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还等什么?!" 合香即惊又喜,啪啦啪啦地眨着大眼睛,脸颊上淡淡的雀斑烂漫可爱,建议道,"若你拿不定主意,不如占个卦,由老天来决定! 香儿也试试。"
王楚嫣从思绪中游离出来,抬眸看去:"也行。"
她起身从柜子里找出三枚铜钱,走回桌前。
"我们先各自许个愿,然后将手里的铜钱连摇数次,抛在桌面上,若三枚都有字,此愿可成; 若两面有字,此愿或许可成; 如只一枚有字,则危矣; 若都无字,说明事不可行,不必再纠结。"
"我先来吧。" 王楚嫣阖目凝神,将铜钱捧在手中,心中默念所求之事,随即连摇数次,松开双手。
三枚铜钱咕噜噜地散落在桌面。
却见,惟独一面有字"政和通宝"。
王楚嫣心中一凛,垂眸幽叹。
合香忧郁地看了看姑娘,"该我了。" 她蹙眉阖目,十分虔诚地祷念许久,也按方法抛出铜钱。
结果。
三面皆是字!
"啊啊啊——" 合香从椅子上跳起来,露出小虎牙欢欣道,"姑娘! 成了! 这回肯定能成!"
王楚嫣见她无比开怀,也浅浅一笑:"你许的什么愿?"
"姑娘先说!"
"我嘛,刚才求卦," 王楚嫣敛去笑意,"我若主动示意,他会不会有回应……"
"姑娘莫担心,去就是了!"
合香握住她的双手,笑颜如夏花灿烂:"香儿适才的愿望是,姑娘与王公子早日成亲!"
怎么可能,王楚嫣心道。
不过,再试试罢,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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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惊蛰,天气回暖,春雷乍动。
王楚嫣择了个好日子,清晨用赵浅真送的美容养颜品,真方少女膏洗面沐浴后,再洒些淡雅清甜的蔷薇花水,接着穿上最衬她肌肤与气质的天青色衣裳。
她与合香坐车从东水门往西行,经过里城南面的保康门,再往南不远处就坐落着国子监、太学与礼部贡院。
合香初来此地,一路好奇观望,大为震惊。
从朱雀门外东壁大街至保康门前,遍布燕馆歌楼,能召猱儿或女伎陪酒唱曲,这些在花阵酒池的汴京实属常见。
合香看得红脸咋舌,缩头坐回车里。
"不会罢,怎么还有叫状元楼的?是哪些人会去啊?"
"小孩子别问这么多。" 王楚嫣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端正坐姿。
适才路过的那座"状元楼",听名即知,定是文人常去的幽欢之处。
不知王公子会不会也光顾?
闪过这个念头时,王楚嫣心跳剧烈,秀脸绛红。
很快车子在国子监的前方停驻。
此地建筑鳞次栉比,皆是飞檐翘角,雕梁画栋,不时可见白衣儒生缓步在端肃高雅的景色之中。
王楚嫣极少来此,在好奇心的驱动下,敬慕地环顾四周。
当朝女子也能在家读书,稍有条件的就去私塾,王楚嫣自小被富养,在私塾习过论语、诗经、礼记,但读的更多的是女诫、烈女传、女孝经等书籍,此外还学厨艺与女红,也会习练点茶、焚香、挂画、插花等雅事,增强才艺。不过,作为女孩儿知书达理,归根结底是父母希望她们能嫁得好郎君,有个好归宿。至于读书为国效忠,科举等事皆是男儿们的志向。
转回车内时,她默着坐了一会儿。
合香小声问道:"姑娘,我现在去么?"
