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菱玉缓步跟着进去,顾清嘉与她并肩而入,长缨提着奄奄一息的石商人。
今日没有案子,许淳在内堂查阅卷宗, 听到差役禀话,他眼皮蓦地一跳。
阿玉又给他找了什么事?
但也只是跳了一下,很快便平复下来。
前一阵, 他还担惊受怕,半边屁股在这位置上坐了半个月,经历过不少事,他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横竖都是个死,能办的事就看着办,办不了的便搁一边,上头有人追究啊?那就早死早超生。
“让阿玉进来吧。”许淳合上卷宗,捏捏干涩的眼皮。
很快,许菱玉被人领引来。
许淳挤出笑脸,寒暄:“阿玉怎么想到来看爹爹了?听说你出远门了,何时回来的?你愿意来看爹,爹就很高兴了,何必客气带什么礼物?”
“这样礼物,想必爹爹会喜欢的。”许菱玉浅笑,侧眸冲长缨使个眼色。
咚的一声,长缨把那人像破布袋子一般丢到许淳的书案前。
“许菱玉,你这心狠手辣的贱人,不得好死!”石商人扯着嗓子骂,声音却嘶哑得听不太清了。
“你是何人?竟敢骂我的女儿!”许淳绕过书案,狠狠踹了那人一脚。
正想叫差役把那人脸上乱发扒开,那人却胡乱把头发往后一甩,露出一张脏兮兮的脸,和恶狠狠的眼:“许大人是吧?捡了老子不要的破鞋,还养大了老子的种,你可真是个活菩萨,老子亲自来谢谢你!”
人被送到县衙,还是恨极了他的许淳面前,石商人自知,逃是逃不掉了。
可就算死,气势上他也不会输给许淳这个蠢货。
可笑,这样一个,被女人耍了半辈子,愚不可及的人,竟还是个举人,是个官身。
而他呢,聪明一世,却被人算计,输光家产,虎落平阳被犬欺,苍天无眼呐!
他脸上脏兮兮的,又有些瘦脱了相,许淳一时没认出来。
可听他这么一喊,哪里还猜不到?
许淳上前,拨开他脸上散乱的头发,终于看清他的面容,不由咬牙切齿感叹:“像,真像。”
“韦淑慧这个贱人,骗得我好苦,害得我好惨!”许淳恨不得活剐了这对狗男女。
可他的阿茴已经不再人世了,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
“哈哈哈,你不是很喜欢她吗?听说,为了她,连自己貌美多金的结发妻子都杀了?”石商人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盯着许淳,颇为不屑,“说起来,你比我狠,我虽骗过不少女人,可我只骗钱骗色,不害命啊。果然,心不狠当不了狗官。”
“你住口!我没害阿茴,没有!”许淳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可他自己脸上也莫名火辣辣地疼。
许菱玉的视线,让他气势不由得弱下去:“阿玉,我真的没有,别人都可以误解我,可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你要相信爹爹。”
“我这礼物送的,很合你心意吧?”许菱玉瞥一眼姓石的,没说信许淳,也没说不信,只道,“我有几句话,想单独问问二太太,不知爹可否行个方便?”
许淳听到她刻意加重的三个字,心口默默滴血,哑然反驳:“爹没有什么二太太,只有你娘一个妻子。”
“你不反对,那我就去牢里看韦氏了。”许菱玉侧过身,朝里走,“秀才,别让人跟来。”
韦氏被关在地底下一层,许菱玉沿着深青石阶一步一步走下去,感受到迎面而来的阴寒之气。
秀才倒是可靠,她身后并没有多余的脚步声。
许菱玉下了石阶,沿着幽暗深长的甬道进去,终于看到蜷缩在墙角草垫上的韦氏。
她定住脚步,温声开口:“二太太,你猜我带谁来看你了?”
好久没人来看韦淑慧,连许淳也几日没功夫来骂她了,她连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都不知道,终日恍恍惚惚。乍听到许菱玉的声音,她还没反应过来。
还是那声“二太太”,让她辨出是许菱玉。
韦淑慧倚靠冰冷的石壁,只是抬起头,懒得动,语气恹恹:“想骂就骂,骂完就滚。”
“行,既然你不想见姓石的骗子,我就让他滚远些。”许菱玉说着,作势要走。
“他在哪里?”韦淑慧几乎是扑过来,狠狠撞在铁栅门上,痛得直吸气。
“看来,二太太还是想见他的,那我就再给二太太一个机会。”许菱玉退后两步,倚靠石壁道,“只要你好好回答我几个简单问题,我就把姓石的交给你,还可以让许淳放你走,之后你是想手刃姓石的,还是想和其他被骗的女子一起,把他告到官府,都随你意,如何?”
