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缨出去找高澍后, 顾清嘉思量着找孟茴的事,心中忽而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
阿玉从那丝带上的字迹,已然猜到孟茴还活着, 可她仍会想到开棺验证,最终证实。
而药材丢失案里, 那些横死云雾山的精锐侍卫的尸身呢?
当初他们看过仵作的验尸记录, 上官霈也曾亲自验过,确实与仵作的记录相符。
可若他们当时急于破案,有未曾留意到的细微线索呢?
顾清嘉想再次查验,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片刻不想耽搁。
近来他不常出门,为不让阿玉起疑,他已想好拿高澍当借口。
没想到,阿玉羞赧之际, 竟没问他。
顾清嘉想着,不由浅浅弯唇。
不多时, 他的影卫便找到上官霈。
“今夜子时,城外坟岗,我们重验护送药材的侍卫尸身。”顾清嘉一手负于身后,姿态端严冷肃。
因尸首不能长期存放在义庄,案子未了结,还不到送去京城的时候,是以当时由他做主,暂且葬在城外坟岗。
上官霈没想到他突然有此吩咐, 怔愣一瞬,莫非二殿下是怀疑他技艺不精?
不,若二殿下不信他的能力, 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殿下可是发现了新的疑点?”上官霈疑惑问。
顾清嘉没解释,淡淡吩咐:“此番你需细细查验,莫要被仵作的说辞影响。”
上官霈乃玄冥卫指挥使,刑讯、验尸自有能耐,顾清嘉不是怀疑他,但只要是人,就容易被既有的思维限制住。
顾清嘉记得很清楚,上回上官霈验看前,宁王叔特意叫来仵作,调出卷宗给他们看。
当时,他以为宁王叔是为撇清自己,故意做出的坦荡姿态。
现下想来,宁王叔未必没有别的阴谋。
究竟是他多想,还是确有其事,须得等上官霈二次验看的结果了。
临走前,顾清嘉又道:“你且专心着手此事,明日进山之事,我另有安排。”
“微臣领命。”上官霈虽猜不透他心思,但也知道事关重大。
他未敢懈怠,天黑前便把一应用具备齐,只等子夜。
夜里,许菱玉身上干净了,好好泡在浴桶中沐洗了一番。
回到内室时,秀才已然冲洗好,立在书架侧,捧一卷书看得入神。
他曲起一条腿,脊背虚虚倚靠书架,被灯烛照出的剪影投在地砖上,修长轩朗。
单薄的寝衣挂在他宽肩,广袖垂在身侧,松散的领口处露出清晰的喉骨,和一小片干净紧实的胸膛。
男子眉眼深邃,耸起的眉骨下,挺直的鼻山侧,被烛光分割出俊逸的翳影。
这般清雅出尘的霁青色,竟被他穿出倜傥不羁之感。
许菱玉不得不承认,她又被这人蛊惑了。
偏偏他还不是故意的。
好在,这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她可以随便看,甚至……
许菱玉披散着青丝,踮起足尖,轻手轻脚走到近前,忍不住伸手戳了戳他胸膛肌肉。
啪地一声,书卷跌落,纸张胡乱扣在地上。
许菱玉腰肢被他长臂紧紧扣住,绵软窈窕的身段猝然压在他身上,胸口空气挤压,她轻呼出声,纤手顺势撑在他胸膛。
顾清嘉握住她不安分的那根细指,压在胸口,睥着她,嗓音低而哑,似呢喃:“阿玉好了?那今夜是不是可以?”
“我只是想戳一下,可没想别的。”许菱玉眼睫轻颤,情态赧然,不承认。
顾清嘉低笑一声,松开她的细指,大手沿她纤白的颈侧往上,抚过她耳后,梳入她长而柔顺的青丝:“嗯,是我定力不够。”
彼此虽已足够熟悉,可许菱玉一听他这语气,仍止不住耳热心慌。
她略推他一下,作势要去捡书:“你的书掉了。”
“掌中已握如玉颜,哪管书中千钟粟?”
