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考题是: 野水无人渡,孤舟尽自横。"
张择端停顿讲诉,侧头看来:"王娘子觉得,根据此题,你会如何作画?"
王楚嫣心悸了下:"小女子学识浅薄,哪能答得上来?"
张择端宽慰道:"没事,说说无妨。"
王楚嫣不好推辞,羞涩道:"小女子不才,瞎说几句,张先生莫笑话。" 她沉思道,"我可能会画一片空旷的水岸,然后在岸侧,画一只无人的空舟。"
"我与王娘子想得差不多!" 张择端吃完美味的乳饼,抹了抹嘴巴,爽朗笑道,"大半人皆会如此作画,纸上无人,最多画只拳鹭,或栖鸦之类,然而当年有位参选者,别出心裁!"
他意犹未尽,觉得言辞不足以表达,干脆从袋子里取出纸笔,兔毫笔端还有干墨,于是他拿笔往杯中探去……
哎呀,这是茶水欸! 王楚嫣来不及阻止他。
张画师湿笔后,于纸上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幅疏淡写意,栩栩如生的画。
"那人别出心裁,在野水空旷之中,画了一小船,舟尾有位摆渡者,卧吹横笛。如此诗情画意,真是妙极!"
张择端边说边重重地拍了拍桌子,引得周边人转头看来。
其中就有女店主,站于一旁,低头观看。
王楚嫣觑了她一眼,方才这位还对张画师露出鄙夷之色,此刻,眸光好奇且带着敬佩。这位姑娘长得挺秀气,许是因为辛劳,经常蹙眉,印堂上硬生生地皱出了悬针纹。
不过张择端没有察觉旁人的注视,依然沉浸于绘画中。
"还有次画选,诗题为,踏花归去马蹄香,又该如何创作?"
这次他不再为难人,自己边画边说道:"多数人会注重,踏春归来的骑马者,或者落花,但有一位想法独特! 他画了一匹奔驰的骏马,马蹄后方有数只蝴蝶飞舞追逐,巧妙表现出'花香'意境,理所当然,这位就入选了!"
笔上的墨没了,张择端取出自带的墨砚。
女店主眼疾手快,赶忙撤走黑水杯,贴心地递来一只盛水的小碟子,"张画师请用碟子里的水,干净的。" 并送上新香饮。
"啊! 在下很抱歉!" 张择端从云里雾里回过神,连忙向女店主道歉并致谢。
不过很快他又继续沉醉于画中,一边研墨一边聊话。
"竹锁桥边卖酒家?那次画选更是妙!"
"一般画者会关注于酒肆,以小桥流水、竹林作陪衬。然而那次的魁首,名叫李唐,他在青翠的竹林中,惟独画一酒幡,上面仅有一'酒'字,妙! 真是妙!"
张择端摇头晃脑,激情澎湃地说完,连连赞叹。
王楚嫣恍悟道:"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何为诗画合一。"
真有意思。
这些她都是第一回听说,颇觉新奇,众人皆道文举难,没料到画选也这般不易。
张择端含笑颌首,将笔递来:"王娘子要不要试一试,画出方才我描述的竹林酒家?"
王楚嫣头摇得似拨浪鼓:"小女子好奇书画,但根本拿不出手,仅儿时学过一丁点。"
周边瞩目众多,好奇者探头走近。
女店主招待完其他客人后,快步回到桌前:"这位姑娘试试罢!"
在他们的鼓励下,王楚嫣踌躇地接过笔,左手挽袖,蘸墨湿笔,以中锋劲勾竹林,配以侧峰,并顺逆相交,滚墨兼破墨,柔荑游走之下,现出一副简致生动的水墨竹林,酒幡。
张择端露出惊讶之情:"王娘子,不错啊! 从画中可见,你的性情也颇为自然洒脱。"
王楚嫣红脸歉道:"张先生笑话了。"
张择端平易近人地笑道:"我说话不会绕弯儿,所以经常得罪人。好,就是好。" 随即他总结道,"总之,诸如此类,画选之所以难,因为即要贴题,又要做到画中有诗,还要构思巧妙,不落俗套,故何其难也!"
