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只要皇帝没动废后的心思,仅凭他们,哪里真就这般容易的。
除非他们手里攥着甚么能直接扳倒她的东西。
扪心自问,阮如安打从决定嫁给穆靖南的那刻起,便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踏错一步路,叫人抓了短处,将来发作。
她这二十年的人生里,若说唯一有什么逾矩,便是当年偷偷跟穆靖南去往安南战场后,她独身潜入敌营,若非霍小公爷--如今该称作英国公了--带兵及时赶到,不说清白,她怕早已性命难保。
亦是在那日,因着天色已晚,阮如安同霍若宁在一处破庙中过了一夜。
其余时间,便说原先同霍若宁有婚约时,二人也从来恪守礼数,未有半点不当之举。
想到这里,阮如安微微蹙眉,她开口问道:“可是霍家?”
她未曾说个周全,可谢淑妃却是听的明白。
阮、霍、覃、谢,是现存的尚还繁荣的百年世家。
阮氏霍氏素来交好,阮家大姑娘同霍家三郎君定下亲事也不是什么奇事,因着都在京城,又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家族,当年两家结亲,不费须臾便传遍了整个朝野。
阮霍两家比邻而居,阮夫人又同霍夫人是手帕交,年轻未出阁时便为各自的儿女定了娃娃亲,因着这一层,阮如安同霍若宁几乎是自幼形影不离,的确称得上两小无猜。
当年阮如安同霍若宁这段姻缘,长安城中人都很是看好。
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又是青梅竹马,天定的缘分,何等般配。
甚至在阮如安待嫁穆靖南时,民间还不乏有人感叹阮如安同霍若宁有缘无份,只道当年何等登对的才子佳人,如今妾作他人妇,郎仍独其身。
外头各有各的说辞,阮如安这个当事人倒是没什么感觉。
她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子女,有几个姻缘能得自己做主的,更遑论说什么情情爱爱。
世家与世家联姻,大多是两个家族的结合,他们需要互补互助,这才能在整个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
霍若宁和她都一样,不过都是为了家族的延续昌盛。
但是后来......
阮如安想起霍若宁带着麾下兵士来南境搭救她的那日,他替她挡下那致命一剑,那双眼眸满是情谊,带着万千缱绻。
很显然,霍若宁没能在这一场利益来往中守住他自己的心。
可阮如安自信自己守住了,对于霍若宁是如此,对于穆靖南更是亦然。
“是。”谢淑妃点点头,她担忧道:“太尉正想法子伪造证据,诬告太子殿下和嘉乐公主并非是陛下血脉。”
“姐姐,妹妹晓得您和英国公清清白白,可陈年旧事,若叫他们做了伪证,便不好驳了。”
穆乐宸和穆乐宁是阮如安嫁给穆靖南的第一年生下的,虽说那时候穆靖南只是个无品皇子,可皇室素来看重血脉,当时一行一动皆有记载,哪里容得别人轻易作文章。
除非......
