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身来,撩开纱帐,却见屋中坐着一个人影,戚明月吓得一个趔趄,差点从从床上滚下来。
朱行景见状开口:“是我。”
“……”戚明月坐直身体,皱眉怒骂:“你个墙头草,你还敢来?”
被骂的朱行景也不气,只平静问:“我怎么是墙头草了?”
“先前要我和离的是你,今日在仁和殿出尔反尔的也是你!一句话也不帮我说!你不是墙头草是什么?腰都是软的!”
“……”太子殿下扶了扶自己的腰,没觉得那么软。他也不急着解释,等戚明月骂骂咧咧走过来,才慢慢道:“皇上恨我,我若是逆着他意思说话,会适得其反。”
戚明月一愣,不解:“不对呀,你当年谋逆一案不是平反了吗?顺王自己都承认了,是他派人去你私宅藏了龙袍和文稿,皇上应该比谁都清楚呀。”
“而且就算要恨,那也该恨顺王和荣王吧?”戚明月已经知道荣王给皇上下毒的事情了。
朱行景摇头:“他不恨顺王,也不恨荣王。他恨的是将要取代他的人。”
所以,谁距离储君之位最近,皇上便会恨谁。
戚明月有些费解,她是戚家军的继任者,但父亲不会恨她,因为父亲迟早是要走的。
“可他迟早是要死的啊。”戚明月一不留神,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想到那人是朱行景的爹,她心虚的瞄了他一眼。
夜色中,朱行景面色如常:“人逃不过生老病死,但他不甘,而且……”朱行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这件事,他不想让她知道。
他赶紧岔开话题:“今日在殿上,你好好的提曹烈做什么?”
说什么要纳曹烈做侧夫,这话荒唐得让他心里发慌。这一整日,他都心绪不安,所以一入夜便来找她问个清楚。
“曹烈?我就随口一说,插科打诨一下,没准皇上就同意我和离了,怎么样,聪明吧。”戚明月洋洋自得起来。
她在众人眼里是个不拘礼数,肆意妄为的女霸王,她说这话多么合理呀。
“……”朱行景脸色不太好:这是什么值得骄傲事情吗?她竟洋洋自得起来!
但他太了解女霸王了,她个性犟,又最喜欢和他对着干。他现在若是直言规劝,搞不好戚明月就会逆反,还真把曹烈收了做什么侧夫。
曹烈那个人没心没肺,估计也会答应。
朱行景斟酌片刻道:“曹烈虽是男子,但也是清清白白一个大好男儿,你这样说,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声?他年岁也不小了,你身为他的主将,也该为他考虑老虑。”
戚明月一愣,也对呀。
女孩儿要名声,男子也要呀。她这么一说,她自己倒没什么,反而叫别人觉得曹烈和她不清不楚了。
瞬时,戚明月有些懊恼:“是我失言了。我以后不说了。”
朱行景松了口气。
这时,戚明月肚子咕噜叫了起来,原来她晚饭还没用,回来直接倒头就睡了。
朱行景站起身来,拉住戚明月的手臂:“走,去吃点东西。”
朱行景自然不能带戚明月去夜市,于是两人去了省园。
朱行景吩咐谢岑准了炉子,新鲜的鱼虾牛羊等物,两人坐在院子里烤肉吃。
戚明月贪嘴,烤得少吃得多,朱行景便耐心烤肉,自己吃得却不多。
他瓷白的手指修长,拿起木签烤肉时说不出的优雅好看,让戚明月的胃口都变大了。
期间又命谢岑端酒来,两人喝上了酒,这果酒清甜,和烈酒大不同,却别有一番滋味,戚明月也很喜欢。
微熏之际,戚明月举着杯盏问:“到了那一日,你会放我离开京都吗?”
今上下旨,将她扣在京都。帝王的心思,她多少能猜到,大约是为了牵制她爹。
而朱行景心中又是怎么想的?
等他手握天下的那日,是否还肯放她离开?
朱行景抬眼,火光照亮两人面庞,他们相视彼此。
纠缠的目光中,他们彼此打量、试探。曾经心意相通的情人,如今却揣摩着彼此的心思。
朱行景心中苦涩。他自然想要留她。但他也知道,他留不住。
她曾经愿为他留在京都,但时过境迁,她已经改变了主意。
她是天下最倔强的铁牛,即便强按头也不会喝水,甚至会反过顶飞那个按她头的人!
想要留住她的心,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
“你有子虫在手,我岂敢不顺你意?”
