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秦世卿知道她来找他了!?
念头刚起,就听门外有女子清亮的声音传来:“欢娘子可在?饭厅还有些饭菜,娘子随奴婢用过膳再安歇吧。”
玉奴领着乔欢出了芜居,穿游廊,过石门,走至树影憧憧处,便见有男子衣[衫,静立在半墙蔷薇下,正微仰着头,不知是在赏花还是在望月。
纵然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乔欢就已如同饮醉了美酒,熏熏然不知今夕是何年,只觉两脚发飘,眼里除了这个清隽的身影,再看不清它物,下台阶时险些崴了脚,多亏玉奴留了个心眼,一把扶住了她,要不然,怕是要当着秦世卿的面摔个大跟头!
“都怪奴婢忘了提灯,害得娘子险些摔了。”玉奴的声音温柔却有力量,听着很是舒心,“娘子累了一日,本该好生歇息。这个时候叨扰,很是不该。但家主想见娘子一面,芜居人多口杂,为了避嫌,只好出此下策,还望娘子多多担待。”
这般善解人意地化解了窘迫,乔欢很是感激地道了谢。
玉奴竟是秦世卿的婢女。
重逢的第一夜就迫不及待地让婢女引她出来相见,莫不是上次俪城一别,他亦对她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十有八九是这样。
原道是单相思,如今看来,极可能是两情相悦。
欢喜如同止不住的潮水漫入心底,整个人泡进蜜罐里,耳鼻眼口,哪哪儿都甜的发腻。
廊下的动静惊扰到花下人,秦世卿侧目看来,目光停留片刻,缓步朝这边走来。
由暗至明,月光寸寸照亮他的脸庞,如玉似幻。
草白色的[衫镀着流光,衬得两点黑眸清若秋水,仿佛出淤泥而不染的莲,亦如落于孤山终年不化的雪。
这样一位冰清玉洁、天仙似的人物,大概只适合远远瞻望,香火供奉,靠近半分都是对他的亵渎。
可她来大老远从西迟追到宣州,就是为了“亵渎”这位谦谦君子。
想到这,乔欢突然有些心虚,连带着心跳加快,腔子里满是咚咚的若雷声响。
今夜见到秦世卿,完全是意料之外,她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没有沐浴没有更衣,头发胡乱用红绳束在脑后,衣裳也满是尘土,乱糟糟灰扑扑,说不定身上还混着汗臭味,实在是邋遢狼狈。
让她用这副鬼模样见日思夜想的人,实在留不下什么好印象,不成不成,必须找个借口离开。
但是找什么借口好呢?
肚子疼?有急事?还是头晕不适?
就在乔欢准备脚底抹油开溜时,秦世卿已经在距离五步远的地方停步,不远不近,身后还跟着名贴身小厮,一举一动都把“克己复礼”四个字表现的明明白白。即便有人从旁路过,也绝不会把两人往“偷情”二字上想。
那张玉石般的面庞忽地生出缕清浅笑意,扫过心房,如清风拂过静水,生出潋滟温情。
一时间,什么邋遢不邋遢的,都被乔欢抛诸脑后,满心满眼都是眼前这个叫做秦世卿的如玉男子。
柔风送来男子好听的嗓音:“欢娘子,果真是你。”
三个月前,上元佳节。秦世卿的结拜兄弟陆庸,时任俪城守将,邀他去俪城为元夕之夜布灯。
秦世卿与陆庸撑一叶扁舟,酌一壶美酒,沿河赏灯。
两岸灯笼形态各异,灯火熠熠,碎入河道,浮起粼粼波光,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分不清是银河坠落,还是天地相接,满目都是绚丽璀璨。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如织的人群陡然躁动起来,不知谁撕心裂肺喊了一声:“抓贼啊!俺家娃娃被贼给抢了!”
俪城处在边地,拐卖之事时有发生。像这种热闹的灯会,对那些黑心肝的人贩来说,简直就是绝佳的时机。
听见呼喊,陆庸把酒壶随手一扔,当即跃身上岸,去逮那个穿梭在人群间、游鱼似的人贩。
岸上人虽多,管闲事的却少,反而形成天然的人墙,堵了陆庸的去路。
前方游人渐少,眼看着人贩要逃之夭夭,不知从哪儿射来一枚铁珠,啪得击倒一只高挑的鱼灯,速度不减,直冲酒肆前、高垒的酒坛而去。
酒坛破碎,酒水淅淅沥沥淌了满地,遇到倒地燃烧的鱼灯,立时有火苗张牙舞爪拦住人贩子的去路。
这时,有名男子从暗巷走出,浓眉大眼,身材健硕魁梧,瞧着不似中原人。二话不说,就卸了人贩的胳膊,隔着河道,冲着对岸点了点头。
秦世卿反应过来,顺着男子的目光看去,只见有女子红衣似火,与这满街的热闹融为一体。
他看得有些发怔,隔着些距离,并不能看清女子的容貌,却鬼使神差地思忖起来:那双眼睛,大概如同天上星,璀璨夺目。
愣神片刻,忽听陆庸忽然大喊:“三弟,回头!”
情急之下,人贩子竟把那一岁来大的小娃娃扔向了河道!
