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靖南疲倦地摇了摇头, 低声道:“安安…..真是累了你了……”
瞧瞧吧, 他难得醒着, 偏醒着的时候, 还都这般腻腻歪歪,撒起娇了。
但阮如安也没法子, 因着她眼下也不想同穆靖南掰扯阿耶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缘故……
她也不想多说。
但却不能不来看。
阮如安未答,目光却落在药碗之中, 眉头轻蹙。
药的气味浓烈, 可这已经是第三日了,穆靖南的气色却毫无起色, 反而比第一日更显疲惫。
“喝吧。”她语气虽柔, 却不容拒绝,将汤药送到他唇边, “喝完了才能好得快些。”
穆靖南轻叹一声,终究没再推辞, 缓缓将药喝完。
喝完, 他便合上眼,像是困倦至极。
阮如安放下药碗,目光却彻底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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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寝殿后, 阮如安将李大监唤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陛下今日……是否仍觉得身子不适?”
李大监面露犹豫,小心翼翼地回答:“回娘娘,陛下白日虽未提,但看着神色,似乎比昨日更倦些。”
比昨日更倦……这三日,叶太医每日来复诊,都说穆靖南脉象平稳,正在逐渐好转。
可穆靖南那状况…..瞧着分明是一天不如一天。
这根本就是不对劲。
她沉思片刻,又问:“药材可有每日按时取来?有无差错?”
“回娘娘,太医院每日按例送来,药材经奴才过目后才由内监煎煮,绝无差错。”李大监忙道,“娘娘若不放心,奴才可让人重查一遍。”
李大监这样说,不过就是为了让阮如安莫要把视线放在这上面太多。
可阮如安是什么人?她真会轻易就如此善罢甘休吗?
阮如安摇了摇头,目光若有所思:“先不必。明早再将药方一并取来给本宫。”
她白日里在东宫处理了一日的政务,已是疲倦,就算今日再审,也未必会见的有什么好结果。
不过…..这药是不能再喝了。
“在那之前,陛下莫要再喝这药了。”
阮如安顿了顿,未免显得刻意,她又半嘱咐半解释道:“上回本宫呈给陛下的药本也就是这些功效,虽说有太医院诸位大人查验,想必这药性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幕后之人未明,她自然不能打草惊蛇。
即便是在这殿里,她也需小心再三,也需提防是不是隔墙有耳。
正如…….
不知怎的,阮如安忽而想起那日…….她才刚得知阿耶出事、在太极殿前久跪不起“昏迷”,最后在坤宁宫醒来时、穆靖南的冷言冷语。
那时的穆靖南是否也是顾及她宫里的玉莲——尚且还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才那般对她呢?
那么如今的太极殿……是否如当初的坤宁宫一般。
思及此处,阮如安眸光微沉,她不动声色的深吸口气,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沉思片刻,再抬眼时,又挂起那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奈何本宫实在太忧心陛下,还是让本宫细细翻翻医书才放心的。”
“还请大监全了本宫这个心愿罢。”
“娘娘待陛下一片心意,老奴岂敢不从。”李大监低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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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药香依旧袅袅弥漫。
穆靖南喝完汤药后,神色虽未见明显变化,却仍旧倚在榻上疲惫地闭目。
阮如安端坐在榻前,目光落在他身上,内心的不安逐渐加重。
三日里,她亲眼见他服用汤药,却从未见到药效显现。
更奇怪的是,每次提起,他也总是轻描淡写地回避,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恢复。
她转头看向李大监:“药方取来了吗?”
李大监连忙呈上几张写满药材和剂量的药方:“娘娘,这是这三日的药方,均是叶太医亲手拟定。”
她接过药方,细细审阅。
也是久病成良医,自她有孕以来,她的坤宁宫里便都是药香环绕的。
不过嘛,她也原本是打算只瞥眼便拿去给容冰看一看的…..不曾想…..
就是这轻轻一瞥…..
第一日的药方中,重用了三七、丹参、赤芍等活血化瘀的药材,显是针对他的伤口与内伤。
然而,从第二日开始,活血药材的分量骤然减少,取而代之的是补气的党参、黄芪等。
阮如安目光微沉。
这种调方法并不合常理。
穆靖南显然是伤势未愈,那活血化瘀的药材本该持续使用,直至内伤痊愈,而非仓促减量。
这般想着,她继续翻看检阅第三日的药方,赫然发现其中竟加入了枸杞、麦冬这类温补之物。
“温补?”她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摩挲着药方上的字迹,“他的伤势还未痊愈,为何急于用补?”
