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稳住心神,又定睛看向桌面那只雕刻并蒂莲的檀木盒子,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
盒子?
这只盒子是她曾经在大相国寺的古玩铺子买来送给王昂的!
边上,王指挥使慌忙放下那副画,继而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里面有几朵干花,一方绣鸳鸯的手帕,一枚碧玉簪,以及其他小物件……
王楚嫣统统认得,这些都与自己相关,藏着属于俩人的故事,王昂悄悄地给收了起来。
还有一些银两与交子,王昂曾经玩笑说,俸禄统统交予夫人管,不过作为男人,好歹也得藏些私房钱。
彼时,王楚嫣满脑子都是夫君的音容笑貌。
她抬手捂嘴,才不至于恸哭出声。
王指挥使脸色忽红忽白,从盒子里取出一件件的物品,分明都是男女之间的私密信物!
"什么玩意儿?!" 他气得呲牙咧嘴,"方才是哪个他娘的王八崽子寻见的?" 他一边怒骂,一边劈头盖脑地就给了那位倒霉的瘦侍卫两记重拳。
随后,王指挥使带着手下又象征性似的捣腾一番,最终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只好两手空空地撤出书房。
王指挥庆幸对王楚嫣还算有礼仪,欠身道:"王夫人,对不住,刚才让你受惊了。我即刻回去禀告,也麻烦你在王舍人那里解释下。"
禁军策马而去的那一刻,王楚嫣精疲力竭地扶住桌面。
"夫人还好么?" 合香扶着王楚嫣坐到椅子上。
俩人抱在一起使劲地哭。
"香儿,我的好香儿。" 王楚嫣将合香肩上垂落的衣衫理正,泪水涟涟地说道,"没事了,我们等王郎回家。" 紧接着她吩咐愣在门外的家丁,"你们谁人赶去邸店看看,我爹那里是不是也受查了?"
她环顾四周,一片狼藉。
"收拾收拾就好了,没事的,叔兴就快回来了。"
她气若游丝地低喃,一边抹去泪水,浅浅地扬起唇,望向窗外。
远空正在露出鱼肚白,窗外高耸交错的树桠在黑夜里显得极为狰狞,此刻变成另幅画面,晨曦拂掠,它们柔枝婆娑,绿叶葱郁,接迎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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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张巧金急着寻来。
"阿嫣!" 张巧金手扶隆起的肚子,吃力地走入书房,"阿嫣你还好么?"
王楚嫣方才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旋即睁开红肿的双目:"母亲怎么来了?" 她支起身,走去搀扶张巧金,"你有身孕,要小心啊! 禁军有没有去你们那儿?我爹怎么样了?"
张巧金抚摸她的肩膀,支吾道:"你爹还好,只是,曾经他,他与苏杭应奉局往来的书信,被禁军给取走了。" 因为王员外贪财,曾想私下做些花石买卖。
"那可如何是好?!" 王楚嫣再次心悸,忽觉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摇晃不已。
倏然,她被包裹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随之传来那股熟悉的令她安心的暖流。
王楚嫣容颜憔悴,抬眸看去,"叔兴?" 旋即泪水盈眶。
王昂将她拥在怀里。
"我回来了。" 他眉间是道不尽的疼惜,低头在她耳畔说道,"接下来就交给我。"
王昂陪她走入寝房,将她小心翼翼地置于床上,拢好被子。
"睡吧。" 他温柔抚摸她的额头。
"叔兴,别走。" 王楚嫣揪着他不放手,生怕是在做梦,一松开这人就会不见了影。
独处时,她才敢倾述:"我好怕,险些就害了你……"
"不," 王昂蹙眉沉思,"是楚楚救了我。"
若是没有王楚嫣去年意外发现,并且同他提及……
王楚嫣撑起身,双臂环住他的肩膀,将头枕在他的颈窝里,心砰砰乱跳。
少顷,她声若蚊呐地说道:"你料事如神,可究竟,藏了甚么可怕的秘密,要瞒我到几时……?"
第65章 暗斗 现在正好趁机除掉蔡京这只大老虎……
突查之事的当日, 王楚嫣就发现小樱突然失踪,王昂早已察觉此人有异样,如今王楚嫣越发相信他料事如神。
如此推测的话, 小樱极可能是蔡京买通监视王昂的细作。
有些痕迹是王昂故意暴露。
前日, 他在书房写信, 起了个开头, 中途人出去一趟,回后就发现有外人进入的痕迹。那份信的开头, 似乎劝王黼针对蔡京,然而他笔锋一转,便成为美言之词。
王昂微微扬唇,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现在正好趁机除掉蔡京这只大老虎!
