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池妧害羞得摇了摇娘亲,恐她把什么都抖出来。
“哎!”庄主大概是说不过夫人,也不想说了,叹了一声。
“好孩子,起来吧,我知道你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对小妧爱护有加,只要你们过得安稳一些,我们不会阻止你们在一起的。”庄主夫人再次赦免了他,贺辛止依旧不肯起。
“还有一事,事关池恒,不敢相瞒。”
两老一听“事关池恒”,不由得面面相觑。
这双儿女怎么瞒了那么多事?还让不让爹娘活了?
“池恒求娶之人,乃我义妹云莺莺,同时她还有另一个身份:龙虎堂二当家,季红英。”
“什么?”池妧反应最大,倏地看向贺辛止,“二当家就是云小姐?”
“这……”庄主夫妇顿时语塞。
比起“池恒断袖”,这种刺激算是轻的。
这下好了,大哥娶山贼,小妹嫁山贼,芦荻山庄一没偷二没抢,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贼窝”了。
原来,前阵子池家被指控与山贼勾结,不是空穴来风。
“不成不成!小妧就算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她认定你,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但小恒不一样,他是我们池家未来的家主,怎么能娶山贼为妻呢?”庄主严明,并非针对季红英,实是为池家考虑。
纳云莺莺为妾尚可弃,娶为正妻未免太过冒险。
“爹放心,红英已被逐出龙虎堂,从此与龙虎堂再无瓜葛,她如今只是无依无靠的云家小姐。”贺辛止将季红英的身世据实以告,把季氏之凄戚,莺莺之悲苦,不加修饰地叙述了出来。
众人听罢,纷纷叹息。
一阵伤感的沉默。
见大伙起了恻隐之心,贺辛止才不徐不疾地给出“致命一击”:“红英是个苦命人,云家为了保全名声,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池家不庇护她和腹中的孩子,恐怕她很难逃过这一劫。”
“你说什么?孩子?”庄主夫人大惊。
庄主是知情者,倒也没说什么。
“娘,二当家确实已经怀了我哥的孩子……”池妧为季红英作证。
“这么大的事,怎么没人告诉我们?你们兄妹俩到底有没有把爹娘放在眼里?”庄主夫人恼得拍案而起,又是急迫,又是心切。
池妧未嫁时,她便打定主意让池恒及冠娶妻,没想现下连孙子都有了。
“兄长和红英如今住在山下的‘四方客栈’,两位可以前去和他们谈谈。”
庄主夫人是个急性子,一听有孙子,哪管三七二十一,拉起丈夫就要下山。“老池,走走走,赶紧去看看我儿媳和孙子。”
“你说你,我还没同意,你怎么就这么沉不住气……”庄主咕哝。
“摆什么家主的谱真是的……你不去我自个儿去!”
“夫人,等等我!”
庄主惧内一事,不能说人尽皆知,至少也街知巷闻。
贺辛止淡然目送二老离开,气定神闲,胸有成竹,一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立定乾坤。
池家小辈离经叛道是常态,二老早该习惯了。
“二当家身世太可怜了,我爹娘要是不同意她过门,那可怎么办?”池妧是性情中人,只谈好坏,不讲门第,对这种事最没有“抗力”。
贺辛止自然而然地搂过她的腰,害她心上一阵慌乱。“夫人放心,我有的是法子让他们同意。”
池妧抬眸凝望着这一张神秘莫测的笑脸,似乎瞬间明白了一件事。
她可能……这辈子也斗不过这个山贼头子了。
*
时又日昃,炎热无风。
四方客栈内,人来客往,算不得冷清。席间有人高谈阔论,推杯换盏,偶尔也起劲。
一对夫妇高调地闯进客栈来,既不用膳,也不住店,径直登上二楼厢房。小二想拦,让其抛出一锭银元打发了。“别挡老娘!”
两人锦衣华服,玉冠金簪,身上都是不凡之品。尤其是那妇人,一身锦绣,云岚叠岫,裙摆刺金,加上深绛披风,一行一止,牵云带风。
那妇人如入无人之境,奔至客栈二楼,扯了嗓子就喊:“池恒!滚出来见你老娘!池恒!”
