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笑。
唯有季红英心情沉重。
她郑重地跪在地上,伏身叩首,独行大礼,额心叩响了地面,生怕对贺辛止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懵懂四年,糊涂行事,不能报兄恩之万一。
“兄长在上,请受红英三拜!一谢兄长救命之恩……”话未说完,她已哽咽不止,往事涌上心头,直叫她泪流满面。
曾经,她躺在那个隔绝天地的暗箱里,身上没有半分力气。马车带着箱子辘辘而行,要将她送往绝境。
若没有贺辛止拦下马车,那箱子便是她的棺,与她瘦弱的身子一道,被抛进万丈深渊里。
他打开箱子时,她已经弱不能言,一双眼泪如雨下,一颗心千疮百孔。
“别怕,哥哥来了。”他握紧了她的手,带她逃出生天,他的手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有力,为她遮风挡雨,为她开天辟地。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十四岁,凭栏相望之人,成为了她的至亲。
他带着她开疆土,躲流寇,战义和,出生入死,不下百遍。义和堂与龙虎堂抢地盘,堂主商义和趁贺辛止不备,向手无寸铁的季红英放冷箭,贺辛止见左右救不得她,千钧一发之际,竟以身挡箭,重重地掉落在她面前。
那一箭,差点要了贺辛止的命,也在他背上留下了极其丑陋的疤痕。
他高烧垂危三天三夜,她也在床前哭了三天三夜。“哥哥,哥哥……莺莺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死好不好……”
苍天见怜,大吉逮来了张大夫为贺辛止治伤,亦为季红英的心带来了一线生机。
她已经随时准备随他而去了。
从此以后,那个怕苦怕疼,怕脏怕累的云家大小姐,扛起了刀,舞起了剑,再也不要成为哥哥的负累。
她永远记得他们在崖顶的誓言——
“苍天在上,山河为盟,清风作证,今贺辛止与云莺莺结为异性兄妹,同听风雨,共度荣辱,同历生死,共渡患难,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言犹在耳,季红英不敢对兄长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一谢兄长救命之恩……二谢兄长相护之情……三谢兄长成全之德……”
议事厅内,声声叩首,痛哭流涕。
众人不忍听。
池恒见妻子如此,亦知贺辛止大恩,同跪叩首。
可,这辈分乱套了呀!
贺辛止刚要站起阻止,瞥见庄主夫人默然摇头。
都说夫妻一体,百年同穴,贺辛止受得起池恒这一拜!
两人恭恭敬敬,心怀感激地行了谢兄之礼,当作临别前的致意。
而今之后,季红英不再是朝不保夕的穷山贼,而是执掌中馈的真贵妇。
论家世学识,文才武艺,她本就无一担当不起。
在场的兄弟大多与季红英有过命的交情,只羡不妒,举杯同贺,祝福季红英从今美满。
卷毛是个小机灵鬼,总想在贺辛止面前表现表现,将功折罪,于是带头举杯:“让我们一起祝福池恒大哥和二当家从此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贺辛止一听,恨不得将卷毛的耳朵给拧下来。
他颇有“杀意”地望向身边的卷毛,一副“你说什么呢”的表情。
堂中寂静,众人心悸,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时间就像静止了一般。
卷毛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堂主生气,紧张得直冒冷汗。
一旁的王屠夫给他打了个眼色,张嘴造型:“小子,叫‘池少夫人’……”
天,他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呢?!
卷毛“恬不知耻”,一鼓作气把话又说了一遍:“让我们一起祝福池恒大哥和池少夫人从此和和美美,早生贵子!”那一声“池少夫人”真是铿锵有力,字字“泣血”。
贺辛止跟随举杯,表情庄敬,微微仰首上观。
季伯母,您看见了吗?莺莺安好,终身有托,您救万民的大德,一定会护荫子孙,福泽后代。
龙虎堂众人见大当家举杯,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纷纷跟随。
这一天,龙虎堂上下举堂同庆,欢宵达旦。
有佳肴满席,大醉酩酊。
有刀剑表演,目不暇接。
贺辛止终是褪了那儒雅的伪装,斜倚在龙虎大椅之上,放浪形骸,举止轻浮,没有半点世家公子的持重。
他越是醉得厉害,身上的匪气越是浓重。
他搂紧池妧,那道劲大得仿佛要将她锁死在身边。“夫人可知,你我成亲之时,我想宴请的人是他们……我的兄弟,我的手足……不是那些劳什子亲戚……”贺辛止手指堂下,引以为傲地介绍着他的兄弟,“那个高个子,对,醉倒那个,叫‘大吉’,他父母双亡,还被乡贵抢了地,是我……是我把他和他弟弟带到这儿来的……”
贺辛止如数家珍般把兄弟们都介绍个遍,池妧忍不住要问一个问题:“你的兄弟怎么个个都那么‘喜庆’,不是‘大吉大利’,就是‘恭喜发财’……”
“小名而已,我起的……听着高兴……”这位“三岁”的堂主乐呵着拍拍胸脯,如孩童般笑了。
人生已经布满荆棘,何必自苦于姓名。
他要有别的女弟子,绝对会取名为“吉祥如意”。
池妧还在有一茬没一茬地问着堂中之事。
突然,有放哨的兄弟慌张扑来,脸色铁青。“禀报堂主!姓靳的带着官兵朝这边来了!”