顺水推舟,最能借力的两位,一个当然是蔡京的最强对手王黼; 另一个,便是蔡京的长子, 蔡攸。
蔡攸四十出头, 颇受徽宗恩宠,去年九月, 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 位同使相。
起初蔡攸与父亲蔡京关系融洽, 但因权势,俩人逐渐互相倾轧, 直至敌对。徽宗曾赐蔡攸府邸, 父子各立门户。
得知王昂的遭遇后, 王黼立刻向蔡攸吹耳边风,"诸多大臣都觉得,蔡相公年过七十, 应该致仕,颐养天年。你看他,一会儿支持联金伐辽,一会儿又反对,一会儿征收课税,搞得民不聊生,百姓们骂他几句,他还猜疑并嫁祸于其他朝廷命官,真是越老越糊涂!"
蔡攸鄙夷地哼了一声:"他可不糊涂,他是奈何不了我们,见王舍人与我们走得近,也与郓王有些交情,所以想从王舍人那里下手,妄图找到一些证据对付我们。"
王黼讪笑:"那就更可怕了,整一个胡作非为! 官家看他看了二十年,肯定也烦了。"
蔡攸阴森森地笑了笑:"家父年事已高,身心交病,确实该退了。"
蔡攸早想排挤父亲蔡京,如今自己的根基已稳,并且自从郑居中与王黼联手除掉蔡京的心腹,兵部侍郎王寀,还有曾经掌控户部和吏部的刘昺与刘焕俩兄弟,蔡京的根基已被消弱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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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二年六月,徽宗命蔡京致仕,保留其朔、望朝参的资格。
这个决议令朝堂哗然震惊,不过大部分人皆是暗自欢喜。
傍晚时分,王昂故意经过延福宫,蔡京正从那里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这位老人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瞥见王昂时,忽然一惊,旋即挺直腰板,正了正头上的七梁冠。
王昂瞧见蔡京红肿的双目,就知他在徽宗那里哭过一场。
朝会散后,蔡京死皮赖脸地跟着徽宗去了延福宫。这座宫殿本是朝廷的宴飨之处,崇宁年间,蔡京为了讨徽宗欢心,曾经大力扩建延福宫,垒石为山、凿池为海,殿内亭阁云集、还有奇花异木、珍禽异兽,美若仙境,成为徽宗最喜欢的宫苑,常在那里休闲,绘画。
适才蔡京就在延福宫向徽宗哭诉,以为能让今上念旧情,没想到今上心意坚决。
但蔡京不罢休。
身为太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蔡京几番大起大落,早已习惯。
只是,当前他不愿被人窥见自己的落魄相,特别是在初出茅庐的小辈面前,一个让他极为讨厌却也猜不透的人。
蔡京明知能扳倒自己的仅有王黼,蔡攸,童贯等人,可他奈何不了他们,只能对着王昂泄愤。他恢复往常那般自若的神情,扬起下颌,斜睨道:"王舍人与其他几位相公真是费尽心思了。"
王昂面不改色,恭敬拱手:"下官不明白,还请蔡相公指教。"
蔡京习惯性地眯起眼睛:"你们隐藏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拉我下马,许是计谋之一?"
王昂淡定回道:"蔡相公的意思是?这些揣测可有证据?"
蔡京斜唇嗤道:"我左思右想,唯有一种可能。" 他靠近一步,打量道,"王舍人,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想做的那件事,是个杀头重罪!"
王昂与他坦然正视:"蔡相公莫要胡思乱想,我也有一事相劝,如今这样,对你未必是件坏事,功成身退,儿孙满堂,颐养天年。" 王昂语调冷淡,却没有奚落。
然而此话隐约其词,戳到了蔡京的痛处,令他思及长子蔡攸。
不久前,蔡京在府邸会客,蔡攸入内给他切脉,佯装关切地询问父亲是否身体有恙?当时蔡京就预感到,儿子想寻他抱恙的理由,与王黼等人罢免他。这不,数天后,真相大白。
蔡京虽然老奸巨猾,但虎毒不食子,下不了狠手。
可是蔡攸羽翼丰满之后,处处与父作对,譬如政和八年时,蔡京弹劾童贯,然而蔡攸从中搅乱,帮助童贯躲过一劫,还反过来与童贯他们联合对付老父亲,真是机巧圆滑,工于心计,还狠毒到想杀死亲弟弟蔡絛。
蔡京对这个最像自己的长子爱恨交加!
"哈哈哈,\" 蔡京的笑声含着无奈,反讥道,"王舍人,听说你至今未有子嗣,有何资格奉劝老身?我蔡京在官场沉浮大半生,福荫子孙,让他们皆是身居要职,五哥儿蔡鞗还娶了茂德帝姬,我与官家之间既是君臣,又是亲家! 我蔡京走到这一步,古今多少人能比之?不是你一个区区四品可以品头论足的!"