除非霍若宁愿意去做这个伪证。
但阮如安并不觉得霍若宁真的会,倒不是说她对霍若宁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信任,只是同为世家,霍若宁的确是没必要犯这个劲儿同清流联手陷害阮氏。
毕竟所求所谋相同,又没什么利益纠葛,阮氏从来只出文臣,霍氏从来只有武将,相辅相成都来不及,哪里真会互相残杀。
“本宫知道了。”阮如安想起日前司仪的女官递来的状报,片刻间,她心头有了主意,“三日后镇北王夫妇还朝,陛下欲设宴邀群臣替他接风,届时,本宫再寻个机会探探霍家的底。”
谢淑妃今日同阮如安说起这件事,可不是单纯的在担心废后的事。
毕竟她们都明白,这件事最终的决断权在皇帝手里,而皇后的一双儿女是谁的子嗣,皇帝怕是比谁都清楚。
既然如此,那么清流为何会打定主意偏要以此陷害阮如安呢。
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他们想要阮如安被拉下凤位,又想要拉拢霍若宁。
若要此二者兼得,不如让霍若宁相信出手相助他们能得自己心中所盼。
譬如,他们可以许诺,待到程德妃登上凤位,便能把阮如安这个“废后”随意处置。
届时,被随意“处置”了的废后又出现在英国公府上,做了娘子小妾的,又有何人会问津。
可是阮如安觉得,程太尉还是太看轻他们这些世家子了。
什么情情爱爱与家族前途比起来,都不过是过往云烟,宛如蜉蝣,不值一提。
阮如安是如此,谢念一是如此,霍若宁自然也是如此。
若非这样,当年阮如安一意孤行去国公府退婚时,霍若宁早就闹起来了,哪里会有后来的和和气气退了婚、两家还仍旧交好呢。
但是阮如安和谢念一也更明白,霍家手里握着南境三万铁骑,这样大的势力,同她们站在一处时,是锦上添花,若同她们敌对,那便是天大的麻烦。
世家已经丢了一个阮氏,若霍氏再倒戈,便再没有什么可倚了。
毕竟覃氏一脉早便成了皇帝亲信。
谢淑妃微微垂眸,她站起身来正儿八经的福了福身,开口道:“既如此,妹妹定会助姐姐一臂之力。”
阮氏虽倒,可阮皇后还在。
皇帝一连留宿十日,可见恩宠亦还在。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道理,她们比谁都明白。
第4章 试探 她自认是个薄情人,却不代表世间……
腊月十七,镇北王戍边还朝,帝大喜,携后宫妃嫔为其接风。
麟德殿内。
地龙绵延着暖意,金灯高悬,玉盏琼杯交错,钟鼓齐鸣。
阮如安端坐于帝侧,一袭金缕凤袍,青丝高绾成云髻,髻上点缀着数枝金簪,皆嵌了珍珠宝石,流光溢彩,耀眼夺目,她额间那一抹火红花钿,如星辰点缀,愈显容颜艳丽。
殿中宾客尽欢,酒香四溢,乐声袅袅。阮如安静静观望,目光掠过满堂宾客,最后停留在坐于前座的霍若宁身上。
他如今已是一品国公,一身绛紫官服,身姿挺拔,面如冠玉,双目如星,眉宇尽显英气。
他正举杯浅酌,神态从容,似是察觉了那道炙热的目光,他微微抬眼,正与阮如安四目相对。
两两相望,阮如安只瞧着霍若宁眉头微蹙,正欲再看的仔细些,垂在膝上的手冷不防被身旁人摁住。
阮如安侧头抬眸,见得穆靖南的神色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意味,更多的则是喷薄欲出的占有欲,那眼神如虎如狼,似是要将她拆入腹中一般。
她讪讪一笑,兀自收回目光,又握着银箸捏了块梅花糕,她一手轻攀在穆靖南肩侧,一手将那果子凑近他嘴边。
“阿南,这道梅
玉果子你素来爱吃,瞧瞧可合你口味。”
阮如安仍旧记得当初刚成亲不久,有不轨之人撰了她和霍若宁的旧事摆到穆靖南跟前儿膈应人,她原本还担心着穆靖南从此生出隔阂,可他却表现得很是稀松平常,甚至还出言为她辩解。
本以为这一茬便过了,没想到当夜回了院子,便被翻来覆去的折腾,后来又一连被“收拾”了十来日,这才闹得阮如安成亲不到两个月就有了身孕。
吃一堑长一智,阮如安是悟出来了,这郎君是要及时哄的。
她语气柔柔,眼波含笑,满目都带着情意。穆靖南见她如此,眼中的怒意也稍稍消退,他低头咬了一口那软糯的果子,暖声道:“还是安安知我心意。”
此话一出,阮如安便松了口气,她亲昵的挠了挠穆靖南的手心,没再敢四处乱瞧,只半软着身子靠在穆靖南怀里,嘴角眉梢都带着端庄合宜的笑。