他啧啧几叹,抬起一双明亮有神的目光,须臾又笑道:"世人各有所长,比如我,喜欢画画,坚持下去便是了,去做别的也做不好。"
女店主在旁悄悄倾听,忽然热切回应:"功夫不负有心人,张先生一定会得到官家赏识的!"
她擦去额头的细汗,取下后背的襁褓,将醒来哭闹的娃儿抱在怀中轻轻摇晃,随之绽开笑容,霎时,略显干黄的脸庞焕发光彩。
"适才我断断续续地听你们说话,真有趣,长了不少见识呢! 原来官家那么重视画院,他还要理政,忙得过来吗?我父亲也曾喜欢绘画,可惜时运不济,画了一辈子……" 话未说完,女店主一边抱着娃儿,一边又去忙碌照料新客。
天色渐晚,拥挤的虹桥逐渐疏缓。
崔车夫近前:"王娘子,桥路通畅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王楚嫣与张择端作别。
"张先生,小女子很想再买几幅你的画作,下回我去大相国寺时,望能拜访你。此外,我们王家客栈就在东水门城楼内,离这儿不远,张先生哪天路过的话,请务必进来坐一坐!"
张择端连声应诺:"一定,一定! 多谢王娘子。"
"王姑娘,下回再来啊!" 女店主回身,热情邀道。
张择端乘机向女店主拱手作问:"在下能否继续在此待一会儿?我想把方才撞船的场景简单画录,忘记就遭了。"
"别客气,张画师爱待多久是多久,今儿这张桌子归你了!" 女店主利索地撤去茶水。
张择端再三道谢,又与王楚嫣送别。
王楚嫣走上马车后,掀帘往饮子铺看去——
彼时张择端已经全神投入,正在伏案作画。
.
回途中,这场偶遇令王楚嫣格外欢喜,合香不懂画,见姑娘高兴,也笑应道:"真是缘分哦,于人海中相遇。姑娘,话说喜事接二连三,说不定马上又有其他好消息喏!"
他们抵暮而归,入到东水城后,王楚嫣又去了一趟赵浅真的府邸,送寒食礼物,并絮叨方才的幸运邂逅。
再回客栈时,已是初更。
她醉意微醺,脚步亦有些轻飘飘。
月淡星稀,晚风拂过,她独自停驻在街头,没有发觉身后有人正在急步靠近。
第18章 告白 难道是迷香?! 卑鄙男人!!……
春分后的夜风不再冷冽,拂面而过时,一缕清幽的花香掠至鼻尖,王楚嫣顿了顿,还未睁开眼,手臂就被身后那人握住。
"阿嫣,我有话对你说。"
王楚嫣回首惊诧,一下激醒:"刘,刘公子?放手,请自重!"
月光之下,她醉眼迷离,两颊胭红,带着怒意的模样尤为妍丽。
刘彦靠近身:"刘公子?阿嫣你怎的如此疏离…… 方才在城郊,你为何躲着我?" 甘醇的酒味从他唇间散出,合着薰香的花草气息,他呓语道,"我想你了,想得无法自控……"
王楚嫣杏目圆睁,甩手挣脱:"你醉酒了。"
刘彦不甘心地缠上来:"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在附近等了你好久,看在我们青梅竹马的份上,你就听我说几句好么?"
王楚嫣思及即将成亲的郑姑娘,彼时刘彦竟是这个鬼样子,她心生怒意,冷脸道:"说完之后,我们真就两清了!"
刘彦摇摇头,眉间交织着遗憾与忧伤:"阿嫣,你先听我把话说了,曾经的拒婚,非我所愿,当年我爹将我送去岭南,起先我给你写过信,未有音讯,我以为你恨我,我也就暂且放弃了…… 可是那些年,每日熏衣时,我都会想到你,想起我们儿时,你像小兔子般的凑近我,说要闻闻香味…… 我们曾经两小无猜……" 他紧紧抓着王楚嫣的手,眼角滚落泪珠,"你记不记得,还记得不得?"