"嗯。" 王楚嫣回神,将两个精心收拾的青花包裹递给她,"若王公子在家,就说,那夜元宵灯会,他的衣裳因火受损,所以我让人新做了两件,为感恩情,请他收下,到时你看看他有何反应?另个包裹是给花玖的,也替我向他问好。还有,告诉王公子,邸店来了位张公子,十分喜欢书画,想要结识他。"
王楚嫣细心周到,给花玖的礼物里,有他爱吃的饮食果子,两只可挂床头的鎏金银香球,还有一副他曾爱不释手的汴京民俗小画,这是王楚嫣在大相国寺的市集里买来,由一位张姓画师所绘。
她顿了顿,神色赧然地嘱咐道:"你不要说我在这儿。"
王楚嫣候在车里,掀开帘子,看着随来的车夫陪同合香走向附近一条街巷,那里是朝廷设立的公租房区,主要为了方便来京的学子们,王昂就暂居于此。
汴京人口百万,寸土寸金,连朝廷命官租房的也比比皆是,之前诸如欧阳修、梅尧臣、苏轼、苏辙、王安石等人。连欧阳修也曾写道: 嗟我来京师,庇身无弊庐。闲坊僦古屋,卑陋杂里闾…… 更别提那些从外乡来京谋生,想要寻个栖身之处的平民百姓。幸而大宋设有众多公屋,由"店宅务"管理、收租、修缮。公屋租金低廉,且时有减免,诸如遇到自然灾害,或逢年过节,或官方喜丧之事。
不过,公屋定然不如邸店舒适,听说还经常漏水漏风,家居简陋。
王楚嫣不免为那人担忧。
然而忐忑不安的等待才最是煎熬,彼时她杂念纷飞,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白皙的手指捏着捏着就要掐出血印来。
简直是心乱如麻!
于是她尝试赵姐姐曾经教的道家静心法,闭目运气。
渐而,似乎终于安静下来,察觉到自己的气息由鼻入内,慢慢沉至丹田……
忽而"啪"的声响。
不过是开门声,却让王楚嫣惊得跳起,一口气没接上,咳个不停。
合香上车后慌忙抚她后背,替她顺气。
"怎么样了?" 王楚嫣止住咳得花枝乱颤的身子,面色绯红,软声问道,"见到了么?他们住得地方还好么?"
合香阴沉着脸:"见着了,王公子与花玖哥哥正好都在,公屋小得很,前些日子雨水多,屋内潮,别说装饰,连香炉什么的也没有。"
王楚嫣的心一沉一浮,接着问:"然后呢?"
合香的脸色越发难看,犹豫半晌:"我实话实说,姑娘可别伤心哪。"
她鼓起勇气继续说:"我把你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了,可是,王公子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冷,连包裹都没打开,只说了两字,谢谢,之后一言未发。香儿也是出乎意料,没想到会这样子! 花玖哥哥就不一样了,欢喜看包裹,一个劲儿地道谢,还询问姑娘你的近况,说要回店探望。"
听着这些话儿,王楚嫣黯然垂首,内心被五味陈杂的情绪所裹挟,酸楚、自卑、痛意、羞愧、还有懊恼云云。
"果然,如占卜所言,求之不得,如今可以确定了,这回我真该死心了……" 她低声自语。
合香抱住她:"姑娘伤心,让香儿看着好心疼!"
王楚嫣强抑苦楚,咽泪装欢:"也好,终于能放下了,我们回罢。" 下命让车夫启程。
马车转了个方向,缓缓起速。
忽尔,车外有人呼道:"请稍等。"
车夫一个紧急勒马,王楚嫣在里面颠簸了下,双手撑着座子。
那人靠近车窗:"合香,麻烦你替我告诉王娘子……"
王楚嫣倏地睁眼,心跳加速,竟然是那道低沉熟悉的声音。
合香旋即掀开窗,探出含泪的小脸,不顾后果地复道:"王公子,我家姑娘就在车上呢! 你想说什么直接与她说罢!"