觥筹交错间,她耷拉着眸子细细沉思起来。
镇北王虽是亲王,却到底不与皇帝同脉,为他接风,自然只能设宴在外宫。
自入了宫门伊始,后宫嫔妃便少有能再出内宫的机会,即使是身为皇后的阮如安,她若想要出宫去,也需要层层划批,最终得了皇帝恩准,才能出得去的。
这一年到头,只五月的万寿节、正月的元旦宴能在麟德殿朝贺、与外臣同席。
阮如安便是要借着今日的机会,好好试一试霍若宁。
可不曾想,她还未来得及开口,底下的刑部尚书吴成忽然迈步走了出来,殿内礼乐嘈杂,不知道他使了多大的声音,竟让十几步开外的阮如安都将他的话听的一清二楚。
“启禀陛下,臣有事启奏。”吴尚书上前跪在阶前,扯着嗓子道:“阮相通敌,其狼子野心,罪状昭然,陛下大义灭亲,实为千古明君,臣等钦佩。然皇后乃阮氏之女,血脉相连,难辞其咎。臣以为,皇后亦当受罚,以彰陛下圣德,昭示天下公允。”
听了这话,阮如安嘴角的笑意僵了半截,她稍坐直了身子,正视起这位尚书起来。
这位刑部尚书想来早被清流一系收入麾下了,阿耶出事,皇帝自己都只是让她禁足了一旬便也罢了,眼下他一个三品尚书都敢说她的不是,后头肯定是有程太尉撑腰。
想起谢淑妃前几日说的话,阮如安挑了挑眉。
她的确是没想到他们动作会那么快。
吴尚书这样发力吼了半晌,礼乐声自然是停了,那些个歌姬舞姬早早识眼色的出了殿。
殿内陷入一股诡异的气氛,无人敢发出半点声响,皆屏气凝神的看着坐于上位的皇帝。
对于吴尚书的谏言,穆靖南却像是不急于出言答复,他却仍旧不紧不慢的捏着那白玉杯,嘴角挂着不经意的笑。
皇帝不发话,殿内就这般冷了场,吴尚书在前头起身也不是,跪着也不是,左右是格外尴尬,他额间冒着汗珠,官袍下的双手似是在微微颤抖。
群臣各有各的心思,或是如世家一系盼着阮如安无恙,或是如清流一系恨不得皇帝是能直接废后的好,又或是如寒门一系,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坐山观虎斗。
穆靖南修长的手指有力的扣了扣桌面,明明只是发出这点子微末声响,却浸着铺天盖地的威压。
众臣见得皇帝面色愈发暗沉,纷纷低垂着头,没再敢四处张望,唯恐触怒龙颜。
要知道,这位皇帝爷可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他能从一无所有走到如今,靠的可不光是气运。
先太子、先安王齐王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他能从其中脱颖而出夺得胜券,其中手腕自然是不可小觑。
众目睽睽之下,吴尚书快要撑不住了,他被吓的满头冷汗,最终还是求助的看了一眼一侧的程太尉。
程太尉自然也是注意到了吴尚书的目光,他身子顿了顿,低低思忖片刻,正要起身,却听得上头的镇北王及时开口道:“吴尚书可真是勤政,皇兄特意设宴为本王接风,如此大好时候,怕是唯有你一心想着公务了吧。”
在场的人都是人精儿,这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谁会听不明白。
可这样的话语,偏是由镇北王--这位皇帝最信重最亲近、手里握着北境五万铁骑的异姓王说出来的。
旁人便是有熊心豹子胆的,也没人敢开口指摘。
毕竟这位镇北王不仅仅是皇帝的嫡亲表弟,更是在早年逆王谋划的那场宫变中,平定叛乱、救帝后于险境的大功臣。
这上过战场杀伐果断的气场,自然与在朝廷里玩弄笔墨的人不同,也不是随便什么文臣就敢轻易招惹的。
吴尚书抬起袖子擦了擦冷汗,他被镇北王盯得心头发怵,奈何已起了头,便再难推脱了,他只得硬着头皮道:“镇北王谬赞,微臣惶恐。”
“陛下乃是千古明君,作为臣子,自然看不得陛下因为听了皇后娘娘的枕边风而落了个……”
阮氏落罪,皇帝仍旧留宿于坤宁宫的消息早便不胫而走,不乏有大臣感叹帝王待皇后的情意何等深重,但因此心生不满的也大有人在。
“吴尚书此言差矣。”
话被打断,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得霍若宁站起身来对着台上帝王作揖道:“陛下,皇后娘娘久居后宫,素来恪敬礼法、不涉朝政,纵然阮相有罪,可那又与皇后娘娘何干?”
