥孙的话,凯撒一顿,随即朗声大笑。
凯撒的贴身奴隶幽幽地说:“假如我们尊敬的执政官能将慈爱分出半分,给埃及女人以外的人就好了。”他就想快点离开热死人的埃及。
“你少多嘴。离开以前,还有一件事。”凯撒向他的男奴说,“我们捉了法老的消息,我想应该没传出去?”
奴隶谨慎地望了一下四周,以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的声量回道:“没。”
“既然有了小公主,法老就没用了。将法老的头颅扔到尼罗河边。”
“是,主人。”
男性继承人,比女人要不好掌控。
在两姐妹间,凯撒选了不会因骄傲而误事的姐姐;又在公主和法老间,选了公主。
屋大维将舅公的行动记在了心底。那小公主是不是知道,她的服软会让法老丧命?毕竟公主一去,法老军团的败亡是迟早的事,法老再次落入凯撒手中,是可以预见的。屋大维觉得,小公主只是在法老和埃及之间选了埃及。
没谁是无辜的。
屋大维送走舅公后,独自站在了军营门前。放眼望去,少年只见埃及平民在罗马军帐的外围穿梭帮佣,对罗马军人点头哈腰,再没半点昔日尼罗河第一大国的气势。
但这些,又与屋大维何关呢?
比起同龄的埃及小公主,屋大维只是个连马都骑得勉强的少年。这些家国恩仇,尚轮不到他来处理。
忙于学习军务,屋大维后来只从僕从的閒话中听说了小公主的情况。听说,自那天的会面后,小公主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成了名符其实的装饰品。
就在凯撒准备返航时,传来了埃及女王怀孕的消息,凯撒便又耽搁了好些日子,待女王平安生下他的私生儿子,才终于领军返回罗马城。这段期间,屋大维也没閒着,他被舅公内定为下任罗马大祭司,忙着看相关的仪礼书籍呢。
待屋大维从功课堆中回过神来时,罗马人的大船已经离开了亚历山大港,越过广阔的地中海,又再泊岸,回到了他所熟悉的意大利。
军队在外驻扎,屋大维跟着凯撒的队伍,久违地进入罗马城。
“哗———!!!”罗马公民们夹道欢迎他们的军神,热烈地高呼凯撒的名字,撒着满天的花瓣,“凯撒!凯撒!凯撒——!”
凯撒坐在英挺的马上,笑着向公民们扬手致意。
可怜屋大维在人群中根本控不好马,只好下地,艰难地让兵士护着走。
“屋大维!你没事吧?”坐在马上的好朋友,担心地问。
屋大维觉得这好朋友怕不是假的吧。
“阿格里帕,”屋大维面无表情地顶着一头的花瓣,说,“我不认为我现在的样子像没事。”
阿格里帕摸摸鼻子,也下马,“咳!”他努力地转开令好友尴尬的话题,“不愧是凯撒!看这没尽头的人群!噢,就是有点辛苦了小公主。”
屋大维回头一看。
公主阿尔一脸麻木,坐在了金子打造的囚车中。罗马人知道她曾领兵对抗凯撒,便向她吐口水、扔臭鸡蛋,公主只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被扔了一头一脸。
“希望她活得过凯旋巡游。”阿格里帕感叹地说。进个城门都成了空前盛况,待凯撒举行正式的巡游时,场面怕是更不得了。一个被献俘的女孩子,要怎麽活?
“……我也希望她能活得下去。”屋大维轻声说。
“哈?你说甚麽?”阿格里帕在嘈杂的人堆中大声嚷。
屋大维面无表情地说,“没,走你的。”
“怎麽又發我的脾气了?”阿格里帕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承认自己發脾气的屋大维,發着脾气闷头往前走。
回到罗马城后,屋大维随即被舅公扔进了神庙,赶鸭子上架般,让毫无经验的他立马上任大祭司,务求在凯旋巡游上担任主祭的职务。肥水不流外人田,凯撒没有合法亲子,宁愿将甥孙顶上去,也省得便宜别人。
屋大维知道舅公的好意,也拚命地学。
然后勉强合格地出现在凯旋巡游上。
那一天,天色蔚蓝,万里无云,恍惚连上天都在说,凯撒是地中海的天选之子。
屋大维披着祭司袍站在高台上,看凯撒骑马游街。不过,凯撒那犹如發光体般的存在,却没能吸引屋大维的目光,反倒让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舅公最近愈来愈狂妄的举止。
但大家都祟拜着凯撒,屋大维甚麽都不能说。
转开眼,他的目光久违地落到了埃及的小公主身上。
公主阿尔头戴金冠,穿着埃及王室的麻质白色长裙,双手以金链锁着。金链的末端繫在了巡游花车之后,将公主缓缓拖行。
比起进城时的囚车,是更进一步的羞辱。
凯撒不会放任任何一个在军事上与他对抗过的人,愈是欣赏,他愈是要确切地踩下去。
无关私怨,事关罗马人的尊严。
全城的欢乐裡,十五岁的埃及公主如活死人般,被拖行在罗马人的街道之上,七彩的花瓣满天飞扬。
“凯撒!凯撒!凯撒―――!
咣啷咣啷,咣啷咣啷——金琐链随着步代發出微不足道的摩擦声。
咣啷、呯。公主摔倒了。
但凯撒的胜利花车不会为埃及的公主停下。车子拖着少女,继续向前驶动,拉扯下公主身上的白裙,小麦色的皮肤摩擦着罗马城的石板路,渐渐的,染上了血色。衣不蔽体的公主,被拖行出了一条血路。
恍惚她已经流尽了全身的血。
欢呼的人群声渐渐静了下去。
完全地静了。
咣噹!眼镜蛇金冠自公主的黑髮上掉落,滚进罗马街边的沟渠。四周随行的罗马兵士面面相觑,不敢停下,也不敢去捡金冠,军人们开始手足无措起来,公民间的气氛也变得绷紧。
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位罗马的敌人,还只是个少女。
骑马走在队伍最前的凯撒,回头一看。
公主不吭一声,木着脸,挣扎着要站起来。站起,摔倒,又再试着站,一次比一次难重新站起来,却始终不肯放弃,赤着的身都没能阻止公主想要站起来的意愿。金冠下麻木的脸,因着她的挣扎,小公主的形象在罗马人的眼裡鲜活了起来。
年轻的屋大维站在高台上主祭,也看见了那一路的血红,手下紧了紧。人非草木,他并非感受不到公民们所感受到的情绪。
但当所有人都聚焦于公主身上时,屋大维的目光却转到他的舅公处。
一旦引起民众的反感,这场凯旋巡游就算是失败了。他们都忘了,血统高贵的异国公主拼命的反抗,以鲜血来挑动斗兽般兴奋的神经,可是民众最喜欢的低俗戏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