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嫣默契神会,轻声叹道:"咱们好好处一块儿时,还未玩够呢,却要离别了……"
郑雅南随着伤怀:"一转眼,各奔天涯,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本是笑盈盈的孙若熙听见两位姐姐的话,想起自己也将随赵哥哥离京,蓦然心里极度不舍,抽抽搭搭的哭起来。
"欸?" 赵浅真见她们哭成一团,黯然忍泪,看着怀里睡得正酣的小怜怜,柔声哄道,"像宝儿这样,最好了,还不知人间酸甜苦辣,不要着急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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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雅南离京那日,风轻云净。
仅有两辆车子,她觉得没甚么必须带走的东西。
其中一车装满了药,赵浅真万分细心地将所有药物标好类别及用法,再三叮嘱。
"遵命,赵医师。" 郑雅南又哭成泪人,朝赵浅真郑重拜别。赵浅真别过头去,却紧紧地捏着郑姑娘的手。
王楚嫣与孙若熙帮忙打理好所载事物,也与郑雅南久久相拥,互道珍重。
此番,郑母亲自接女儿回去。
"雅南——!"
一声凄哀的呼唤,刘彦意外出现。
他没有走近,站在几步之遥,显然已经凝望良久。
"雅南……" 刘彦泪盈双眸,鼓足勇气,心切切地说道,"我知道我辜负了你,错误难以弥补,你一辈子都无法原谅我,我…… 雅南,我真的后悔莫及……"
刘彦形容憔悴,曾经这么个爱整洁的男人,彼时身上的衣服带着皱褶,脸上亦是胡须拉碴。
郑母一见刘彦就恨得痛心切齿,用身子环住自己的女儿,怒叱道:"刘公子,你醒悟得为时过晚了! 你与我的女儿已无瓜葛,莫再纠缠! 我们郑家再也不想见到你!"
郑雅南默然凝视刘彦,片刻后,再次与王楚嫣她们惜别,又与赵浅真依依耳语,继而她抱着怜怜走向马车,走了几步,蓦然驻足。
可她没有回头。
那席郁金色长裙飘盈于轻风中,四周繁花翠柳,春绿如初,她背影如画,就这样带走京城的一抹亮色。
王楚嫣目送渐行渐远的马车,心绪翻飞。
半月后,王楚嫣又送走孙若熙。
当巴心巴肝的好妹妹真的离开时,便似剜去王楚嫣心头的一块肉,她伫立良久,在畅畅惠风中黯然泪下,车子还未彻底隐入远山淡影,泪花早已模糊了眼。
王楚嫣伤神时,王昂伴在身旁,不停地为她拭泪。
"叔兴……" 王楚嫣悲切抬眸,"我们永远不要分别,好不好?否则,我真的会心碎的……"
王昂默默地看着她,清冽的双眸浮出莫可名状的陈杂之情,继而蔓延开来,少顷,他将她拥入怀里,努了努唇,"好。"
仅一字,声音里带出的潮湿像是预兆即将来临的霖霖之雨。
然而他越发挺直身子,如巍巍崖山青松,绝世而独立。
第62章 危机 山雨欲来风满楼
自去年起, 朝堂暗潮迭起,风起云涌。
民间亦是很不太平。济州的梁山起义虽然人数不多,据说最初宋江结聚三十几人, 攻打河朔、东京一带, 这支队伍如今也有上千人, 经常流动作战; 此外, 两浙路那带,因为花石纲的骚动, 似乎越演越烈。
整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更意外的是,边境传来消息,四月时, 金军出师攻打辽国上京。
徽宗急得焦头烂额,暗地里召集对此机密知情的大臣商议此事。
自去年二月,徽宗派遣武义大夫、登州兵马钤辖的马政做正使,平海军指挥使呼延庆作为副使, 带宋国使者自登州、莱州, 从海道赴金,商议联盟攻辽之事, 迄今为止, 宋金两国初步达成合约, 联盟伐辽。
可如今, 金国先发制人。
马政回禀:"金国国君见到陛下的御笔信时不太高兴, 说两国平等, 金国不愿屈为臣国, 恳请陛下将今后商议盟约之事,改用国书。"
用御笔圣旨,而非国书的这个法子, 曾是童贯提议。
童贯不悦地辩驳:"一开始就用国书,不等于走漏了风声?万一与金国商谈未成,还被辽国知道的话,便会贻害无穷!"
