郓王楷赶至,惶恐致歉:"皇兄,方才琉璃酒器一事,我仅是脱口而出,如有冒犯之处,恳请皇兄原谅!"
太子侧目而视,神情凛若冰霜:"我哪敢质疑三弟?父皇为你搭建的飞桥即将修成,往后你与他更能亲密往来,我才是一直战战兢兢,唯恐对皇弟有所冒犯。"
"我怎敢?! 太子殿下言重了。" 郓王楷生怕他真的动怒,臣服低首。
赵桓比赵楷年长一岁,作为长子,赵桓已在三年前被立为皇太子。
只不过,徽宗偏爱才华横溢的三子赵楷,如今赵楷年满十八,徽宗才舍得让他迁到外第,并特许他自由出入禁宫,不限朝暮,甚至搭建飞桥,一座连接郓王府与皇宫的悬空长廊,为了方便俩人的来往。
更别提徽宗为赵楷屡次破例: 按典制,皇子不兼师傅官,然而赵楷十五岁时官拜太傅; 宗室不领职事,赵楷却成为提举皇城司。当赵楷还是嘉王时,就已食邑一万二千七百户,食实封四千户,隽望川流。今年科举,赵楷匿名殿试,竟然唱名第一,徽宗更是龙颜大悦。
对于这些,太子积怨许久,怒而不敢言。
太子又瞥向王昂,拿他出气道:"状元郎定然也十分爱好书画诸类?小心玩物丧志,不务正事,成为阿谀谄佞之徒!"
王昂看在眼里,沉静回道:"书画能够陶冶情操,清心养性,但诚如太子殿下所明示,过之则会丧志,久闻太子殿下严谨自律,不迩声色,还在东宫倡导恭俭之德,令人可敬可佩。"
太子赵桓见他不但没有卑躬屈膝地害怕,且答得看似真诚,颇合心意,不免吃惊,"你且好自为之!" 太子轻哼一声,甩袖离去。
待人走后,郓王艴然不悅,沉默片刻,对王昂说道:"随我来。" 走经那位还跪在地上抹泪发抖的内侍时,郓王愠怒下令,"将他拖下去杖刑二十!"
内侍惊恐哭求,王昂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跟随郓王楷来到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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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香雾萦绕,气味蕴藉丰美,是最上品的海南沉水香。
赵楷箭步行去,重重地推开窗,长吁一口:"你先坐会儿,用些茶水点心,待我消消气。"
宫女端来茶点,云纹鎏金银盘盛着粉面蒸糕,掺了果仁譬如栗黄、银杏、松子肉之类,蒸糕还有用粉面做成的狮子蛮王,称之"狮蛮",乃重阳节令食物。
王昂站在赵楷身旁,俩人皆穿白襕,宫女忍不住对他们多有打量。
赵楷本就生得极为俊美,十八岁的少年五官还未硬朗,双唇红润像似涂了胭脂,浑身青春洋溢,而王昂有着成熟男性之美,清隽高挺,宽肩窄腰,站在郓王楷的身旁,有一种守护之感。
"都退下,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搅!"
赵楷喝退宫女后,朝着窗外的花园静观良久,继而执笔蘸墨,继续描绘那副未完成的鸟戏菊花图。
王昂走去坐于一旁,静观默察。
渐渐地,赵楷紧抿的唇角开始往上扬,待恶气散去后,夕阳柔光映上他的侧颜,又像是曾经那位气定神闲的仙家少年。
半响后,他搁下笔,转身看向王昂,拂展广袖邀道:"叔兴兄,可否过来品鉴下?其他人习惯奉迎我,总说好,甚好,我要听你说实话。"
朝臣皆知,赵楷嗜画,尤善花鸟,他亦爱收藏,徽宗经常御赐他珍贵的书画,因此赵楷王府的藏画数以千计。
王昂起身谦恭:"臣书画一般,但恭敬不如从命。"
继而他走近观画,稍加斟酌,如实说道:"这副画,构图巧妙,笔墨十分细致,鸟儿的翎毛刻画入微,颇富质感,相比之,适才殿下绘的几处墨花,似乎就显得用墨稍粗,略欠生动?"
赵楷俯身定睛,星眸掠过一抹黯淡。
王昂不露声色地看了看他:"许是因为刚才之事,郓王殿下略微燥恼?"
"你所言极是。" 赵楷边说边将那幅画揉成一团扔了去,再次现出愤慨之情,"玩物丧志?他分明是在暗讽我!"