就在车帘掀起,王楚嫣惊惶转头的一瞬,恰好撞见那人闪亮的星眸……
第12章 重逢 大冤家! 这个男人笑起来能甜到……
短暂的愣怔之后,王楚嫣迅速扭头,适才撞见的那双眸光从她眼里钻到了心里,瞬息又搅起一阵天风海雨。
"姑娘,对不起,我是气不过才…… 回去后你惩罚香儿罢!" 合香嗡声嘟喃。
接着就是难堪的静默。
车帘放落后,王楚嫣在里面紧张得浑身发麻,如蚁爬过,她捂着胸口想要压住那股激跳声,却无济于事。
"公子,你怎么一声不响的就跑了?"
是花玖的声音。
"花玖哥哥!" 合香干脆跳下车。
"阿香,你还在呢?" 花玖惊道,"啊?王娘子也在车上?王娘子,多谢你的礼物!" 花玖在车外谢道。
王楚嫣慌神思量了下,回道:"阿玖别客气。"
继而她一时手足无措,被不断膨胀的惊羞压得喘不过气来。
砰砰,轻敲声于车窗边响起。
"王娘子。"
一声略微嘶哑的呼唤,亦是局促不安,"你若不介意,我能否上来说句话?" 王昂说道。
王楚嫣玉琢的脸庞染了一层钧窑胭脂红,指尖扣在蓝色锦衣上,逐渐旋出花瓣似的皱褶。
"进来罢。" 这三字,她用尽力气才说出口。
紧接着,车帘一掀,浮光涌动,一道英挺的身影跨入,顿时,车厢被占据大半。
王楚嫣调整急促的呼吸,垂眸低头。
那人坐定后却沉默良久。
这般的无言相对真真教人窒息。车内芬芳馥郁,是蔷薇花水略带一点桃香,清新如晨草之露,甜软如山林蜜桃,让人紧绷的身体愈发陷入不可自控的茫然中。
王楚嫣鼓足勇气,觑了对面一眼,瞧见那人还是身穿白襕,外罩着那件鸦青色氅衣,肩膀宽阔,身子直挺,长腿几乎要触及自己的双膝,她连忙夹紧双腿往旁边侧去。
低垂的眸光掠过他的腰际时,就见他长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衣服内侧,那里,好像有她曾经细密缝合的补丁?
"王娘子,我……" 王昂吞吐犹豫。
王楚嫣万分羞赧,却鼓足勇气抢话道:"王公子,你若觉得为难,就什么也别说了…… 小女子自知自明,不会强求,也不委曲求全…… 所以王公子不必为难,想走的话,就请走罢,专心以殿试为重…… 我绝不会再来打搅……"
她一股脑儿地道出心里话,这是平生第一回这么主动。
话语间,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地掉落,打在她隆起的手背上,纤纤十指揪着腿上的罗裙旋出一道道深重的花纹皱褶。
终于说了。
够了,再强求的话,便是不知好歹地自贱了!
然而王昂没有下车。
"王娘子,你,别哭。" 他似乎紧张得语无伦次。
王楚嫣低头寻着罗帕,一时心慌没有找到,瞥见那人举袖伸往她的脸颊。
呜呜,她扭头躲开,哭得更伤心了。
终于摸出帕子捂住脸。
这么不争气地哭出来,丢死人了!
良久后,听到那人重新启口。
"让王娘子伤心,并非在下所愿…… 新衣裳收到了,还有这件鹤氅,我应该亲自向你道谢才对。"
王楚嫣用罗帕擦着眼泪。
真是个大冤家!!!
这人既不道明也不否定,令她难以应对。
王昂面容阴晴不定,静坐半响,才又问道:"听闻邸店新来一位张姓举子,想要认识我?不知那位是?"
好不容易缓和后,王楚嫣柳眉轻蹙,神色带着几丝幽怨,略哽咽地回道:"那位公子叫张焕,年仅十七,也是来自江都,对书画很有研究。"
"张焕…… 十七……?" 王昂喃喃,思忖良久,问道,"他长什么模样?"
