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子——! 状元郎——!" 孙若熙不顾淑女仪态,使出尖细的嗓门,挥手喊道,"王昂状元郎! 快看过来呀,这边! 楚嫣在这儿呢!"
王公子……
王楚嫣刹那双眸盈泪,于心中默念。
远处,王昂走在最前方,真就朝她的方向望过来。
透过茫茫人海,透过暖阳拂照下的飞花烟柳,她似乎看见了那人扬唇的笑颜。
犹处梦中。
就在进士们路经之处,众多酒楼茶舍、豪宅贵府之上的待嫁闺秀们纷纷抛出红绣球,"公子! 公子!"地疯狂尖叫。
金榜喜庆,如今三年一次,嫁个未婚适龄的新科进士是所有未出阁的女子们梦寐以求的,或许今日就能定下终生大事,哪还顾及什么颜面。
最不要脸的还属那些姑娘们的老爹!
待新科进士走出宫门,他们皆是一拥而上,你争我夺,甚至大打出手! 特别是那些京城富商,即想为女儿寻个好归处,也希望能凭女婿之力让家族晋升至官宦阶层,所以连家徒四壁的穷进士也成为他们追捧的香饽饽,只要逮着个顺眼的才俊,便当场问其家事,若没成亲,旋即就将人拉上轿,拉上马! 甚至,还有人连家事都不问就将进士抢回家,闹出过不少笑话。
榜下捉婿的传统延续至今,京城人不仅见怪不怪,且乐此不疲。
此刻,名列前茅的进士们则由禁卫护送,正好往王楚嫣的方向走来。
"咦??" 孙若熙发出惊叹,"走在王公子身旁的那位少年,长得好像张公子! 榜眼吗?不过榜眼是三皇子赵楷,那就不是张公子了。"
王楚嫣定睛细看,好像有些相似,不过金榜上没有张焕这名字,许是落榜了?真可惜。
须臾,王楚嫣歆慕的目光又被牢牢地吸附在王昂身上。
她眼看着他被许多绣球砸中,头上的皂纱帽险些掉落,不过王公子从容地正了正衣冠。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华服之人拦住禁军。
领头者与禁卫交接几句,又走向王昂拱手说了什么。
"糟了,那帮人是来抢婿的! 能与禁卫说话,定是豪门高官! 阿嫣,我们冲上去!" 孙若熙急得直跺脚。
赵浅真挽紧王楚嫣:"也是,我们走近些,让王公子能够看见你!"
"嗯。" 王楚嫣果断点头。
正当她移步之际,王昂却转了个身,跨上那群人牵来的枣红大马。
瞬时,王楚嫣心里一咯噔,脚下似被千斤重的铁链给捆住,牢牢地定在原地。
王公子……
下一刻,她又望见王昂回首眺望,目光往茫茫人群中滞留片刻,继而缰绳一勒,跟随那帮人改道,往东华门外的东南方向而去。
"天哪,王公子真的随他们走了?!" 孙若熙气得揪头发,朝一位骑马的侍从命道,"快! 你赶紧跟去看看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当下王楚嫣一阵头晕,绷得极紧的身子倏尔软绵绵的。
赵浅真连忙扶住她:"阿嫣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累了,我们回去罢。" 王楚嫣抚着额头,再也撑不住了。
这些日子她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在失落、惊慌与喜悦等繁复情绪之间来回跳跃,这一刻她实在是身心俱疲,力不能支。
.
回家后,王楚嫣坐在窗前。
暮春时节,草长莺飞,庭院花木葱茏,这幕看了多年的风景,此时她却觉得像是隔了一层透明而无法跨越的屏障,显得很不切实。
她痴愣楞地凝望着,直到落日熔金,苍白的脸颊被霞光抹上绯色。
一直在旁静静陪伴的赵浅真看不下去了,近前安抚道:"阿嫣,我觉得王公子虽然看着有些冷漠,但他三番两次地保护你,多少对你有些情意。"
王楚嫣神情飘渺,眉眼间浮起一股难言的忧伤,呢喃道:"楚楚……"
"欸?" 赵浅真不解。
王楚嫣喟然长叹:"当初,立春时,王公子病痛昏迷,唤着楚楚…… 可是那会儿,他刚来邸店…… 倘若他对我有意,或许是因为我与他认识的那个楚楚,有几分相似?所以他若即若离的……"
"可我,我是真的心动了…… 我也曾几番想停止,却总在不经意间又遇见了他,越发不可自拔…… 我是真心喜欢他,即便王公子没能金榜题名,我也愿意,而他,一直让人琢磨不透…… 我从未如此惴惴不安,再这么下去,真就要了命了……!"
王楚嫣抬手掩住憔悴的脸,泪水从指间渗出。
赵浅真惊慌失措地搂住她的肩膀,心疼道:"若我是男子,巴不得早日将你娶回家,掏心掏肺地对你好!" 语顿片刻,她沉叹一声,"感情这事,真是无药可医,只能自解…… 阿嫣,你先别难过,躺着歇会儿,我们等若熙的消息。"
赵浅真敦促王楚嫣躺到床上,随即为她燃上一炉清幽安神的婴香。
初更过后,孙若熙急乎乎地冲进屋里。
"打听到了! 我知道王公子被谁抢去了?!"