经上次……程德妃一事,叶太医显然是穆靖南的人。
那么他,便应当不会这般明目张胆的害人罢……
既然如此,谁的手这般长,能伸到太极殿中来?
可这未免也太荒唐……
穆靖南的太极殿要是这般轻而易举便被人探入了,岂不太荒唐了些?
难道是这几日,趁着她忙着外头的案子,趁着穆靖南昏迷不醒,便趁乱钻进来的?
她若再晚发现些时日,这药方子里的东西是否就要被换成鹤顶红了?
这太极殿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自家主子都要被害死了,还没发现个端倪吗?
思及此处,她合上药方,目光冷了几分。
片刻后,她将药方递给李大监:“去太医院,将叶太医唤来。若他不在,直接去内院。”
李大监一惊:“娘娘,陛下……”
“放心。”她冷声道,“陛下正歇着,本宫要问清楚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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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叶太医被请至坤宁宫。
他神色恭谨,向阮如安行礼
:“臣叩见娘娘。不知娘娘唤臣,有何吩咐?”
“叶太医。”
阮如安将那几张药方递到他面前,语气沉稳,却透着一丝寒意,“本宫有一事不解。你拟的药方,为何每日调整?初时用的是活血化瘀之物,后来却改为温补,乃至逐渐撤去化瘀的成分。”
“依你所言,陛下尚未痊愈,这药方是否改得太早了些?”
叶太医面露犹豫,迟疑道:“娘娘……臣……臣只是依着陛下的吩咐。”
皇帝可是提前交代了,要是皇后问起来这些事,一定要尽力遮掩,可要是遮掩不过……
那自然也不能怪他啊。
毕竟皇后如此聪慧狠厉的一个人,哪里是他这种小娄娄能胡乱忽悠的?
回头要是追责起来,他可没好日子过的。
“陛下吩咐?”
阮如安目光冷了几分,“是陛下让你撤去活血化瘀的药?”
骗谁呢?
穆靖南伤成那个样子,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有心思操心这些?
况且,他难道还不想好得快些吗?还这样折腾自己?他是受虐狂?
叶太医闻言,额上冷汗涔涔,连忙跪下:“娘娘明鉴!陛下的确下了旨意,命臣调整药方,以补气为主。臣……臣不敢违逆圣旨……”
“如此说来。”她的声音冷静却凌厉,“陛下的伤,根本没你说得那样重,对吗?”
阮如安是全然顺着这个逻辑去问的,可不曾想叶太医反应倒是大了些。
他闻言大惊,抬头连连否认:“娘娘息怒!陛下的伤势确实……确实有些重,但……”
“但什么?”她冷冷逼问。
叶太医硬着头皮答道:“但……陛下似乎并不愿多用化瘀之药。臣虽知此法不妥,但……但圣意在上,臣不敢不从。”
左右都是皇帝的命令,他为人臣子,自然也是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只希望这个道理,皇后也能很快想明白吧。
可叶太医这话一出,阮如安心中翻涌的疑窦越发难平。
他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呢么?
穆靖南显然不是个自虐狂,他要是喜欢体验死的乐趣,怕应该早在南境、或者早在先云贵妃出事时,他就寻思去了。
没必要到了现在,有妻有儿女,有权有地位,却忽然觉得人生毫无乐趣,想寻死了吧?
想寻死、不是一杯毒药的事情,又为何要这样慢悠悠的折腾自己?
这根本说不明白。
可显然,她今日是没办法从叶太医这里问出什么了。
想到此处,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缓缓站起身:“罢了,你回去吧。”
叶太医这才终于如释重负,连连叩首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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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太医自坤宁宫退下好远,他手中握着那几张药方,步履仓促而急促,连冷风穿堂而过也全然不觉。
皇后发现了!
他心头如擂鼓般乱响,越是回想方才阮如安那冷静却暗藏锋芒的眼神,越觉得后背冷汗涔涔。
她并未声色俱厉地指摘,也未当场处置,可正因如此,他反倒越发不安。
若她真动了怒,至少还能瞧出几分情绪。可她这般沉稳,分明是有了计较!
