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投怀送抱,许菱玉,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顾清嘉抵了抵齿根,终是将她抱起,稳步迈进盥室。
门扇合上,一双身影隐入氤氲水汽中。
崔相府,书房外灯笼摇曳。
屋内,崔相眉心拧起深壑,隔着书案问崔沅茞:“太子妃那里还压着好些拜帖,无暇召见,今日却特意请你入府,还留到这时辰。沅茞,她找你做什么?”
又是这副老谋深算的姿态,不知怎的,崔沅茞忽而觉得有些累,不欲多言。
从前若有这样意料之外的事,她会一五一十禀报父亲,一起剖析对方的真实图谋。
可今日,崔沅茞略有些敷衍地应:“没什么特别的事,太子妃初来京城,觉得与女儿投缘,叫我过去说说话罢了。”
崔相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几息,方才舒展眉心道:“她与你投缘,也是好事,你不妨多与她亲近,出入太子府多了,太子殿下自然会看到你的好。殿下雄才伟略,还有许多用得上为父的地方,你暂且委屈做个侧妃,待他日,为父会助你入坤羽宫。”
坤羽宫乃是大晋历代皇后居所,崔沅茞一直知道父亲的野心,她不曾辩驳过,也不想接受,唯有这一次,她心里很不舒服,忍不住开口:“父亲已位极人臣,何必再汲汲营营?”
“沅茞,爹对你很失望。”崔相脸色沉下来,唇角下压,“你是崔家倾力培养出来的,贵女中的翘楚,难道怕了那只见过两面,出身低微,见识浅薄的太子妃?”
爹是家主,崔沅茞知道,她绝不可能改变爹的想法。
“女儿知道了。”崔沅茞姿态一丝不苟施礼,“时辰不早,爹早些安寝,女儿告退。”
从正院出来,崔沅茞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些许。
树下月光稀疏,照在人身上,莫名让人心静。
崔沅茞缓步走在小径上,想起今日在太子府的情形。
太子妃问了她许多繁琐事,颇费脑子,可不知怎的,那会子她并未觉得头疼,反而有种对她来说很奢侈的轻松自在。
她甚至庆幸,自己从前未曾偷懒,能帮到许菱玉一二。
爹说她害怕太子妃,她当然不怕,心里只有羡慕。
不羡慕她得到太子宠爱,而是羡慕她心无负累、潜心向学的心境。
细细回想,她只在很小的时候,才有过相似的心境,后来杂念太多,便丢了本心。
想到明日还能再去太子府,崔沅茞将父亲的教诲暂且放下,唇畔漾起一丝发自内心的笑意。
能遇到一位互相欣赏的朋友,乃人生幸事,对她而言,更是如此。
许菱玉一早醒来,顾清嘉已不在身边,他总是天不亮便要入宫去。
纤手探出绸衾,摸摸枕边空出来的地方,许菱玉有些心疼,却也明白他有他的责任。
他既要了这位置,肩上便担着天下万民之福祉。
而她身为太子妃,也有她要担起的责任,许菱
玉心思清明,没赖床,很快便唤人进来替她穿戴、梳妆。
用早膳时,竹月来了,说是奉皇后之命,将宫里开得最好的几盆牡丹送来。
许菱玉含笑吩咐人摆上,又招呼竹月一道用膳。
竹月确实没用早膳,因皇后和太子的另眼相待,她也有心与许菱玉交好,客气两句,便从善如流陪许菱玉用膳。
只是,她姿态恭敬,并未落座,而是劳烦人在许菱玉身侧半步后设了一尊鼓凳,好陪着许菱玉叙话。
等她们吃好,漱了口,又饮半盏茶,宾客陆续到了。
竹月适时起身告辞,当着众位夫人、小姐的面,昂首挺胸走出去。
她是皇后身边最得脸的大宫女,平日里夫人、小姐们同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
这会子见她出来,自然明白她代表的是皇后的态度,只要不傻的,都能看出皇后有心维护这突然冒出来的儿媳。
待她进了轿子,一位紫衣夫人冲同伴低声道:“先头那位,倒没见皇后娘娘这般着紧。”
她说的,乃是废太子顾清晏的正妃王蕣荣。
“谁说不是?那位还出自琅琊王氏,虽是旁支,这几年地位也提起来了。现如今,府里头这位,听说只是个小小县丞之女,倒是会恃宠而骄,不仅哄住太子,连皇后也笼络住了,恐怕是个狐媚子。”着深蓝湘裙的同伴应。
这番话,正好被刚下轿的崔沅茞听见,她款步上前,端身喝止:“张夫人这番话,敢不敢随我到太子妃面前再说一遍?”