房中的池恒突然听见母亲的声音,心中一怯,恨不得将季红英藏起。
“好像有人唤你?”季红英从床上摇起半个身子,心中见疑。
“嗯。”池恒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把房门打开。
“你这臭小子,瞒得够深!”庄主夫人一见儿子从厢房中探出半个脑袋,马上朝他敲了一记,跨槛就进。
池恒摸着脑袋,没敢喊疼。
庄主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夫人身后,“你啊你”地指了指儿子。
庄主夫人闯进厢房中,一眼认出了苍白的季红英,正是早些天做好事不留名的女英雄,讶然脱口:“女侠?”庄主夫人还不信她能看上自己那不开窍的儿子,揪过池恒确认,“这是你媳妇云莺莺?”
池恒默然点头。
“坏了。”当初她奋身相救,言明有孕不适,哪承想她怀的是池恒的孩子!“我差点儿害了自己的孙儿啊!”
“什么意思?”庄主糊涂。
“老池,你是不知道,前阵子莺莺救过我性命,差点儿把孩子搭进去了。”
池恒后怕,箭步回到季红英身边,急切问道:“这几日不适,是因为我娘?”
“不不不,误会了,只是因为吃不下……”季红英虽落草为寇数年,但亦识得大家礼仪,推开池恒要下床拜公婆。
“哎呀,别多礼了,你好生歇着。”庄主夫人拗不过季红英,也不敢真对她使劲,只得由着她行礼。
“云莺莺,见过庄主,庄主夫人……”季红英热泪盈眶,心中感念。
她以为四年前为贼首所救,名声已污,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以真名示人,没想到心善的池家人竟为她求来婚书,她也不好再藏匿身份。
对她而言,“云莺莺”一名,是亡魂,是耻辱,又是她儿时的全部。
云姓为耻不假,可“莺莺”旧日每天为母亲所唤,句句是入了心的回忆,叫她如何能狠心割舍?
“庄什么主,孩子都有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该改口叫爹娘。”庄主夫人和池恒池妧一样,心肠最是柔软,一想到那道貌岸然的云天祥那样待她,就忍不住想加倍对她好。“你救我那会儿,我就在想,我儿媳要有你半分气韵,我就是做梦也能笑醒。瞧瞧如今,这不梦想成真了吗哈哈……”
庄主夫人飒爽大笑着,眉宇间毫无嫌色,令季红英大为感动。
这是一种被宠溺的感觉。
自母亲死后,她还是第一次有这种“为母所护”的感觉。
她季红英何德何能,能让富甲一方的芦荻山庄待她至此!
原来嫁入池家,不是她白日做梦……
越是在这种时候,人越是脆弱。
唾手可得星辰之际,它往往会在眼前坠落。
但凡池家人有任何委婉拒意,她都将明白世上没有奇迹,一辈子不考虑婚嫁之事。
“娘……”她颤抖着低唤一声,带着与她身份不相称的卑微,诚惶诚恐地刺探。
“好!”庄主夫人爽朗的应声,让季红英瞬间落下泪来。
她从不是爱哭之人,怎的在池家人面前总是收不住?
再前行一步,再奢望一事,池家是否能允?
季红英庄重跪地,叩拜相求。“还有一事,莺莺要向爹娘坦白:家父云天祥为富不仁,毒杀发妻,续毒妇为弦,要将我凌虐致死……”
“这事二少已经告诉我们了,你那个天杀的爹,根本不配为人父!小恒给他咸鱼,那是抬举他了,要我说,就该给他几个巴掌。你放心,他云天祥以后敢打你们的主意,老娘就在生意场上拼命给他使绊子,让他吃不好,睡不香!”庄主夫人义愤填膺,对此等畜生亦恨之切骨。
她从不遮掩无子一事,池恒池妧非她亲出,她仍万般疼爱,恐他们过得不幸福。奈何世上就有那样的恶毒之人,要对无辜的亲女下死手。
“谢谢娘……莺莺想说的,并非报仇一事。云天祥害我母女,我不会原谅,今生婚嫁断不拜他为高堂。兄长贺辛止,救我于生死一线,于我有再造之恩,可兄长娶了池妧,辈分在我之下,莺莺愧不敢当。如果可以,二位能不能允我在山上办个简单的婚仪,拜兄长在上?”
这事初听不妥,但仔细思量,也算孝义两全。
池家娶亲,那排场必须大,若让池家姑爷坐堂,难免惹人非议。
“行啊,没问题,都听你的。好孩子,快起来吧,我孙儿受不了了!”庄主夫人忙将季红英扶起,扭过头来问丈夫,“老池,你什么意见?”