第20章 抢婿 王公子究竟被谁抢去了?!……
王楚嫣在香雾氤氲中昏昏欲睡,听闻孙姑娘来了,吃力地撑开眼。
"若熙,你说。"
孙若熙性情率直,彼时却踌躇着:"抢王公子的那位,是个很不好惹的大官……"
赵浅真急道:"你倒是快说啊,王公子究竟被谁抢去了?!"
孙若熙往床沿坐下,带着恶气说道:"王黼大人!"
"王黼?" 赵浅真惊诧,寻思片刻,"是那个,曾经从八品校书郎骤升至三品的御史中丞,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的王黼,王相公?"
孙若蹙眉点头:"就是他,这下难办了!"
"为何?" 王楚嫣支起身子,神智渐趋清醒。
赵浅真面含忧虑地瞥了她一眼:"这人,我曾听我爹提起过,说他深谙为官之道,与蔡宰相可有一比,手段十分厉害,想要的人事都能如愿得到。"
"这人还阴险得很!" 孙若熙义愤填膺,双手比划道,"方才,我侍从跟随他们去到昭德坊,才知是王黼! 他在昭德坊的府邸是官家所赐,右面住着官家的宠信梁师成,左邻是许将,许家的人因为王黼倒霉死了!"
赵浅真插话:"许将这人我晓得,他曾是仁宗嘉祐年间的状元郎,官至门下侍郎,相当于如今的太宰,不过好几年前过世了,与王黼有何干系?"
孙若熙气忿说道:"就是因为许相公不在了,王黼为扩建自己的宅第,居然抢占许相公的府邸,还把他的内眷与仆役统统给赶了出去! 那会儿事情传得纷纷扬扬,旁人皆是怒而不敢言,所以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就想,这么个恶人也能平步青云,老天真是瞎了眼!"
赵浅真嗤了一声:"不如说是官家看走了眼。"
王楚嫣对宫廷之事不熟悉,如今细思,却也听闻过此人。
王黼因为长相奇特,许是汉人与胡人的混血,金发金眼,口大能吞拳,民间传说他是贪婪的饕餮转世。
"然后呢?他与王公子说了些什么?" 王楚嫣的心凉了大半截,被一股无望之感逐渐充斥。
孙若熙耷拉着脸,摇头道:"不晓得他们具体说了什么,我的侍从藏在府外,他只说,看见王公子在那里逗留许久,天黑才出来。这不,我一有消息就赶来告诉你了。"
"聊到天黑才出来?"
王楚嫣一边轻喃,一边躺下,缩身转向墙面。她嗓子苦涩,沉寂半晌,说道:"你们回去歇息罢,因为我的事儿,让你们也跟着受累了……"
"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 孙若熙往床扑去,隔着被褥抱住她,"姐姐别伤心,事情没出结果之前,还有希望! 这是你经常鼓励我的话。"
赵浅真也坐到床边,安慰道:"阿嫣,你曾说,花玖告诉你,王公子是个清心淡泊,宁为玉碎之人,想必不会那么趋炎附势的。所以,还有希望。"
希望?
王楚嫣暗自饮泣,就是因为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希望,令她一次次地纠结,一次次地惆怅,痛苦……
蓦然,她又想起,那人幞头簪花持朝笏,淡黄绢衫绿罗衣,从缤纷锦簇间缓缓行过,风姿倾城的模样。
世间哪个女子不想拼了劲儿,拥有这么个如意郎君?
王公子……
我真的尽力了……
王楚嫣默默地拉起被褥,掩住泫然泪下的面容:"还能怎样,由他去罢。"
.
翌日,天色灰蒙。
王楚嫣无精打采地起身,没让合香帮她梳妆,自己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素面朝天,随后魂不守舍地忙碌一通。
务必得让自己忙起来,才能不胡思乱想,郁郁寡欢。
接着她走往店外,尽管徐管事已经提醒,但亲眼目睹那般场面时,王楚嫣还是被惊了一跳。
她前脚刚出门,围在邸店四周的乌压压一片人群立即簇拥而来。
"王娘子,状元郎当真是住你们客栈的那位王公子?"
"哎呦不得了! 我们东水门出了个大人物!"
"我们能拜见下王公子吗?之前就听闻他的大名了!"
"恭喜恭喜!"
"昨儿我也去东华门看热闹,瞧见状元郎被一群来头不小的人给请走了呢。"
"哪家姑娘那么走运?!"
"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状元郎马上有艳福喽!"