叶太医心中叫苦不迭,只恨自己竟被推到这样尴尬的境地。
可如今也无他法,唯有尽快回太极殿禀明,免得皇帝那里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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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太极殿内。
殿内一片静谧,烛光摇曳着,将穆靖南的面容映得愈发深沉。
叶太医跪在地上,低头禀报:“陛下,娘娘今日查问药方之事,臣已按圣意回答。但臣观娘娘神色,似已有疑虑。”
穆靖南微微眯眼,沉声问道:“她怎么问的?”
叶太医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恭谨答道:“娘娘翻阅了药方,察觉从活血化瘀逐渐转为补气温补,觉得不合常理,问臣是否为陛下伤势未重所致。”
闻言,穆靖南目光微敛,嘴角浮现一抹淡笑:“果然,她发现了。”
得,这位爷是一点也没把他的处境当回事。
他这是在为了谁上刀山下火海啊?
叶太医一怔,连忙补充:“臣以圣意为由搪塞,娘娘虽未继续追问,但臣感觉她心中已有疑惑。”
穆靖南垂下目光,修长的手指轻敲在软枕上,声音低沉却带一丝笃定:“她有疑虑,却不敢妄下断言。她越是关心朕,越不想轻易打草惊蛇。”
叶太医愣了片刻,试探道:“陛下,若娘娘继续追查,是否要——”
“无需阻拦。”穆靖南抬起眼,目光冷静中透着一丝隐隐的期待,“她越是试探,便越是在意。这正是朕要的结果。”
……果然,能坐上这位子的都不是一般人。
叶太医听得心惊,却不敢多言,低头道:“陛下圣明,臣必小心谨遵圣意。”
第79章 疑心 这气色,竟比前几日病重时好得太……
二月初七。
北境风雪交加, 天地一片苍茫。
飞雪铺满山川,凛冽的寒风如刃,穿过高耸的城墙,掠过战场。大军厮杀已至尾声, 突厥与契丹联军残败, 余兵如溃败之兽四散而逃。
鲜血洇入积雪, 殷红的斑点触目惊心。
霍若宁策马于风雪之间, 身披银甲, 马蹄飞溅, 长刀在空中划出森冷的寒光。
他于半月前赶到北境, 在见到阮相完好无缺的站在军中之时, 他大抵就已经明白了他们背后的计谋。
故人在前,皇帝待安安之心天地昭昭, 从始至终,他都不过是一个笑话罢了。
他根本没有站在她身边的资格, 从前是, 如今更是。
故而,这些日子来, 他总也冲在前线, 似是想用无尽的厮杀忘却一切…….只让自己能寻些事情做,至少分散些注意力也是能够的。
刀锋过处, 残敌纷纷倒地,他每一击皆干脆利落, 毫不迟疑, 号令之下,步兵阵列如潮水推进,将最后的反抗彻底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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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之上, 定国公温玉与阮丞相阮循并肩而立,目送远处最后的刀光剑影逐渐归于平静。
风雪扑打在二人身上,披风上染了一层薄霜,他们却不曾移步,只是静静眺望着。
“三郎的英才,着实让人欣慰。”
定国公率先开口,那目光透过风雪落在霍若宁的身影上,语气中透着几分由衷的赞叹,“你瞧他杀伐决断、举重若轻,领军谋划更是丝毫不乱。忠诚、果敢,又才智兼备,有这样的良将,是大渊的幸事。”
一侧的阮相轻轻点头,脸上浮现些许淡笑:“霍三郎确实是个好孩子,从小天资聪颖,又性情坦荡。如今战场之上,他独当一面,的确也算是不负霍兄的期望。”
提起昔日旧友,两人默契的敛了敛眸色。
半晌,定国公才终于叹了一声,语气忽而放缓:“如此少年英才,若是当年能与令爱成亲,岂不更是一段佳话?”
阮相听闻此言,眉目微动,却没有立刻答话。他伸手拂去肩上的积雪,笑意不深,但也并不否认。
定国公侧首看了他一眼,目中含着些许探寻:“循兄不必这般瞧我。你我相识多年,我可从不说那些胡乱攀扯的话。当年霍三郎对令爱的一片深情,你心中不是没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