戚明月讪讪的,她也知道自己这事做得稍微有点缺德,赶紧解释:“……我对你下蛊是迫不得已,但你放心,只要不涉及戚家、戚家军存亡,我不会再用它。”
“那多谢了。”朱行景冲戚明月一笑,火光中他笑容柔和温暖,一瞬间戚明月好像回到了九年前。
她老脸微红,扭过头,拿起一只烤鱼开始啃。
第64章 和离 我们是朋友
这日下值, 戚明月和木宣一道出去。
“去喝酒,我请你。”
木宣有点不好意思。戚明月初任兵部郎中时,他没给戚明月好脸色看。
在他看来, 戚明月能成为朝中第一个女将军,当朝第一个女官, 都是因为她有个好爹。
而他木宣可是正儿八经的科举出身, 一步一个脚印才坐到兵部给事中这个位置。
但相处之后,他才晓得这个女霸王是有点真本事的。她虽然喜欢甩鞭子打人脸,但做起事来也不含糊。
木宣因为出身贫寒,又因为是言官,时常会被人为难,戚明月都会帮他解围。
不过一个月下来, 两人便情同兄弟了。
“上回是你破费的,这次我请。”木宣道。
“你那点俸禄留给嫂子吧,放心,我今日去讨债, 有银子花。一会儿我们买好酒菜, 去你家吃。嫂夫人上次给我做的靴子,我很喜欢,正好当面谢她。”两人一面往皇宫外门走, 一面说话。
就在这时,甬道上数个内侍抬着一架步撵,正朝着宫内走去。
步撵上那人身穿道袍, 白发白眉, 看起来仙风道骨。
戚明月好奇问:“这是何人?”
木宣低声解释:“他是钦天监监正的师父,玄妙真人。据说他数十年来周游天下,擅长炼丹, 皇上请他入宫炼丹。”
“炼丹?做什么?”戚明月诧异万分。
木宣却没说,只是眼神暗示她别再问。
自古皇帝炼丹追求长生,都是昏庸之举。这种事,你知我知,但不能说出来。
戚明月只好闭了嘴。两人出了外宫门,上了马车。
“谁欠你钱?”木宣问。
“王小霞。”
“这是何人?”
“齐若飞的前未婚妻。她自己说的,但齐若飞不认。”
“……”木宣震惊:“齐大人的未婚妻怎么会欠你钱?”感觉这是个奇怪的故事。
果然,戚明月没让他失望:“齐若飞先前被王小霞卖去了青楼,我花了八百两救了齐若飞,这么一倒腾,王小霞是不是欠我八百两?如今齐若飞搬出去了,我总不能人财两失是不是?”
“……”木宣更震惊:“也是。”但,齐若飞不是女霸王自己赶走的吗?木宣心里这么想的,却不敢说。
“走,去讨债,要到钱去买酒喝,再给嫂夫人买几身新衣裳。”
很快,马车行到一偏僻巷子,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前停下。
王小霞就住在这里。
这几日,曹烈日日来讨债,王小霞不肯给,两人便僵持着。
于是戚明月决定亲自来讨。
曹烈带路,戚明月一脚踹开了王小霞的房门。
瞧见戚明月,王小霞噗通一声跪下,她眼泪直飙,正准备求饶,却见戚明月抬手扬鞭,一鞭子抽在她身侧,啪的一声巨响,将地板砸一条痕迹出来。
“还不还?”
王小霞哭丧着脸:“可我没那么多钱啊。”她帮谢姑娘做事,拢共也就拿了五六百两,根本没有八百两嘛。
王小霞见了鞭子,失声痛哭,最后颤抖着脱了鞋,从自己的鞋垫子里抽出了五百两银票。
“就这么多了,再也没有了!”
戚明月一个暗示,曹烈上前,一把收好银票。
“现在没有了,以后还有,那人以后还要找你做事的,等你拿到报酬,我再来讨债。”戚明月冲着王小霞嘿嘿一笑。
王小霞闻言,几乎要晕死过去!
这是要把她榨干啊!
这女霸王,简直比鬼还可怕!
早知道今日,她绝不会跑到京城来的,但想到谢姑娘,她又哆嗦了。
可她不来京城,谢姑娘身后的主子也会要了她的命呀!
天杀的,她怎么遇到这两个温神呢!她这辈子还有活路吗?
待戚明月几人离开,藏在暗处的谢峤叹了口气,戚将军就这么缺钱吗?