张夫人面色一白,见来人是崔沅茞,登时笑了:“哟,这不是崔大小姐吗?你这般讨好太子妃,打量谁不知道你们崔家的心思么?你又敢不敢随我到太子妃面前说道说道,为何你年及十八仍迟迟未定亲?”
闻言,崔沅茞不由面色发白。
即便她不说,太子妃也会从旁人口中听到风声吧?
往后,太子妃还会当她是朋友吗?
崔沅茞进府时,心事重了几分,有些心不在焉。
是以,她没留意到,紧随她身后下轿的两个人,大皇子妃王蕣荣及其堂妹王蔚然。
“蔚然,你可看到了?就连崔相千金也知道放下身段奉承人,你若想得到想要的,总得自己多花些心思,今时不同往日,姐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王蕣荣沉声道。
她望着太子府,眸光几乎没有活人气,幽沉沉的。
东宫几日也见不到有人探望,顾清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昔日的二皇子府外却是门庭若市,就连小小县丞之女都当上太子妃了。
鲜明的对比,让王蕣荣莫名想笑,还真是不公平。
皇后不公平,老天也不公平。
“阿姐,我会抓住机会的。”王蔚然攥攥指骨,向王蕣荣保证。
她并未接到太子妃请帖,跟着堂姐,才有机会走进太子府,否则,她连太子的面也见不着。
可她没想到,厚着脸皮跟进来,太子却根本不在府中。
许菱玉坐在上首,与众宾客一一见过,包括昔日的太子妃,如今的大皇子妃王蕣荣,也包括宜安公主魏秋雁。
倒不是她刻意将人安排在今日一起见,而是宜安公主没递拜帖,她险些忘记这个人,还是昨日崔沅茞提醒她才想起来。
曾经,还不知道顾清嘉身份时,她听说过,皇后看中魏小姐,想择其为二皇子正妃。
可很快,魏小姐被皇后封为宜安公主,流言便戛然而止。
当时不懂,如今想起却是心头一软,定然又是顾清嘉做了什么。
崔沅茞提醒她时,也委婉提点,说宜安公主可能是为避嫌。
不管魏小姐与顾清嘉从前是否有过什么,她毕竟是已故魏将军之女,又被封为公主,许菱玉没多想,也给她下了一份请帖。
魏小姐与她想象中有些不同,她以为武将家的女儿,大抵会如红雨那般,没想到对方看起来文秀瘦弱,一看便不像习过武的。
从对方眼神里,许菱玉看到一派坦荡,便没多琢磨,待她如旁人一般无二。
唯有崔沅茞,许菱玉最熟悉,把人叫在身边,多说几句话。
魏秋雁来时忐忑,但见太子妃待崔沅茞比旁人亲厚些,渐渐放下心来,太子妃大抵也不会因为那些流言怨怼她,她不由好奇地打量起能让太子倾心的女子。
大皇子妃打过照面,便随人去园中赏花,看到宫里特意搬来的牡丹,她眸中划过一丝嫉恨。
而王蔚然呢,几次三番想往许菱玉跟前凑,都被崔沅茞不着痕迹挡下,许菱玉根本没察觉。
宴席散后,宾客们陆陆续续离开,倒是顺利。
许菱玉有些倦了,但想起内书房的事,还是多留了崔沅茞一会子。
“阿玉要设内书房,还要我在你身边做女官?”崔沅茞惊诧不已。
她涵养极好,甚少有这般情绪明显外露的时候。
许菱玉愣愣问:“怎么了?你可是有什么不方便?”