王楚嫣有气无力地答复:"他超凡脱俗,温雅之中带着少见的贵气,十分俊秀。"
王昂忽然提声:"王娘子,你先回客栈,我随后即到! 多谢。"
王楚嫣吃惊抬眸,正好撞见他含笑看着她,浅浅的梨涡挂于唇边。
可恶! 大冤家!
这个男人笑起来能甜到人的心坎里。
却不知他为何蓦然这般笑?!
王昂徐徐站起,高拔的身子略微倾斜而来,霎时,王楚嫣感触到他的气息掠至她的前额,若即若离地扫过她敏锐的肌肤。
"唔" 王楚嫣往后缩身,连手也缩入衣袖里,暗自捏着小拳头按在腿上,丝毫不敢移动,方才她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双腿都快麻废了。
终于那人走下车,少顷,合香回到座内。
小丫头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战战兢兢地问道:"姑娘,你还好吗?我在车外等了挺久,你们有说什么?"
王楚嫣勉强抬起酥麻的手,整了整皱起的衣裙,脸色通红,虚乏地道:"回去后再拿你问罪,现在快帮我捏捏手臂,还有腿,动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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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楚嫣回后的不久,王昂赶至。
彼时张焕正于小池边上倚着太湖石,客栈的猫儿们懒洋洋地躺在旁边晒太阳,其中有只最爱与人亲近的,一只叫小老虎的母花猫盘在他腿上,张焕一手拿书,一手揉摸它的背,猫儿半眯着眼,从喉间发生惬意的呼呼声。张公子的书童也伴于其旁,观赏着水池里悠游的锦鲤。
察觉有人靠近,张焕抬起头,眸光现出惊喜,旋即将腿上的小猫温柔抱起放到一旁:"咪咪,去别处继续睡。" 他眉目舒朗地微笑着,起身拱手道,"兄台就是王昂,王叔兴?王娘子适才说你会过来。"
"正是,在下江都王昂。" 王昂恭敬作揖,像似见到久违的故友,容光焕发,甚至带着异常的激动。
张焕喜不自胜,广袖一展,翩翩然地邀道:"王兄,幸会! 自从我见过你的书画,一直念念不忘,终于今日相逢,还请王兄随我上楼,我们小酌几杯,切磋切磋!"
"随手之作,不足挂齿。" 王昂谦道,唇角欢悦扬起,"除了书画,还有许多事情皆能彼此交流。"
彼时王楚嫣来到庭院,已然恢复往常的端庄持重。
两位公子朝她谢过后,肩并肩地走向楼道。
忽尔,王昂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眼见两位风姿卓越的公子聚一块儿,王楚嫣为他们的相遇感到高兴,却也觉得闷闷的,几缕酸涩缭绕于心。
为何男人之间的情谊能来得如此迅速且磊落?而男女之间,说上几句话都会那么费劲?
小猫们围在脚边喵喵地欢蹭着,王楚嫣蹲身,抚摸它们:"还是你们好,想要什么都直截了当,无需猜测,平常有个避风挡雨之处,食能果腹,就很快活,真好。"
少顷,她吩咐家丁送些最好的酒水与果子去阁楼。
随之每番路经庭院时,她便悄悄地抬头张望,直到天色渐暗,楼上烛光映照,窗前那双俊美的人儿还在乐不思蜀地交谈,时而执笔书写,时而举杯畅饮。
得知王公子回到邸店,众者雀跃,最为惊喜之人是王员外。
哎呀,他急得满头大汗,万分懊悔道:"没料到他突然回来了,现在如何是好?!"
"爹爹急甚么?王公子临时赶来,仅是为了结交张公子,不为其他。" 王楚嫣看似平和,心里再次泛起酸意。
王员外只顾着想事情,忽而急中生智:"对了,还有间更好的房!" 他搓搓手,笑逐颜开,唤人吩咐道,"快去把东厢那间空房打扫出来,要一尘不染,并换上最好的新被褥,用沉香薰一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