赵良嗣赶忙维护:"童太傅所言极是,如今金国意愿明确,我们可用国书进展。"
赵良嗣也是被派去金国商谈的重要使臣,原名马植,就是政和元年童贯出使辽国遇见的,那位最初提议联金伐辽的献策人。
此时,不乏反对联金的大臣,蔡京既是反对方。
"陛下,臣依然觉得,联金之事大为不妥。"
蔡京的脸色灰不溜秋的,因为略受风寒,弯腰咳嗽。
王黼就在旁边,抚了抚蔡京的肩膀,佯装关怀道:"听闻蔡相公近来身体不适?可要多保重啊。"
蔡京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多谢王相公关心,老身还算结实,为了大宋江山,老身也要撑下去。"
缓气后,蔡京继续进言:"陛下……"
徽宗瞥了他一眼,抬手阻止:"朕不能出尔反尔,曾经劝朕联金的不也有蔡相公?朕是为了夺回燕云十六州,光复盛世江山!"
其他人还要进谏。
徽宗大呼头疼,决议后辞退群臣。
事后,徽宗御笔国书: 据燕京并所管州城,原是汉地,若许复旧,将自来与契丹银绢转交,可往计议,虽无国信,谅不妄言。
幸好王昂促使王黼叮嘱今上,"燕京旧地"仅是"燕云十六州"的一部分,徽宗吓出一身冷汗,这才弥补纰漏,将燕京改成燕云之地,随后再遣宋使去往金国。
徽宗对王黼更为器重,每逢疑难,就会询问他的意见。
蔡京早就痛恨王黼等人。
去年那首流传民间的童谣,"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王黼听闻后,十分欢喜,寻机将此禀报徽宗,并指责蔡京这些年来胡作非为,大失民心,请陛下务必提防,莫受蔡相公的拖累,还说,童太傅也是因为曾与蔡相公接近,被蔡相公给耽误了。
蔡京得知后恨得咬牙切齿,命人暗中打探,包括站在王黼一边的王昂。
蔡京仕途起伏,屡次被罢,总能东山再起,且更上一层楼。不过这回,年逾七十的他深感危机,颇为乏力。
这些,王昂都看在眼里,默默地坐山观虎斗。
过了些时日,王昂收到蔡大人的亲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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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的府邸位于京城西面,百姓们皆称蔡太师宅,府邸旁有一座汴河流经的石桥,被称为太师府桥,旁边有著名的州西瓦子,宝相寺,洪福禅院等许多寺庙。
蔡京在京城本就有一御赐的宅邸,称为"东园",后来徽宗又赐给蔡京一大片地,蔡京为扩建自己的府第而毁掉几百间民房,修建了这座豪华的"西园",徽宗驾临蔡府时,也为之赞叹不已。
彼时,蔡京安排了一桌丰盛的酒菜,客气地请王昂入座。
府里美人如云,仆役成群,桌上用的皆是银盘金器,名贵的西域琉璃。酒是樊楼的自酿酒,被誉为汴京名酒之首的"眉寿",取健康长寿之意,尤得蔡太师的喜爱。
光是上菜的侍从就有好几位,还如京城正店那般报菜名,更别提在灶房忙碌的厨娘们,据说有上百位。
蔡京亲自为王昂夹菜: \"你且尝尝这个,我最爱的蟹黄包,还有齿豉。"
王昂恭敬谢过:"我早有听闻,蔡相公府上的蟹黄包乃人间仙品。"
蟹黄包的制作精细,光是流程就需好几道,膳房有十多位厨娘一同制作,且各有所司,有人缕葱丝,有人和面,有人挑蟹黄,有人包馒头,据说每席蟹黄馒头花费一千多缗,极为奢侈。
王昂举筷,小口品尝,赞道:\"蟹黄包的味道确实无与伦比,滑润爽口,汤汁鲜美。"
接着,王昂又尝了一片"齿豉",即"黄雀鲊",一想到这道菜是用众多的鸟胃制成,他表面无事样地含在嘴里,咀嚼两口,囫囵吞下,随即饮了一杯酒。
蔡京心里有所了然,微微哂笑:"王舍人平常不怎么吃山珍海味?"
王昂向他敬酒,和颜笑道:"下官口福浅,粗茶淡饭习惯了。"
"口福浅,艳福难道也浅?" 蔡京嘴角微扬,"我听朝中其他人说,你娶了一位民女,叫王楚嫣,东水门王家客栈的,啧啧,才子佳人,本是美传,可我有些想不明白?"
王昂听他提及王楚嫣,心头猛地一震,表面却波澜不惊,故作羞态:"下官不值一谈的小小私事,何时弄得人人皆知?" 顿了顿,他看似诚恳地问道,"下官有些糊涂了,蔡相公且说。"
蔡京凝眸微笑,缓缓说道:"天下男子寒窗苦读,参加科举皆为仕途,之后就能锦衣玉食,娇妻美妾,荣华富贵,世上有两样东西,凡人皆想求之,权与利。当然,也不乏为江山社稷而鞠躬尽瘁,两袖清风之人。从王舍人的表现看来,你应该属于这一类,可是……" 忽然他一个转折。
王昂接住那双精明狡狯的目光,探问:"可是甚么?"