这些话他压抑许久,现在趁着酒劲,终于掏心掏肺地说出来,"你就原谅我好不好?与你在一起时,心如擂鼓,那便是我曾经的感觉……!分离那些年,我以为我淡忘了,可自从再见你,我彻底恍悟…… 唯有你……"
王楚嫣打断他的话,态度坚决地回道:"刘公子,今日我也将话说明白! 曾经,我最悲痛的是,当初你走时,没敢过来看我一眼,说声道别…… 不过那时我们还太小,你无需再为过去自责。"
她对他那份青涩的少女心动,曾经就是在杳无音讯的等待中一丝丝地燃为灰烬。彼时心底余留的一点沉郁,在她说出这番话时,也瞬间清空了。
"事情都过去了,现在我们该说的也都说完了,你我彻底两清,请刘公子专心且好生对待郑姑娘!" 王楚嫣果断坚决。
刘彦目光凄哀:"与郑姑娘的亲事,也是我爹娘的主意,并非我所愿。"
"够了!" 王楚嫣忍不住怒叱,"刘彦你何时才能长大,像个真正的男人担起责任?! 曾经的拒亲非你所愿,现在也如此?前阵子郑姑娘举办茶会,我也去了,她是个好姑娘,对你真心实意,不久将是你们的大喜之日,你莫要辜负她!"
刘彦猛摇头,且泣且诉:"只要阿嫣你愿意,我就将郑姑娘的婚事给拒了! 我们可以留在京城,我也能带你远走高飞! 从前我太年轻,两手空空,难免胆怯,若违逆父母之命带你私奔,我们日后怎么办?如今我不怕了!"
王楚嫣一怔,为他的这种想法感到痛心,忍无可忍地说道:"刘公子,你何时能醒悟?我真为郑姑娘感到不值!" 说罢她扭头转身。
"不许你叫我刘公子!" 刘彦失态地怒道。
王楚嫣明显感觉出他的侵略性,心生害怕,匆忙迈开步子,却被他从背后抱住禁锢在臂膀间,旋即嘴也被一席帕子给堵住了。
须臾有股奇特的香味侵入口鼻,王楚嫣渐觉晕沉乏力。
难道是迷香?! 卑鄙男人!!
刘彦的力气很大,将她生拉硬拽地拖往旁边的刘家香铺,王楚嫣又惊又怒,用劲抵抗!
眼前这人绝不是刘彦,曾经那个文雅羞涩的男子怎会变得如此疯狂失礼,许是酒醉,许是堆积在心中的思念与忍受就在这一刻宛如决堤之水宣泄而出。
王楚嫣愈渐乏力,反胃的呕感充斥全身,像似深陷于肮脏的沼泽中。
但她急中生智,取下发簪,正欲抬手刺去 ----
倏然,身子一松。
"赶紧滚!!"
耳畔响起一道极为愤怒的咆哮。
王楚嫣睁开朦胧迷离的双目,看见刘彦翻倒在地。
刘彦踉跄起身,眨了眨惺忪的醉眼,一边擦着唇边的血迹,一边失态地笑道:"你是何人?竟来掺和我与阿嫣的私事?"
"我最后说一次,你若再敢靠近并纠缠王娘子,我保证你们整个刘家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是谁……?
王楚嫣含泪抬眸,这道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高大英挺,看似眼熟。
王公子……?
第19章 金榜 不可思议! 疯了疯了!
"不得了,不得了! 阿嫣! 阿嫣!"
王楚嫣正与父亲在里屋谈议明日金榜之事,听见孙姑娘尖锐的嗓音——
"天哪! 不可思议! 疯了疯了!" 孙若熙一进门就扑来抱住王楚嫣。
"姐姐!" 她呜呜哭了起来,"金榜! 王公子金榜啦!"