头顶传来男子温情的轻叹,紧接着,许菱玉双足悬空,被他轻易抱起。
出了一身汗,顾清嘉替她擦身时,许菱玉已倦得睁不开眼。
待他去院子里泼了水,再回到内室。
室内香气隐隐,帐间佳人已然睡熟,呼吸匀长。
顾清嘉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流露一丝得逞的笑意。
到底是阿玉年纪小,心思浅,好骗些。
依往日的经验,阿玉夜里应当不会醒来,但事无绝对,顾清嘉仍是点了她睡穴,确定她至少三个时辰内不会醒来,方才换上深色衣衫,悄然出门。
一个人出城,脚程快不少,顾清嘉不多时便赶到坟岗,上官霈已提灯等候。
顾清嘉接过灯,替他照亮,四下观察,上官霈则默然挖土开棺。
这些侍卫身份特殊,乃是他的太子皇兄亲自指派的精锐。
下葬前,顾清嘉吩咐过,上官霈拿特制的香料、药水处理,尸体腐败速度明显延缓。
得益于他那时的谨慎,眼下侍卫尸身损坏并不多。
只是,味道仍让人难以忍受。
顾清嘉将灯挂在一侧灌木上,自己站远几步,眉心轻拧:“细细查验,不可放过一丝疑点。”
有他在旁盯着,上官霈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
且二皇子并未听从皇上、皇后的想法,聘魏小姐为妻,还设法让皇后封魏小姐为宜安公主,上官霈对他更是敬服感激不已。
四下无人,唯有蛙叫虫鸣。
林子里的夜枭声、闪烁的灯火,为坟岗平添几分诡秘森然之感。
不过,两人都见惯了生死,并不波澜。
上官霈心无旁骛,细细查验。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过去。
就在顾清嘉以为,是他多虑了,根本没有遗漏的时候,忽而听见上官霈惊道:“殿下,他们并非被劫匪所杀!”
闻言,顾清嘉眼皮蓦地一跳,快步上前,冷声问:“何以见得?”
毕竟上官霈曾忠于太子,反复验证后,得到这样的结果,他也很意外。
山风微凉,上官霈没立时回话,他心念飞转,深吸一口气,斟酌一番,才细细将自己查到的线索和猜测,一一禀报给顾清嘉。
须臾,顾清嘉明白了他的迟疑。
这些侍卫,乃是被官府的佩刀所伤,他们从前以为,是贼人偷了官府的刀,或是宁王贼喊捉贼。
今夜重新验过,陡然发现一处他们未曾想过的细节。
从侍卫们身上的伤口,和死状看,他们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
顾清嘉也有与上官霈同样的猜测,虽然匪夷所思,却显然更接近他们寻找的真相。
侍卫们是自相残杀,且都是甘愿赴死。
谁能让他们如此?唯有他的好皇兄,太子顾清晏!
顾清嘉薄唇抿起,齿关紧咬,深眸比暗夜还冷寂。
很好,他以为的最可怜,随时会因为缺医少药而枉死的皇兄,才是这场阴谋的幕后操纵者。
难怪他已取信宁王叔,宁王却依然不肯透露药材的去向。
恐怕药材早已落到皇兄手里了吧?皇兄的病,大抵也治好了。
可是,朝中并未传出丝毫风声,他反倒是查出,关于母后选中魏小姐做他正妃的传言,源于东宫。
以父皇母后的性子,应当已经告诉皇兄,他人不在京城,而是在清江县。
皇兄深藏不露,是想看他和六大王爷斗,然后作收渔翁之利么?
顾清嘉低低失笑,眼神却凉薄。
他早就知道,皇兄表面对他兄友弟恭,就像父皇对待六位皇叔。
实际上,父皇信任皇叔们,皇兄却未曾信过他的忠心。
确实,一直以来,他也不是向皇兄尽忠,他只忠于祖父打下的江山,拯救的万民。
今日之前,他并未想过取而代之。
甚至,他在努力替皇兄找回药材,他顾念着手足之情。
可当他隐匿身份查线索时,当他在宁王面前做戏,当他悄悄盯着几位藩王,设法除掉隐患,稳固朝纲时,皇兄在做什么?
皇兄吃着药,养身身子,眼睁睁看他奔忙,还不忘在他的婚事上动手脚。
皇兄知道他的性子,他不会被迫娶哪位闺秀。
所以,他心里明白,皇兄让太子妃传出那些流言,不是为了帮他,而是为了杜绝他与魏家结亲,为了斩断他与魏家旧部关系更进一步的可能。
夤夜宁静,无人打扰,他尽可慢慢梳理纷乱的思绪。
清洗干净,赶在黎明前回房,凝着许菱玉恬静娇美的睡颜时,顾清嘉又想通了一些事。
皇兄的身子或许能治好,可子嗣上,恐怕仍有些艰难。
所以,皇兄真正希望他娶的,是与太子妃同出一族的王氏女。
皇兄想借此钳制住他,确保他与皇兄始终一条心。
可是,阿玉是个意外。
皇兄暂且没拿王氏女做文章,恐怕是在观望他的态度。
顾清嘉抬起指骨,指腹极轻地描摹着许菱玉柔妩的细眉。
为了阿玉的周全,在京城诸事处理好之前,他恐怕最好不要带她回京。
此地他比太子熟,太子鞭长莫及,可若回到京城,他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总不能把阿玉关在皇子府里,不让她见任何人。
那样,即便给了她正妃
的名分,她也会被人看不起。
且她也不是会甘愿困囿深宅的性子。
他要阿玉堂堂正正与他在一起,做他唯一的妻,不会为任何人委屈她。
兄若不友,便休怪弟不恭。
许菱玉半睡半醒间,脸上有些痒,她下意识抬手去抓,却不期然抓到男人修长微曲的指。
她眼睫动了动,倦懒的眼皮睁开一条缝,借着昏暗的光线,望着顾清嘉:“秀才,你怎么还不睡?”