蔡京呵呵两声,弯下眉毛,眼角堆出皱褶,眸光似笑非笑。
"你缘何亲近王黼?" 也不待王昂回复,蔡京继续道,"如今在百姓眼里,王黼是位贤相。可是,王黼那人我十分了解,好色好财,显然你与他很不同,你既不好美色,看似也不好钱财,话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啧啧,所以我略微好奇,看来,你惟独渴望权势?"
王黼多智善佞,攀附权贵,敢称大宦官梁师成为"恩府先生",视之若父。王黼的生活亦是奢靡淫泆,每夜挑选数十位美姬"拥帐"而寝,金玉为屏,翠绮为帐。
王昂当然晓得这些,却不正面答话,凑向蔡京:"下官怎敢想这么多?让蔡相公高看了。下官自知资历浅薄,今日幸得您邀请,颇感不安,请问,蔡相公有何吩咐?"
蔡京也不正面回复,挑眉笑道:"你可知,我最擅识人。虽然我如今老眼昏花,但识人的本事未曾消减,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看你的?"
王昂恳请他指教。
蔡京眯起不太清亮的眼眸,打量道:"我观察你许久了,你平常沉着寡言,不怎引人注目,然而每到关键时刻,字字珠玑,博得官家,还有王相公的喜爱,事后必定加官进爵,譬如联金伐辽之计,洪灾一事,流民与起义,我见你养晦韬光,就似一株弱苗,待他人察觉时已默默长为大树。"
蔡京遇人无数,惟独王昂最是让他琢磨不透。
按理说,常人多为名利富贵,像李纲那般刚正之人又过于锋芒毕露,容易木秀于林被风摧之。
在官场上,能够不受名利所牵制,这种没有弱点的人最是可怕,就像一只隐于暗处的狮虎。
王昂仔细聆听,佯装惶恐地回道:"蔡相公实在是高看下官了。"
蔡京慢悠悠地喫茶,继而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自政和八年中得状元之后,从秘书省校书郎到如今的中书舍人,一路官运亨通,实为难得的英才,也因为王黼的提拔。王黼当初从校书郎骤升至御史中丞,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是因为我的提拔。" 蔡京笑着看来,"所以,我也能提拔你,王舍人意向如何?"
王昂早有所料,欠身应道:"多谢蔡相公看中。"
蔡京一边捋须,一边饶有兴味地打量他:"我还听闻,你与郓王颇为交好?"
果然,蔡京已在调查他。
王昂不慌着辩驳,静待对方还有什么要说的,然而老谋深算的蔡京话锋一转:"金榜三甲,你与郓王殿下惺惺相惜,也不足以为奇,听说,你与探花张焘的关系也甚好?张焘那人心直口快,很容易被人握住把柄。"
王昂抬眸,眉间掠过一丝惊慌:"张焘怎么了?"
蔡京看他终于着急了,暗藏笑意,缓缓道:"张焘现已被人带去开封府问罪,王舍人要不要去劝劝他,将事情交代清楚?"
蓦然,王昂后背一阵发凉:"张焘因何被问罪?"
第63章 圈套 来人,用刑!
蔡京不疾不徐, 眯眼笑道:"近来不是有首民谣吗?说什么打了桶,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似乎意指我与童贯?童太傅也十分气恼, 与我一同派人严查此事。"
蔡京又吃两口茶, 润了润嗓子, 继续说道:"谁知, 昨日,我们意外截获张焘给李纲的一封信, 内容可疑,便将他捉拿归案了。"
王昂后背一阵发凉,万万没料到, 今日蔡京突如其来的使出这招。
蔡京又道:"为什么童谣里骂的人,偏偏是我与童太傅?王黼王相公的为人实则更为恶劣,这些事情,包括张焘的背后, 定然有人指使。"
王昂暗自惦念张焘, 朝蔡京恭谨回道:"此事定有误会,张焘性情温良, 绝不可能受人教唆做出这等事情, 下官愿随蔡相公即刻前往, 明辨是非。"
王昂竭力沉静, 内心万分迫切地随蔡京来到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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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焘被关押在开封府一间狭小的牢房里, 身上还穿着绿罗袍, 显然是刚入狱不久。
蔡京抵达后, 与现任开封府尹聂昌低语几句,聂昌派狱卒将张焘带到审讯房里。
张焘神情恍惚地走入屋里,见到王昂时, 眸光忽亮,"叔兴兄。" 他迈步上前。
聂昌抬手拦住张焘,对狱卒使了个眼色:"我们奉童太傅,蔡相公之命审讯,张大人,对不住了。"
两位狱卒推搡张焘坐到一把椅子上,将他的双手用铁链狠狠地锁住。
张焘细皮嫩肉,痛得叫出声来。
王昂不由地蹙起双眉,捺住心头怒火,朝聂昌拱手道:"聂大人,张大人也是朝廷命官,遭受如此待遇,恐怕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