他目光凝凝,话里提着阮如安,却从未逾矩抬眸看阶上贵人一眼。
举止有度,自然就叫人寻不出错处。
他这番做派,反倒叫人觉着陈年旧事已是过往云烟,他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为了公正礼义,绝无半分私情掺杂。
阮氏倒台,谢氏远在汴州,覃氏又早已成为皇帝亲信,如今世家一系的官员全都仰仗着霍氏。
霍若宁这个霍氏家主都出来说了话,其他世家自然也是要跟上的。
“英国公说的不错,皇后娘娘端庄贤淑,母仪天下,臣民无不敬仰皇后娘娘的品德和风范。”吏部尚书见机起身道:“有此国母,实乃我等之幸,天下人之幸。”
顷后,又有不少世家派系的官员出来为阮如安发话。
吴尚书以为自己抛了个能给阮如安惹些麻烦的话题,却没想到这是变相给了阮如安一个机会摸清霍家和剩下世家的态度。
这你来我去间,阮如安心里已添了些底气,她眉间微微舒展,身子也放松了些。
不论这里头掺的是真情还是假意,只要能撑足了这些场面,也是尽够了。
她余光瞥着穆靖南,见他同镇北王相视一眼,后者会意一般,很快便继续说了话。
镇北王嘴角勾着冷笑,缓缓开口道:“皇兄,臣弟以为,皇后娘娘德行俱佳,不该受此牵连。臣弟虽常年在外,然皇后之贤德,却也是早有耳闻。”
镇北王是皇帝心腹,他的一言一行,自然都是顺着皇帝的心思。
他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吴尚书和程太尉就算再傻,也能猜到这是皇帝的意思。
果不其然,镇北王话音刚落,先前一语不发的皇帝便开了口,他声线沉沉,情绪难测,“吴尚书,皇后德行无虞。你身为刑部尚书,莫要再言无凭之事。”
三言两语,便给此事落了定音。
皇帝亲口说的皇后德行俱佳,往后又有谁人还敢借着什么莫须有的旧事攀咬皇后言行有亏。
此一局,清流着实是输得彻底。
也是,他们没能拉拢霍若宁,便根本没法子从阮如安身上作任何文章,眼下他们无凭无据,指望着用点所谓的礼法拘锢人,显然是以为自己扳倒阮相,得意忘了形了。
诚然,阮相出事,世家的确是大伤元气,可世代积累的财富人情哪里是凭谁来都能轻易瓦解的。
见程太尉没再有反应,吴尚书也自知失了气数,他忙躬身道:“请陛下恕罪。”
今日兴头原本都还不错,却因着吴尚书这般一闹,弄得殿内气氛冷了不少。
穆靖南索性挥了挥手,示意吴成退下,转而对众臣说道:“夜已深,诸位爱卿便就回了罢。”
兴致已无,自然也再没继续苟延的必要。
皇帝发了话,群臣自然应好,陆陆续续离席,又归了一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