王昂眸光沉定,唇边浮现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安慰道:"殿下金榜题名,乃真才实学,不必因为他人所言而困惑。此外,殿下性情亲和,兴趣广泛,所以亲近你的人自然有许多。" 随即他极有分寸地补充道,"当然,太子殿下亦有他的好。"
"是,方才你对皇兄的所言属实。" 赵楷压制怒火,苦笑道,"他的性情与我和父皇大不一样,他不好书画,不恋声色,父皇崇道抑佛,他也不甚赞同,父皇制礼作乐,丰亨豫大,他却提倡恭俭,当然就与父皇有所不和。而我与父皇趣尚一同,皆爱书画,爱精美之物。"
赵楷沉沉一叹,邀王昂坐下喝酒:"这是清风楼的自酿酒,玉髓,我记得你很喜欢,今日让他们送来的。"
王昂略吃惊:"多谢殿下的心意。"
赵楷喝了几杯闷酒,说道:"方才皇兄来访,内侍呈上王黼新送的琉璃杯,我用之盛酒水,无意中说及皇兄曾经砸碎蔡京送他的琉璃器皿,还骂蔡相公想让他玩物丧志,以致于其他大臣都不敢送他精美的玩物…… 我不过是调侃,让皇兄莫要太过拘谨,谁知,他却勃然大怒……"
赵楷缓缓阖目,微醺的面庞泛出桃花般淡粉色,恬静时的面容更趋完美,然而这股青春气息隐隐交织着几缕茫然与脆弱。
"若我不是皇子,说不定就会归隐山野,每日吟诗作画,抚琴听曲,或者做个悠闲王爷也罢……"
"可是我被牵制住了…… 蔡京和尚书右丞范致虚维护皇兄,然而王黼与童贯,蔡攸等人关系密切,并时常亲近我…… 朝堂甚至传言,说父皇想废皇兄,改立我为太子,因此越发令我们兄弟心生嫌隙……"
"你应该也有所听闻,蔡京与王黼曾经交好,如今对立。蔡京与童贯也曾交好,如今不和。蔡京与郑居中郑太宰亦是矛盾颇深,蔡京与其长子蔡攸到了父子反目的地步。自古朝堂多纷争,皆因利益分分合合,他们以为我看不透这些?" 赵楷意味深长地冷笑,"事实上,我与皇兄都成了这些重臣争权的棋子。"
这个润玉般的仙家少年,生于皇宫,受尽世人羡慕,却也如一只他自己笔下的丽鸟,被囚禁在华美的画面里。似乎从他出生起,就被暗流涌动的众多势力给牢牢牵扯住了,无法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
王昂沉默聆听,淡定的面容现出一丝恻然之情,旋即隐了去,眸光寒若利剑:"可惜如今,郓王殿下已是进退两难。"
赵楷揉着眉心,缓缓睁眼:"我知道皇兄对我隐忍已久,方才他大做文章,说我收拢人心,与大臣们暗通款曲,他是忌惮我……" 赵楷顿了顿,轻笑道,"撼东宫!"
随即赵楷看向王昂,压低声音,耐人寻味地说道:"所有人中,我最信任你,你怎么看待此事?"
王昂凝视赵楷那双漂亮的明眸,勾起唇角:"这要看郓王殿下,你的意愿是?"
第35章 圆房 楚楚妒嫉什么?
这阵子傍晚时分, 王楚嫣会将自己精心打扮了,翘首盼着王昂归家。自从拜望郓王府后,近来他看似心情不错, 时而微微笑着, 露出那对迷死人的梨涡, 并且, 夜间他不再总是独自关在书房里。
彼时王楚嫣坐在窗前抚琴,小盘髻簪三色菊花, 飞霞妆,点半唇,身着生色花青罗褙子。
王昂正执笔为她作画。
一曲弹罢, 王楚嫣盈盈浅笑,起身想去看看。
"别动,还未画完。" 王昂抬手示意。
"这么慢?已经两个晚上了。" 王楚嫣诧异。
"楚楚着急了?" 王昂抬眸,每次他会看她许久, 光顾着欣赏, 落笔慢了。
王楚嫣略微忸怩:"我就是想看看,在你的眼里, 笔下, 我究竟是甚样子?"
王昂扬起唇边的小梨涡:"最多再半个时辰, 你若闲着, 可以说说话。"
王楚嫣寻思片刻, 说起不久前投钱商铺, 把如何经营大致解释一通。
"嗯, 好。" 王昂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总说嗯,好。" 王楚嫣微嗔,又问, "经商前两三年必有投入,之后才会慢慢见效,而且不一定赚,我是用你的俸禄投的,假若日后亏钱,夫君不会怪我罢?"
"不会。" 王昂惜字如金。
这人对钱没甚兴趣,每次几乎同样的反应,于是王楚嫣不再与他讨论这个话题,余下自己定夺。夫君目前从六品,上交的俸禄比做校书郎时多了两三倍,她就用一部分理家,一部投商。此外,修缮阿爹这座府邸也花了许多钱,她是从自己的嫁妆里拨出经费。
少顷,王楚嫣想起不久前郓王的忽现,不好打听朝堂的人事,但思及往事,感慨道:"当初,刚见到隐名埋姓的郓王时,我就知他来历不凡,但完全没料到他的真实身份,且年仅十七竟能中得榜首,夫君二十九岁金榜题名。"
王昂顿住笔,抬眸看去:"楚楚嫌我老?"