光线太暗,她没睡够,分不清是夜里还是清晨。
她嗓音轻柔,像雏鸟的羽毛挠过他心口。
顾清嘉顺势攥住她的柔荑,在她眉间落下一吻,轻道:“想多看看我的阿玉。”
听到这话,许菱玉心口一暖,被柔软的情愫侵占,不由将双臂攀上他宽肩,环住他脖颈,嗓音越发温柔,含娇带嗔:“哼,甜言蜜语,睡啦。”
“好。”顾清嘉低笑,连眼底也浸着笑意。
闻到熟悉的馨香,长臂搭在她纤柔的腰间,他竟真的生出几分困意,与她抵眉同眠。
第56章 受伤 可有见到长相与阿玉相似的妇人?……
巳时, 高澍提前用过午膳,便带着六个差役进云雾山。
而长缨,也穿着和差役一模一样的衣裤。
韦氏兄妹欺骗许淳事发后, 不仅韦捕头被打了板子,逐出县衙, 连同他的徒弟, 以及平日里与他私交甚好的差役,也被赶出衙门。
衙门人手不够,陆续新招了几位差役。
干得好的就留下, 干得不好的,三五天便被赶走,又换新的来。
是以,队伍里出现新面孔,大家并无觉得奇怪。
因在衙门露过脸, 未免节外生枝,长缨混进差役之前, 还特意在脸上点了痣,稍作乔装,不熟悉的人很难认出来。
差役们都知道云雾山里危险,找药材的线索也只能在外面一带找。
为了不被发现异样,高澍特意将人分为三组,他和长缨一组,其他差役自行分组,往不同的方向查探。
安排好后, 山间雾气也消散大半,至少能看清方圆两三丈内的林子。
“走,进山, 必须赶在雾气恢复前出来,时间紧迫。”长缨沉声叮嘱。
俯低身形,机敏四顾,小心往深处的山林去。
高澍紧跟其后。
人迹罕至的山林,本就凉沁沁的,还能听到远处野兽的吼声。
再看长缨如此小心翼翼,高澍只觉脊背生寒,一颗心高高悬起。
他一面四下张望,一面压低声音急急问:“我都带你来了,现在总能告诉我,你们究竟要找什么了吧?”
来之前,长缨搪塞他,说是进山找丢失的药材。
可他高澍又不傻,哪个贼人偷了药材会特意跑进深山里丢啊?长缨要说是进山采药,他还更相信。
长缨背对着他,沉声应:“高公子想知道?自己问殿下去。”
高澍哪敢问?
再往里走时,他本能地绷紧神经,没再多说话。
簌簌,有东西疾射而来,高澍未及拔剑,便见长缨手臂一挥,那破空声戛然而止,坠到层叠的落叶深草间。
高澍定睛望去,是一条青皮花斑蛇,被一根枯树枝贯穿钉在地上扭动着。
“自己当心。”长缨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高澍看一眼便明白他的用意,长缨是想尽量不用武器,免得无意中留下痕迹,被人追查到。
幸而他们运气好,一路上没再遇到什么蛇虫猛兽。
雾气又散了些,但深处有瘴气,高澍有些晕眩,头重脚轻,长缨备有避瘴丸,给他塞了一颗,缓一会子才恢复。
高澍裤脚被荆棘刮破,人也走累了,却什么也没发现,正想说歇歇脚。
忽而,他肩头一沉,陡然被长缨按趴在地上,猝不及防啃了一嘴草。
“呸。”他把草吐出来,刚要斥骂,对上同样匍匐的长缨的眼神,登时把不忿咽回去。
他心知不妙,脊背紧绷趴在草地上,顺着长缨警觉的视线,透过灌木丛枝叶罅隙,朝远处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