继而,蔡京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往后我闲来无事,且看你们佯装到几时?!" 话罢,他甩袖离去。
王昂凝望蔡京垂垂老矣的背影,沉静的眸光泛起激烈的波动。
是恨,是惋惜,是说不出道不明的无可奈何。
这个人,当年二十三进士及第,风姿俊美,英才天纵,立在锦绣的京城街头,也曾立誓要为社稷、为大宋天下呕心沥血,施展抱负。
却,最终逃不出名利,为了私欲,越行越远。
似乎,自己也曾经是那样,只有在目睹不堪负重的惨烈时瞬间大彻大悟。
忽然王昂的胸口一阵疼痛,痛得他几乎不能站立。
他还活着。
只是余留的时间不多了……
王昂攥紧双拳,竭力凝神静心,透过巍峨的宫墙看向天尽头的落日,这一刻,他越发迫切地想伴在妻子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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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昂回到东水门,踏入家门之际,王楚嫣即刻察觉到他的异样。
因为突查之事,王楚嫣变得敏感多疑,除了完全信任合香,对其他家丁都防备警惕,许多事情亲力亲为。
"叔兴回来了?" 她强装镇定,笑颜相迎。
"楚楚。" 王昂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王楚嫣愈加确定,他肯定遇见了什么事。
只是这人,习惯将所有负担压在心底,默默承受着,像似一棵长在山巅的参天松柏,独望日月,不悲风雨。
而她,能做的仅是陪伴。
化作一片云,一朵花,一方青草,循着四季韶华,用不同的色彩但不变的忠诚与他朝夕相伴。
王楚嫣亲自为他脱去朝服,换上燕居常服。
那些落于旁座的繁杂衣饰,乌纱官帽、绯色罗袍、白罗方心曲领,一件件像似锁住他的枷锁。
流银般的月光透入窗棂,王昂身着素色直裰,萧萧肃肃,又似那位让她一眼千年的谪仙。
他浅笑时最是好看。
王楚嫣瞧得痴迷,蓦地,双颊染上一抹桃红。
"夫君先用膳。"
她摆好侍从端来的晚膳,看着王昂举箸,这才放下心来,坐在对面与他说说话。
"我爹私下买卖太湖石那事,幸亏有你解决,现在他老实多了,也不总催着家丁们干活,整天伴着母亲,生怕她有何不慎。" 王楚嫣顿了顿,微微垂下清眸,"估计下月,母亲就要临盆,届时我可能需要常去邸店,帮着打理。"
王昂应了一声,沉默良久,浮出浅淡的笑意:"楚楚,我们也会有孩子的。"
王楚嫣羞涩点头:"当然的事,说不定今年,或者明年。"
这事郁结已久,成为压在她心头的大石。
"只要夫君不怪我就好。" 王楚嫣踌躇半晌,低声补充。
王昂止箸,温柔地看着她:"为何怪你?也可能是因为我呢?" 他的眸光黯淡下来,极其轻微地叹息一声,继而又抬眸望去,微微一笑,"明年就会有的,楚楚尽管放心,生子药方之类的,千万莫要乱吃,浅真给的药也可停了。"
王楚嫣诧异,又一次被他看透心思,点点头:"你总是那么料事如神。"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于是岔开道,"张焘现在怎么样了?许久未见,夫君可以请张公子过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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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焘出狱后,亦被贬官,所幸官家没有将他驱出京城。
但张焘情绪低落,闭门谢客。
蔡京罢相致仕后,王黼代替蔡京成为第一宰执。
王昂也被提升为御史中丞,几乎掌控台谏,越发成为王黼的心腹。王昂借机进谏并周旋,想为张焘求情复官,可惜事情离得太近,不容易办。
几日后,王昂早归,在御街附近遇见从酒楼出来的张焘,忙上前拉住他。
"子公,我找了你很久!"
张焘抬眸瞪着他,醉意熏熏地说道:"哦,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王大人吗?王大人近来可好?"
王昂的心忽地一沉:"什么王大人,你喝醉了。"
张焘却哑然大笑,一边眼泪淌落:"你以为我天真?王叔兴,我对你推诚置腹,当作兄长,而你……!"
第66章 绝交 没事的,叔兴乖,想哭就哭一会儿……
张焘君子如玉, 极少失态,一月不见,画中人般温润秀美的脸庞变得瘦削憔悴, 眼窝凹陷, 笑得几近悲戚。
王昂深知张焘不胜酒力, 见他脸色酡红, 失魂落魄地说出那番胡话时,挽紧他的臂膀:"你醉了, 子公,我先送你回府,我们慢慢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