“我还能有什么意见……都是你说了算……”庄主嘟囔着,把手收进袖里,极目“远”眺。
“咱们家风就这样,你学着点儿。”庄主夫人在季红英耳边提点,季红英大约领略到池家男子地位“斐然”,不禁失笑。
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
第46章 兄长在上 红英三拜“高堂”。
十五日后, 天正炎燠,骄阳似火,晒得山上的红缎滚烫飞扬。
莫唤山上, 树上挂着几缕火红绸缎, 内堂点了红烛, 贴了双喜,备了酒菜, “寒碜”得犹如贫农嫁女。
不是贺辛止舍不得为季红英大办,一是山贼身份受限, 不得太过张扬;二是季红英本人不愿——“池家许我十里红妆,许我筵开百席, 我别无所求, 只想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开心开心。”
吉时将至, 院子外仍有兄弟扛来山猪, 嘿哟嘿哟,汗流浃背,高兴无匹。
龙虎堂是二当家的“娘家”, 二当家从这儿出嫁,谁能不欢喜?
除却庄主这个老顽固, 拉不下面子和大家一起嬉戏,池恒这一家子,就是在龙虎堂住上三年五载也不成问题。
在堂中生活的大多是山野莽夫, 虽然经过贺辛止的“教化”, 但免不了残余些俗气。众人追逐打闹, 你推我撞,少了几分教养,多了几分活泼。
贺辛止很早就明白, 循规蹈矩地过活,很难理解来人世一遭,到底是为了什么。
庸人说清醒的人“狂”,狂人说庸俗的人“痴”。
从来如此。
“见过二当家打扮没有?”
“没有没有,她哪像个娘儿们!要我说,还是堂主夫人好看。”
“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确实活腻了……”
兄弟几个围在装扮得亮堂的议事厅中窃窃私语,突然听见卷毛大喊一声:“吉时到!”
众人望去,那小子神气得跟自己成婚似的,高兴得快眯没了眼,加上一头黄发,活脱脱一只笑狮子。
没办法,谁让人家是不刃王座下首席男弟子呢?
贺辛止一袭玄衣出现,浓稠如墨,如季红英之愿登上了龙虎大椅。
没有锦衣玉冠。
没有綦履纨绔。
举手投足之间,自有贵气天成,傲气满溢,亦正亦邪,如深海行舟,又如阎王点簿,全在他一念之间。
狭长眉眼,深邃如渊。
漆黑瞳仁,灿若星辰。
他救过无辜百姓,杀过不义之徒,他是山里毋庸置疑的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主宰生死。
他一出现,堂中立静,议事厅中肃穆得令人畏惧。
龙虎堂中,唯有一人可以破局——
“来啦,来啦,新娘子来啦!”不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众人循声,只见池妧牵着打扮好的季红英前来。
那些说二当家“不像娘儿们”的兄弟,此刻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季红英一袭新娘红衣现身,高挑出众,火红瑰丽,别有棱角秀色。与寻常的温婉美人相比,她身上更有一种凛然之丽,如高岭蔷薇,绝壁霄荷,无惧冷冽,处处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美。
螺髻金簪,凝香黛浓。
璎珞雀羽,雪仪轻风。
谢兄宴上的季红英,无疑是最瞩目的存在。
“这,这还是我认识的二当家吗?”
“太好看了……”
“池恒兄弟眼光可以啊……”
堂中兄弟从不把季红英当女人,惊讶于她还有如此动人的一面,不由得一阵骚动。
池恒从后扶着季红英,极目温柔,能把世上一切都看淡。“累不累?”
“不累。”季红英反身,掸了掸他红衣上的皱褶,严肃认真,像是对待什么要紧之事。
今天不算娶亲的日子,嫁娶之服也是当初为了散布流言备下的。这一番设宴,只为临别时欢聚一堂。
池恒身着农家喜服,同样仪表不俗,气度非凡,兼有三分清爽,和七分俊朗。
池妧哪里见过“怜香惜玉”的池恒,一直啧啧称奇,被后至的父母敲了脑袋一记。
长辈们上了宾座,池恒夫妇一并上前,听令行礼。
此时,年纪轻轻的卷毛却犯了难。“师傅,这,这好像不是喊‘一拜天地’啊,我不太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