贺辛止一听,已然酒醒。
尽管他脸色醺红,但一双星河深处的眸子,只容得下山上百余性命。
那靳大人是腐朽朝廷养的猫儿,他是富贵之家钻出的硕鼠,这猫捉老鼠的游戏玩了几年,谁也捞不着好处。
“老王!”贺辛止从不打无备之仗,正要安排全员转移——正所谓“狡兔三窟”,要不是红英临行设宴,大概人已经走光了。
“姓靳的?莫非是负责剿匪的靳徽大人?”此前芦荻山庄被查,主事之人就是靳徽,庄主夫人对他有印象。
“正是靳徽那厮。”放哨的小兄弟不敢怠慢。
“老熟人了,二少不必着急,我来会会他。”庄主夫人出了名护短,为了孩子顾不上计较得失。
牵连之事,不能说无虑,只能说无惧。
庄主夫人领着家小下山,刚好将靳大人堵在莫唤山口。
靳徽骑在马上,一身官家鹂服,一双倨傲凤眼,瞧不起这些“山野贱民”。
“庄主,庄主夫人?”他定睛一看,所见者穿布衣不假,却与他料想的相距甚远。
靳徽停马扬手,叫停了身后之众。官兵们个个身披轻甲,手持长枪,并非庸碌之辈。
这一仗若打起来,绝对有“血光之灾”。
“靳大人,别来无恙啊!刚刚家丁说靳大人来了,我还以为开玩笑呢!”庄主夫人客套地笑迎。
“庄主一家为何在荒郊野岭?”
“不瞒大人,家里几口人都属火,刚入夏就热得慌,所以带家小前来避暑。”庄主夫人镇定自若,将家中的小辈都喊了过来,“小恒,你们几个还不赶紧过来拜见大人?”
“见过靳大人。”三名小辈齐声施礼,除了池恒以外都是“惯犯”,自然没什么破绽。
季红英乃待嫁之身,不便示人,正好能躲起来安排兄弟们撤退。
如今唯一的“异样”,是池恒没来得及把新郎官的衣服换下。
“这是……在办喜事?”靳大人指着池恒询问庄主夫人。
“没有没有。”庄主夫人露出一个“您误会了”的正直笑容,摆摆手道,“犬子马上要和云家小姐成亲了,这不,在试喜服呢!”
靳大人打量着这一群有山野趣味的富人,心中信大于疑。要知道,前阵子他带人把芦荻山庄翻了个遍,也没查出半点可疑之处。
他并非相信池家,而是相信自己的能力。
这家人的底子,绝对干净。
“大人怎么会在这里?”庄主夫人反客为主,开始打探口风。
“收到线报,山里有可疑男子出入,怀疑是山贼,特来查探。”
“哎哟,是我池家的家丁吧,要是真有山贼,那我们……不就成‘狼嘴里的肥羊’了吗?”庄主夫人佯装失色,扬了扬手里的帕子,“您真的要查清才好!”
池恒不知母亲一招“以退为进”多么高明,直为她捏一把汗。
听了庄主夫人的话,靳大人顿时萌生退意。
她说得在理。
要是山里真有山贼,池家这些“肥羊”早被绑起来了。
“看来是一场误会,靳某打扰了。”靳大人举鞭为号,勒转马头,“全体听令:撤退!”
听着碎乱的蹄声,盯着官兵远去的背影,绷紧的池家人不由得松上一口气——庄主夫人可不满意这个结果,瞧那靳大人走的时候不还微皱着眉吗?