艳福,是啊,这是他应得的……
王楚嫣眼波涟涟,忍住酸楚。
彼时,徐管事带着家丁前来,含笑看向殷切盼望的邻里:"众位朋友,王公子确实住过我们邸店,不过如今人不在这儿了,倘若他肯赏光回来一趟,我们定会及时告知! 现下,还请大伙们散去罢。"
众人不甘心这么离开,继续叽叽喳喳地雀跃着,其间掺杂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话,就如当初王楚嫣在茶舍前听见的那些,无非是说,状元郎定会娶个官宦家的闺女儿,有助于仕途! 王娘子这次高攀不上了! 王娘子命里八字不好,被人拒亲,却还挑三拣四的……
这些冷嘲暗讽,王楚嫣都听见了,此时无心理会搬弄是非之人。
"坏人! 真是坏人!" 小丁苏却忍不住。
耳闻那些刻薄话,他伤心抹泪,挺起小身板护在王楚嫣身前,指着那几位愤慨地说道:"不许你们胡说八道,诬蔑我家王娘子! 我家王娘子好得很!"
"嘿呦,小乞儿这么大的口气?"
"还我家,我家的,自己姓啥都忘了。"
"狗仗人势! 真以为你家主子是大官老爷么?"
王楚嫣一直默默忍耐,却在听见这些非议时,愤怒甩袖。
"又是你们,我认得你们! 好啊,又嚼舌头了是么?"
她往前走去,瞠目直视那两三个说浑话的男女。
"我视苏儿如弟弟,你们敢再胡说八道试一试?!"
那几人万万没想到,温婉贤淑的王楚嫣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他们直接对峙,霎时惊惧,缩身后退。
王楚嫣环视众位,正言厉色地道:"往后,谁人若再胡言乱语,败坏我与家人的名声,我们官府见! 此外,官以民为重,有人若是自轻自贱,千万莫将我们与你们扯一块儿!"
积压在心中的怒气终于释放出来。
她语出惊人,显然是忍无可忍。
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少顷,响起一阵激烈的鼓掌声。
"王娘子说得好!"
"就是,百姓咋了?难不成天生即贱命?去他娘的!"
"科举不正是寒门学子鲤鱼跨龙门的现实么?!"
"贱骨头自己作践去,莫将大家扯一块儿! 呸呸呸!"
围观者中,不少街坊自来对王楚嫣印象挺好,赞许她温婉明理的性格,以及干练的处事能力,此刻见她被逼怒,转而一道训斥那几个尖酸之人,直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落荒而逃。
此外,绝大部分人皆是寻常百姓,平时大家就对朝廷某些大官的所作所为很气忿,私下里也会发牢骚,譬如花石纲,繁重的赋税,日益见长的生活物资…… 于是有些人从看热闹转为抱怨时局。
当下,王员外揉着惺忪的眼睛,垂头丧气地走出客栈,望见乌压压的人群,愈加脑袋昏沉。
"作孽啊,天大的机会,没抓住,真是作孽啊…… 这下脸也没了……" 王员外扶额自语。
昨日他被禁卫拦住,连与王昂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后来又见王公子被达官贵人给请走了,他恹恹地回家后,见女儿有赵姑娘陪伴,他便回房独自喝了一夜的闷酒,到现在头还隐隐作痛。
王楚嫣扶住步履蹒跚的父亲:"爹爹,你面色不好,我扶你回去歇着。"
合香也赶上前,忧心道:"主君还没用早膳,香儿过会儿给您送到屋里去。"
"王娘子,你快带主君回去,这儿交给我。"
徐管事又对街坊邻里一顿好言好语,劝散他们。
众人终于慢吞吞地移动脚步。
不远处,尘土飞扬,一匹白驹正在疾速驰来。
"闪开! 闪开!" 马上骑者连声急吼,吓得不少看客即刻做鸟兽散。
就在接近客栈之际,骑者腾身跃下,举臂高呼。
"王家客栈的王楚嫣姑娘在吗?我有一封急信!"
王楚嫣惊讶回首,应道:"我就是。"
送信人抹了抹汗,双手将信呈递上,喘气道:"这是王昂王公子派我送来的,嘱咐我快马加鞭,务必将信亲手交予你。"
王楚嫣迟疑地接过:"谢谢。"
正在散去的人群再次好奇围来,翘首跂踵地瞧看。
"欸?信?" 王员外登时惊醒,"王公子写了什么?赶快打开看看!"
王员外见女儿踌躇,伸手来夺。
王楚嫣急忙将信揣于怀中,旋即返身入店,步履不停地走向里院。
王员外如影相随,心急如焚地在背后催道:"女儿啊,快些看信啊,别让阿爹干着急! 阿爹年纪大了经不住这么折腾哪!"
王楚嫣在小池边坐下。
正在悠闲玩耍的猫儿们立马围来,在她脚边喵喵地蹭来蹭去。
"快些打开看看呀! 爹的宝贝女儿呦,行行好啊!" 王员外捶胸顿足,催命道。
"行,我看,我看,爹爹稍等。"
王楚嫣也迫切想知道信中内容。
但,她也怕。
她静坐一会儿,直到气息略微均缓时,才拿起贴在怀里的信。
彼时晨光穿破浓云,薄纸被染上金色,捏在她玲珑的指间颤得宛如金蝉之翼。
她慢慢地打开……
第21章 催妆 留取黛眉浅处,共画章台春色。……
楚嫣姑娘。
这是开头几字。
蓦然,王楚嫣的心跳漏了两拍。
王公子一直毕恭毕敬地唤她王娘子,书信竟然用了她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