当下是东华门唱名的前晚,孙若熙提早打听到内部消息,速来通报。
王楚嫣一颤栗,手中的茶盅落地摔了个粉碎。
王员外止住呼吸,圆脸憋得绛红。
"真的么?" 王楚嫣颤声问道,毕竟明日才正式出榜。
孙若熙又哭又笑地嚷道:"何止! 是状元! 状元郎啊! 王公子是状元郎啦!!!"
"哎呦,哎呦!" 王员外喘不上气来,抚着胸口惘然失神,须臾激动得晕厥过去。
.
翌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政和八年,就在不久前的戊戌日,今上徽宗御集英殿策进士,继而在戊申日,赐礼部奏名进士及第、总共七百八十三人。
今早京人倾城而出,汇聚在东华门前,观摩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们。激动的人群过于熙攘,有些甚至爬到树上、屋檐上凭高眺望。
此番从万人之中脱颖而出的三甲是:
江都王昂,喜得状元!
榜眼,赵楷,这位年仅十七的少年奇才竟然是当今三皇子,嘉王赵楷!
探花,张焘,二十六岁,原籍饶州德兴。
彼时东华门前,王楚嫣踮脚翘首,急迫地等候在人山人海中。她明眸流盼,面若水之芙蓉,簪花的发髻被挤得微斜于一旁像似疏松挽起的堕马髻,更添几分娇美。
姐妹们挨在她左右,还有二三十位王家客栈、孙家酒楼的家丁守护在姑娘们的周围,王员外更是急不可耐地挤在宫门近处。
"怎么还没出来,急死人了!" 孙若熙搓手顿足。
赵浅真亦是焦灼不安:"阿嫣你拉紧我们,等会儿人群闹腾起来,别被冲开喽!"
孙若熙暴躁四顾:"天杀的! 满街都是择婿车,那么多人家带着一大群侍从都来榜下捉婿!" 她呲牙咧嘴,扭头对家丁吩咐道,"到时候进士们出来,走在第一位的状元郎就是王公子,他是咱们的人! 谁若敢抢,你们就冲过去使劲打!"
赵浅真感叹:"果真是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众者趋之若鹜。"
孙姑娘叉腰,恶狠狠地道:"我们抢就是了! 金榜这事儿,前两日大内之人早就得知,好些大官肯定已经行动了!"
旁边的合香也激动得浑身发颤,自清晨为姑娘梳妆,她的手至今颤抖不已,嘴里念叨不停:"上天保佑,上天保佑,那个卦,老天爷您千万要允诺啊!"
彼时王楚嫣一言不发,若非强撑精神,下一刻她就会虚脱倒地。
昨晚获悉后,她紧张得彻夜未眠,脑子时而杂念纷乱,时而一片空白,惘然若迷。
她即为王昂欣喜若狂,又为她与他之间若即若离且千丝万缕的关系而深感揪心惊扰……
就在清明回城那晚,再一次,她出其不意地遇见他。
当时刘彦酒醉告白,对她纠缠不已,就在王楚嫣陷入危境时,王公子又一次奇迹般地出现。
并且,事后他说: 待殿试完,他会给她一个交代。
交代是指……?
这句话蜻蜓点水似的从那人口中道出,却重重落在她心里,再次搅得她极度忐忑。
王楚嫣实在难以琢磨。
惟有等待。
然而等待漫长且煎熬。
彼时,倏地涌动一阵暴风骤雨般的喧闹。
"出来了,进士们出来了!" 人群攒动,呼声雷鸣。
王楚嫣蓦然回神。
亲眼望见——
在禁卫的护送下,新科进士们正从东华门走出来,各个穿着由官家亲赐的绿袍官帽,手持朝笏,气宇轩昂,场面空前浩大。过些时日,官家还会在琼林苑赐"闻喜宴",宴后这些人中龙凤、天之骄子又将驰骋于御街,亦是无比盛况。这段时期举国喜庆!
如潮的人群争相推搡,王楚嫣她们也随之往前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