“倒也谈不上。”崔沅茞抿抿唇,她也不确定许菱玉究竟听没听说过,暂且忍住没提,而是笑道,“是从前未有过这样的先例。太子殿下果然有胸襟,也很爱重太子妃。”
“是吗?他都没告诉我。”许菱玉嘀咕一句,想笑,又忍着些,眉眼甚是灵动。
看得出,太子和阿玉感情甚笃。
崔沅茞替阿玉高兴,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唯一的顾虑说出来,免得阿玉从旁人口中听到,徒增嫌隙。
“阿玉,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亲口告诉你。”崔沅茞顿了顿,面色发白,艰难开口,“父亲一直有让我嫁给殿下的想法,在殿下还是二皇子时,父亲便有此念。”
许菱玉瞠目结舌,倒不是因为她口中这件事,而是崔沅茞的坦诚,让她出乎意料。
“那你自己呢?你想嫁他吗?”许菱玉含笑问。
她眼神清亮,并无戒备之色。
崔沅茞如实摇头:“我敬仰殿下,但绝无高攀之念。”
“阿玉,我朋友不多,你我虽相交时日不长,可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若你不放心,往后我必不再踏足太子府。”崔沅茞语气郑重。
顾清嘉贵为太子,往后很可能会登上帝位,想将女儿嫁他的人家恐怕不会少,也很难再有人像崔沅茞这般坦诚相待,敢直接告诉她。
许菱玉不怕任何人动心思,她唯一考虑的,是顾清嘉自己有没有那样的心思。
“崔姐姐,你说什么傻话?你不踏足太子府,难道要我去相府向你请教么?”许菱玉笑道,“最多回府歇息两日,便来帮我,可不许躲懒。”
崔沅茞望着她,眼眶里泪光莹莹。
士为知己者死,她脑中蓦地涌起这一句。
从前暗笑说出这话的人傻,如今她自己想做这个傻子,哪怕父亲责怪、失望,她也会来赴约。
“好,两日后,我会过来。”崔沅茞起身,福身告退。
走到廊庑下,天边霞光瑰丽,照在迎面而来的侍卫身上,将他腰侧长刀映照得炫目。
崔沅茞不由多看了一眼。
感受到她的目光,那人顿住脚步,也朝她望来,视线相接的一瞬,两人俱是一愣。
崔沅茞浅笑福身,落落大方。
高澍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女眷,有些不自在地挠挠头,但一想到要向许菱玉通禀的事,他忽而反应过来,咧嘴笑问:“你是崔家小姐吧?我来找阿玉说内书房的事,殿下让人送了些笔墨来。”
他不了解崔相,但阿玉愿意亲近、信赖的,一
定是很好的姑娘。
听他称呼阿玉时,崔沅茞神色明显变了变,高澍后知后觉自己僭越了,忙解释:“抱歉,我和太子妃从小一块儿长大,喊顺口了,正在改,马上改,你可千万别向殿下告状啊。”
这人身量高大,穿着兵甲显得魁梧英勇,言谈举止却处处透着傻气,崔沅茞垂眸失笑,没应他,径直走了。
回到相府许久,丫鬟见她频频失笑,问她有何高兴的事,崔沅茞才发现,她回忆着那晚霞里的画面,已有好一阵了。
“没事,能在太子妃身边做女官,你家小姐高兴。”崔沅茞笑应。
这自然是最值得高兴的事,还有一件也让人期待,不知下回还会不会见到那傻大个儿。
送走崔沅茞,许菱玉经不住困意,躺到床上小憩。
没想到,一觉醒来,天色已全然暗下来,屏风外已亮着灯。
许菱玉挽起软帐,刚坐起身,便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绕进屏风。
“累着了?”顾清嘉走过来,将外衣拢在她肩头,“饿不饿?我让人把膳食送进来。”
许菱玉摸摸肚子,还真有些饿了,便冲他点点头。
顾清嘉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便起身出去,不多时,待他回来,许菱玉已穿好衣裙,坐在妆台前挽发。
起来走动两步,许菱玉才发现饿得有些晕眩,她挽了个简单的松纂儿,便和顾清嘉一道用膳。
这些时日,他们还是第一次一块儿用晚膳。
“今日回来得早些?”许菱玉凝着他,轻问。
她刚睡醒不久,双颊透出气色极好的薄绯,眉眼不经意的慵懒之色,衬得她越发妩丽可人。
顾清嘉已在宫里用过一些,这会子看她吃得香,不由也添了些。
“想早些回来陪陪你,那些笔墨纸砚你可看过了?喜欢吗?”顾清嘉温声问。
“喜欢。”许菱玉点点头。
她对那些本就不太讲究,他送来的又都是好东西,她怎会挑剔?
想到今日的事,许菱玉放下筷箸,拭了拭唇瓣,笑意莫名问:“听说崔相想把女儿嫁你,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