正在众人松懈下来之时,庄主夫人竟主动把靳徽喊回头:“大人留步!”
“娘!”池恒着急得低声喊了出来。
池妧一额冷汗。
庄主最是“镇定”,吓得一动不会动了。
靳徽一看这家人不是“送瘟神”似的要将他送走,疑虑立消。“夫人何事?”
“没什么大事,若大人不弃,过些时日,我把犬子成婚的请柬送至大人府上,望大人拨冗出席。”庄主夫人这番邀请,既含真情,又带假意。
如今池家有盗,必须与官府联系更紧密,才能做到“知己知彼”。
“好啊!那靳某先谢过夫人了。”芦荻山庄名声在外,于公于私都该给他们几分薄面才是。
靳徽这一回头,是真的如鱼入池,舒心畅意,滑不溜秋地离开了。
庄主夫人神气地叉起腰,等待赞美。
池家人无一不举起拇指,给母亲嘉许。
龙虎堂的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
不过总堂这个现状,终归令人担忧。
“你这个龙虎堂的位置,还真是不讲究。”庄主夫人可不管对方是堂主还是女婿,照斥贺辛止不误,“老娘丑话说在前头,你继续这么胡闹下去,我不会让小妧跟着你的。给我搬,搬到城西的‘绫罗院’里去,那是我池家的地盘。”
“是。”贺辛止难得乖巧,没有推辞。
池家一双儿女都栽进贼窝里了,还能因他拒绝一块地脱了干系?
第47章 堂主旧事 明灯之光。
靳徽离开后, 庄主夫妇把贺辛止拉进了议事厅“密谈”。
这一谈,就谈了两三个时辰。
庄主夫妇表面上不靠谱,一个看着畏首畏尾, 一个看着随心所欲, 实际上都是“七窍玲珑”之人, 能够给予贺辛止助益。
若不是有一双“净惹事”的儿女,他们实不用操这个闲心。
看过季红英哭跪谢兄以后, 池妧也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孝。
她只是池家的养女而已。
就是亲生女儿,也不该如此胆大妄为, 执意离开贺家,最后把大伙儿一起“逼”成了山贼。
这叫“不懂感恩”。
“唉……”夜里, 池妧一个人踱在堂主房里, 满心烦乱, 焦躁不安, 就像身上有蚁钻似的,不动动就浑身难受。
贺辛止把二少的身份给了贾无相之时,此事就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只能是龙虎堂的堂主。
她也只能是他的“压寨夫人”。
贺辛止那混蛋, 明知道她崇拜他那么多年,还捂得那么严实, 实在可恨!
她的脸微微泛红,映着眸中绕指之柔,透了点挠心挠肺的涩意。
他怎么可以是龙虎堂堂主呢……
就是再梦几回, 她也没敢想自己能成为堂主夫人……
池妧百无聊赖, 伸手抚上柜中的饰匣。匣上镌刻着宝鸡图案, 散发着胡桃木香,无枷无锁,她提提指力便打开了。
上回出于对不刃王的“敬畏”, 她没敢动他房里的东西。这回知道他是谁了,她就是把房间拆干净,估计也没多少羞愧之心。
出乎她的意料,他藏在匣中的既不是文书,也不是珠宝,而是一个粗糙的木弹弓,看起来有些年头。
此时,贺辛止端着酒壶酒杯进门,抬眸便见她手里拿着自己匣中的旧物,瞳中有几分愕然。
池妧心虚,手指一轻,弹弓应声掉在了地上。
“啊,对不起……”池妧显得更加慌乱,连忙弯腰拾起。
幸亏这弹弓是木头做的,没有摔碎。
此物放在匣中珍藏,定有深意。
贺辛止似乎不太紧张,没有责备。他放下手中托盘,接过弹弓,表情似忆非忆:“这是小时候别人送我的。”
他握着弹弓摩挲了一阵,良久才把后半句话说出口。“送我弹弓的人,他已经死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池妧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也不知该怎么安慰,一时失了措。
他把她的愧疚都看在眼里了。
夫人爱闯祸,但从不存心破坏什么。
这是她的可爱之处。
“没事,摔不坏。”贺辛止轻轻地挽过她的手,言语间的呵护之情,疼惜之意,溢于唇齿。
他不会为了旧物责难眼前人。
生命易逝,人如蚍蜉,莫听莫言,只管珍惜。
一堂之主,把温柔都给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愿不愿意听为夫讲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