她缺钱,直接找太子殿下要不就成了?
绕来绕去的,何必呢?
……
六月夏夜,空中雷电交加。
仁和殿内,皇上正在安寝,忽然“轰隆”一声,巨雷落下,白光闪耀中,皇上被惊醒,他大吼一声从床上坐起,随后剧烈咳嗽起来,不等太医赶来,皇上便咳血身亡。
一月后。
明日戚明月就要离开了。两日前,戚盛安病重奏章送到京都,新帝今日下旨准戚明月回肃州侍疾。
常桓、曹烈忙忙碌碌收拾东西,戚明月却有些百无聊赖。
京都真是个奇怪的地方。被困在这里不能走的时候,戚明月感觉像是坐牢,每日心烦意乱,路上遇到个人她都想抽一鞭子解解气。
可马上能走了,她又觉得空落落的。
他已经如愿以偿,登上了他想要的位置。
而她将会接替父亲,慢慢掌管戚家军。
他们的立场,在这一刻已经开始对立了。
他对戚家军的忍耐,能持续多久?她在他身上下的蛊,能制衡得了他吗?
这些问题,戚明月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索性不想了,便翻出本闲书看着。
期间常桓来提醒她:“将军,皇上下旨准你回肃州,按理你应该进宫谢恩辞行。”
戚明月皱眉,这个礼数她当然知道。她好歹也在京都混了这么久。那些基本的礼节规矩她早就学会了。
“我不想去。”
常桓有些无奈,但作为好友,他多少能理解戚明月的心情。
“你舍不得他吧,若真还放不下,便留下吧。”戚明月若是愿意留下,新帝自然不敢亏待她。她作为皇后,和戚家军互为依仗,也算是两全其美。
不料戚明月摇头:“这跟舍不舍得没关系。主要是我现在见了他就必须下跪行礼,这让我很不舒服。”
“……”常桓一哽。他万万没想到,戚明月计较的是这个。他耐心劝着:“现在他是皇上了,不单单是你,任何人见了他都要行礼,你也不必太纠结了。”
可戚明月却不服气:“这么多年来,我什么时候跪过他?我这一跪,不就等于我低他一等。那我先前对他做的那些事,岂不成了笑话?”戚明月指的是她报复朱行景的那些事。
常桓哭笑不得:“你可真是祖宗。你得罪了他那么多次,如今他既往不咎,没找你麻烦,还肯放你回去已经不错了。你却计较要给他下跪这件事?”
戚明月瘪嘴。
常桓也瘪嘴:“那你说怎么办?你总不能一声不吭就走了吧,这说出去也不像话。如今新帝登基,戚家军越是有功,越要谨慎谦卑才对。”
“有了,你替我去,就说我病了。”
“……”常桓无奈:“皇上只怕不信。”
“信不信不重要,礼数咱没亏。”
于是常桓就替戚明月入宫谢恩,戚明月在家里装病。期间她还担心朱行景派太医来戳穿她,但并没有。
她不由得纳闷:难道她说病了,朱行景真信了?
太医虽然没来,户部郎中薛大人和齐若飞却来了。这个组合让戚明月纳闷。
因为戚明月在装病,只能在房中见了他们。只见薛郎中一脸乐呵呵,而齐若飞却冷着脸,一副不痛快的模样。
看得戚明月一头雾水。
薛郎中急不可耐地取出几张纸展开放在书案上,又亲自取笔研磨:“戚将军,请落款吧。”
戚明月纳闷得很,走过去一看,竟是和离书,和离书一共三份,那上面的字迹工整,却并非齐若飞的字迹。只有最后的签章是齐若飞所书。
而和离书内容也是极其简约,寥寥几字说夫妻两人性情不合,故而和离。
戚明月恍然大悟:她当时虽然把齐若飞赶出家门,但两人和离之事,先皇却是不许的,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去衙门那里登录文书。
之后因齐若飞已经不住戚府,戚明月便把这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可她虽然把这件事忘记了,有人却没忘记,所以特意压着户部的人办妥这件事。
戚明月提笔签下自己大名。
薛郎中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赶紧收好,他急着进宫交差,便匆匆向戚明月辞行。
薛郎中走了,齐若飞却并没走。
他看向戚明月,目中压抑几分痛楚:“这和离书不是我写的。”
戚明月点头:“我知道。”她认识他的字迹。
齐若飞转身走近书案,背对戚明月,他心里有许多话想告诉她,但每一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