"怎么会,我不是那意思!" 王楚嫣连忙摆手。
"别动。" 王昂佯作板脸,暗笑。
王楚嫣理了理衣袖,坐回方才的姿势,静默一会儿,又莞尔笑道:"还有一事挺逗的,曾经,你回邸店寻他读书论道时,我略有妒嫉。"
王昂微微蹙眉:"楚楚妒嫉什么?"
"那时我以为……" 王楚嫣踌躇了下,见王昂盯着她看,话也不好收回去了,坦白道,"我曾经猜疑,或许,可能你好男风。"
"我,好男风?" 王昂心头一震,眼皮直跳。
王楚嫣见他神情五味陈杂,避开他的目光:"那时的你十分清冷,对女子从不多瞧一眼,待我亦是疏离淡漠,若即若离,然而在你遇见那些才子时,双眸闪亮,热情主动……"
糟了,越描越黑。
王楚嫣坐立不安,瞟向对面那个似乎发愣的人。
王昂将她的话反复咀嚼,半响后,轻嗔一句:"真是傻丫头!"
王楚嫣垂首讪然:"人家才不傻呢,只不过,比较能忍耐罢了。" 她又觑那人一眼,既然将话说开了,便鼓起勇气再说几句,"自我们成亲以来,还没,那什么呢…… 我怎能不胡思乱想……?"
她双手搁在自己的腿上,揪着淡蓝旋裙,十二分的心慌慌。
少顷,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一双乌靴迈进。
王楚嫣抬头看去,还没来得及凝眸,就已被那人牵住手且轻轻一拉,旋即被横抱起来,移向那席色泽如火的红罗帐幔。
下一瞬,她就被他轻置于文彩鸳鸯锦被之上。
王楚嫣的心快跳出嗓子眼:"叔兴?"
又是那么猝不及防。
她预感到即将发生什么,她亦憧憬了许久,却,身体被羞怯之感紧紧地固住,像一只美丽的布偶似的无法自主移动。
王昂坐在床边,顺着袖口摸向她玉润光滑的手臂,随之他的热吻落在她的柔唇上,他久久品尝萦绕于舌尖的芳香清甜,纵然是瑶池的琼浆玉露亦不过如此。
他曾经多番浅尝辄止,意犹未尽,却在关键时刻蓦然停下。
彼时他颤手解开王楚嫣的衣裳,"楚楚。"
花烛之下,王楚嫣潋滟的眸光盛满了他的身影,倏然,她温柔嫣笑,幸福含羞的模样一瞬击溃那人的意志,让他抛开所有的理智,抛开一切的瞻前顾后,抛开心底不可告知的秘密……
月光旖旎,清香氛氲,靡靡夜色似荼蘼花开。
……
第36章 天宁 说到年龄,官家贵庚?
自从不久前金风逢玉露, 红鸾戏春花,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稳得八风不动的状元郎将晨练也给耽误了!
还未拂晓,王楚嫣察觉额前有人落下柔吻, 她嘤咛一声, 旋即, 那人的唇瓣似乎离开了, 她又嘤嘤两声唤他回来,稍许感触自己的双唇被久久地覆住, 这般旖旎的温暖令她十分安心,一度又迷蒙地沉入梦乡。
直到日交五更,木鱼声响了好一阵子后, 王楚嫣才缓醒过来。
近几日,她略感体倦肢乏,腰膝酸软,她起身挽着如绸的墨发, 披上一件绣花青罗褙子, 秀雅的面容带着不多见的柔媚之美,眸光亦是顾盼生辉, 似一汪春水潋滟。
"叔兴?"
她玉音婉转, 四下望去, 发现夫君已经离去。
即将十月十, 天宁节, 官家的生辰, 故而文武百官忙碌准备。
前一月, 皇宫教坊就开始召集诸歌妓阅乐。十月初,禁中还派出祭祀的车马,去到道院以及西京河南府祭祀皇陵。到了初八至十日, 枢密院会率领修武郎以上的武官,尚书省宰执率宣教郎以上文官,去往相国寺祝圣斋筵,随后再赴尚书省都厅接受官家赐宴,出行场面华美盛大。
彼时,汴京还来了许多辽国、高丽、西夏等使者,将在天宁节向徽宗朝拜祝寿。
繁华的京城愈加喜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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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间气候霜降,寒意渐深。
王楚嫣穿上厚实些的褙子去邸店打理,与老爹及徐管事等人商计过冬需备的暖炉炭,并办置酒作暖炉会诸事。
汴梁有二十多个官营的煤炭场,京都百万家都会用到石炭,虽然城内石炭较普及,却也是不少的花销。如今邸店人满为患,石炭需求大增,这事商议了好些天,精打细算的王员外在女儿的劝导之下,最终同意准备比往年更多的预算。
事后,他神秘兮兮地拉着王楚嫣,红脸支吾道:"我思来想去,张家那位小娘子,挺不错。"
张娘子二十又五,因为教书的夫君病逝当了寡妇,守孝三四年后,如今想再寻个好人家托付终身。听闻她容貌秀丽,温柔贤惠,做果子饮子的手艺很不错,就是家境不怎么富裕,并且张娘子还无子嗣,许是因为夫君体质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