韦淑慧年轻时,也曾自负美貌,颇为骄傲,所以她英俊富有的石商人,待她是真心,会娶她为妻。
可她不仅失了清白,连过去的积蓄都被姓石的偷走了,人财两空,还怀上孽种。
她曾想打掉成琢,离开清江县,去打听姓石的下落,让他付出代价。
可哥哥觉得,人海茫茫,几乎不可能找得到。
不如利用好肚子里这块肉,赚一票大的,只要成了,便能把失去的都捞回来。
而他们看上的肥羊,便是许淳。
彼时,哥哥在许淳手下当差,知道许淳正因
给女儿改姓的事,与妻子孟茴闹矛盾,时常借酒消愁。
那一日,机会来了,哥哥将许淳领到家中把酒言欢,特意把许淳灌醉,扶到她床上。
后来的事,比她想象中还顺利,她以为只能做个妾,与孟茴斗,去搏许淳的宠爱。
没想到,孟茴死了!
她不用做妾,许淳对她有愧,又看重她腹中骨肉,想娶她为正妻。
虽是续弦,可也是官太太,还能从孟茴那些嫁妆里捞油水,韦淑慧觉得,缠上许淳,是她一生中做的最为正确的决定。
没想到,一切都坏在孟茴留下的女儿手里。
韦淑慧望着许菱玉,既欣赏她,又恨极了她,紧攥着铁栅问:“你想问什么?”
许菱玉双臂环抱身前,状似漫不经心:“我就想问问,当年是不是你和许淳合谋害死我阿娘?或者,你有没有发现,许淳曾经想置我娘于死地,好迎娶你过门?”
这些确实是她想问的,但就这么问,韦淑慧必然不敢说真话,是以,许菱玉轻道:“你实话实说便好,我不会追究你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若报仇,也只找许淳。且你大可放心,我夫君在外面守着,这里只有你我两个人,你的话不会传到许淳耳中,不必担心他会对你不利。”
“不是,都不是。”韦淑慧摇头,她有些累了,靠着铁栅门坐下,望着阴暗潮湿的大牢,惆怅道,“我是恨许淳不念夫妻之情,把我关在这里,可他当年也算救了我,否则我也过不了这么多年衣食无忧的日子。”
正是知道韦淑慧恨许淳,不会替许淳遮掩,许菱玉才来问她,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不是许淳?”许菱玉松开手臂,上前两步,“你再仔细想想,关于当年的事,他都说过什么?哪怕是说过什么梦话。”
“年轻的时候,他是说过几句,后来就很少提及孟茴。可就算呓语,他也是惶恐不安地说不是他,说了你们也不会信,但我相信,他虽不是什么忠厚老实的男人,却也不至于心狠到亲手把孟茴推进江里。”
韦淑慧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他说那晚与孟茴大吵了一架,孟茴要与他和离,负气夺门而去,他追上去,一直追到江边。孟茴坐在江边石凳上,一句话也不与他说,他怎么服软,孟茴也不肯原谅他,他便先行回家,让孟茴一人冷静冷静,想着等她想通了,气消了,看在你的份儿上,也会回家去。”
“哪知道……”
韦淑慧没说下去,后面的事,清江县的百姓,大半都知道。
听韦淑慧的语气,不像骗人,且也没必要骗她。
比起让她与许淳父女和好,恐怕韦淑慧更愿意看到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好,我知道了。”许菱玉转过身,望着甬道尽头光亮处,轻道,“我会让许淳放了你。”
“姓石的呢?”韦淑慧已不在意能不能出去,出去了她也不知还能如何生活下去。
还不如蹲在大牢里,旁人耻笑她,她也听不到。
可是,她想见姓石的,否则她死不瞑目。
“哦,差点忘了他。”许菱玉侧眸,捕捉到韦淑慧眼中异样的期待,“待会儿便让你见到他。”
“谢谢。”许菱玉走出大牢时,听到这么两个字。
这还是第一次,韦淑慧待她如此客气。
“若非看你可怜,其实我也想杀了你的。”许菱玉背对着她,想起过去,多少有些酸楚,“我一直都知道,许成琢小时候总跟我作对,欺负我,是受你教唆。罢了,于我而言,你们只是不相干的人,往后再不会见了,你们好自为之。”
言毕,许菱玉快步走出去。
她言而有信,韦淑慧很快便见到姓石的。
这一回,她与姓石的被关在同一间大牢里,姓石的被绑住手脚,像个人形粽子。
眼前披头散发的人,与记忆中俊美的年轻郎君,相差甚远,但骨相没变,眉眼没变,韦淑慧认得出,就是当年骗她的那个情郎。
“淑慧,救我。”姓石的蹭到墙边,使力坐起身,冲着韦淑慧央求,“他们说会放你出去,只要你肯带我走,他们也会放了我。淑慧,我们一起出去好好过日子,还有成琢,我们才是一家三口。”
“住口!你不配提成琢!”韦淑慧淬了他一口。
姓石的唯一的生机便在这里,怎肯善罢甘休?当即低下身段,诱哄道:“淑慧,你恨我是不是?其实你冤枉我了,当年我是想回去禀明家中长辈,好带来聘礼,迎娶你过门,可我路上遇到一桩生意,便先忙生意去了,等我找来的时候,却发现你已经嫁给许县丞为妻了,还跟许大人有了孩儿,我只好伤心离去。”
韦淑慧是被他骗过的,哪会再上他的当?
她惨笑:“这么多年过去,你花言巧语的本事,越发渐长了。”
忽而,她语气一凛:“姓石的,我这一辈子,都是被你害的,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一个字都不会!”
言毕,她快步过去,攥紧手中私藏已久的破碗碎瓷,深深刺进姓石的脖颈,盯着他瞪大的眼睛,狠狠化开他喉咙。
她嗓音温柔如水,眼神却闪动着诡异的兴奋:“石郎,当年你不想与我结为夫妻,狠心抛下我们母子,如今又来说要与我好好过日子,我成全你好不好?成琢是无辜的,我陪你去阴曹地府好好过日子吧。”
阴暗的地牢里,韦淑慧睁着的眼睛渐渐失去光彩,殷红的血沿着她脖颈流下,沾湿衣襟,她脊背倚靠石壁,缓缓倒地。
听说韦淑慧与姓石的双双死在牢中,许菱玉唏嘘不已。
她不明白,许淳都答应放韦氏母子走了,为何韦淑慧还要与姓石的一起赴死,该不会对姓石的余情未了吧?
应当不会,她没敢去看那惨状,可听狱卒说,韦氏倒下的方向,与姓石的相反。
人都死了,是爱是恨已不重要,许菱玉没再去猜韦氏的心思,但她心中也没有痛快之感。
她是自小就不喜欢韦氏,可毕竟是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多年的人,就这么没了,许菱玉心中多少会不舒服,有些闷闷的。
许淳沉默良久,吩咐人把许成琢逐出清江县,恩断义绝。
许菱玉没见他,但听说许成琢没闹,听到父母双亡的消息时,安静得过分。
从衙门出来前,许菱玉想起自个儿的事。
“许大人,我明日重新开业,只怕姓段的又会找人闹事,你要不借我几个差役镇场?”许菱玉随口道,“若是不方便,我便去镖局雇几个人。”
若衙门有多的人手,借她半日,也省得她多花银子另外雇人。
“姓段的闹事?你还不知道?”许淳诧异不已。
他原以为,是阿玉去外头拜托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摧毁了段家。
这么看来,竟不是?
“我该知道什么?”许菱玉莫名。
许淳叹道:“段家昨日被抄家了,罪名是贿赂世家,科考舞弊,且罪证确凿。”
就连在牢里关着的段明,也被带走了。
许菱玉错愕又惊喜,段家倒了?
她还想着,待会儿找个借口脱身,去福祥客栈找红雨,商量何时对段家出手呢。
难道,红雨已经收集到能扳倒段家的铁证,提前出手了?
她在檀州的时候,也没收到红雨的信啊?
“还有这样好的事?”许菱玉佯装不知,不过她本来也不甚清楚,“那就不必跟你借人了,我去段家看看。”
顾清嘉自然跟着一起,他面色如常,心里却十分清楚,是玄冥司的人暗中操控。
但交给督察院的那些证据,并无一处作假,皆是段家作恶的铁证。
不过,段家只是世家手中的一柄小刀,折了这一柄,还有旁的。
也是看到玄冥司收集的那些罪证之后,他才知道,关系盘根错节的名门世家里,暗中啃噬朝廷的蛀虫,比他想象的更多。
原本,他只是想借书生身份掩藏自身。
经此一事,他倒生起些兴致,想亲自趟一趟这浑水,看看这条青云路,都有谁试图只手遮天,欺上瞒下!
他心念飞转,面上却不显,许菱玉也根本想不到,段家轰然倒台的是跟他一个穷书生有丝毫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