秦世卿还握着竹篙,迅速抵上河道石壁,用力一撑,小舟退后些许,他扔了竹篙伸出双臂,恰好接住那娃娃,两力相抵,脚步向后偏移寸许,小舟一个受力不均,忽地一晃。
他身形瞬间不稳,勉力将小娃娃留在舟上,自己实在稳不住身,踉跄一步,栽入水中。
人贩尚有同伙,陆庸见娃娃性命无虞,扭头便去追赶贼人,没瞧见落水的秦世卿。
冷到砭骨的河水没过发顶,毫不留情地灌入鼻腔,秦世卿慌作一团,想呼救,却张不开嘴、发不了声,两只手拍打个不停,两腿也乱蹬着起身,他费尽全身力气、全副心神,都没能让自己浮出水面分毫。
除了慌,便是惧。
遗言啊遗憾啊,他根本来不及想。
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一句话:这条命,今晚怕是要交代了。
他渐渐挣扎不动了。
腔子里满是冰冷的河水,温热的气息一缕一缕从口鼻溜走。
巨大的窒息感裹挟着他,眼前模糊起来,意识也逐渐涣散。
突然,后背生出一股暖意,似乎有人从后抱住了他。
临死前的错觉,竟是这样温暖。
身子似乎往上浮了一些。
一缕甜蜜的香气钻入肺腑,压顶的窒息感顷刻间烟消云散,仿佛有云朵从身后包裹着他,轻柔绵软,就连声音亦如古刹的铜铃声般,悦耳动听。
身后的女子清亮:“牟迟,我拖不动了,你快来搭把手!”
墙头花影轻摇,浮香阵阵。
眼前女子衣鹅黄裙衫,仿若月色笼罩的旷野上,绽放的一朵小黄花,生机勃勃地汲取日月精华。
而那双黑瞳璨若星辰,好似囊括万千美景,俏皮而灵动,却不会令人觉得失礼莽撞,只会倍感亲切。
然,感觉是感觉,世间对女子尤其苛刻。小娘子看上去年龄尚小,他却年已及冠,可不能因为觉得亲切而失了礼数,平白传出些风言风语,损了小娘子清白的名声。
想到此节,秦世卿的眼中染上一抹忧色:“欢娘子前来秦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上元佳节,她下水救他,两人浑身湿透贴在一处,虽说陆庸保证过不会有任何闲言碎语传出,但难免不会有人在背地里嚼舌根。
他傍晚时分在宅门前看见乔欢,惊讶了片刻,猜想莫不是真有人说三道四,妨碍着小娘子的闺誉,她迫不得已才来秦家找他相助?
可恨当时天光未暗,往来行人众多,他不能立即问个明白,只能让贴身小厮靳忠去给守门人传话,多添名额,收她做了最后一名女徒。好不容易等到入夜,才叫玉奴寻个借口,带她出来。
再看眼下乔欢神情扭捏,秦世卿越发坚信心中所想,顾不得什么应不应该,开口问道:“欢娘子,可是那些闲言碎语妨碍着你的亲事了?”
说完,两腮一热,耳缘飞红。
“啊?”乔欢疑惑,什么闲言碎语?她说什么了?怎么好端端地扯到她的亲事上去了?
这幅模样在秦世卿眼里,完全是另一个意思。
想来也对,与他这个外男谈论亲事,她自然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出言宽慰:“事关欢娘子亲事,秦某本不该过问。然此事因救秦某而起,欢娘子于秦某有救命之恩,于情,秦某不应袖手旁观。欢娘子若亲事受阻,大可告知秦某,秦某自当尽力弥补一二。”
乔欢听着,大致捋了个明白,躁动不已的心也慢慢沉落,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的跳动。
说话时,她一直看着秦世卿的眼睛。
父王说,眼睛从不会骗人。秦世卿嘴上说着会弥补一二,可他的眼睛里,感激有之,自责有之,愧疚有之,却唯独没有半点男女情爱。
犹如一头撞进冰窟,一颗心碎成了渣,却仍不死心。
乔欢上前一步,两人间的距离缩短至一臂。秦世卿皱了皱眉,虽然觉得两人离得这样近很是不妥,但到底出于良好的教养,怕乔欢多想,以为他对她有所嫌弃,这才忍住了下意识就要后退的脚步。
乔欢试探问道:“家主想要如何弥补?”
【作者有话说】
乔欢:家主想要如何弥补?
潜台词:以身相许吧!
第3章 情丝绕(三)
唇边勾着坏笑,眉目尽是风流。
秦世卿脱口而出:“宣州城中,秦某识得许多青年才俊。若娘子有意,秦某可牵线搭桥,成就良缘。”
一颗心簌簌化为齑粉,乔欢抬头看了眼天,星星一闪一闪,仿佛在嘲笑她自作多情。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乍然坦白心意,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了下去,乔欢僵硬地挤出个笑容:“多谢家主美意,但小女子并无此意。此来宣州,也并非是遇到难处,不过是听说秦家招收女徒,前来学门挣钱的手艺罢了。”
说话的人神情坦荡,眼眸清亮,不似撒谎。
秦世卿信了大半,微蹙的眉头松弛下来,化为唇畔清风拂柳的浅淡笑意,“娘子未曾受扰,便是最好。当日之诺,秦某一直铭记于心。他日若娘子遇到难处,秦某必当倾尽所有,护娘子周全,以偿救命之恩。”
乔欢还未说话,就被斜里突兀传来的声音打断:“表哥。”
邓洛书袅袅而来,凉月覆满纱衣拖出虚无的影,两靥含笑,眼神带勾。
仿佛才发现乔欢似的,面露惊讶:“咦,欢娘子也在?”
秦世卿率先反应过来,笑容减淡些许,冲着邓洛书点点头,叫了声“表妹”,不算疏离也不算亲近,瞧那目中的热情还不如方才,乔欢忽然又高兴起来。
不用问了。
秦世卿对他这个表妹没别的意思。
“顺着游廊一直走便能看见芜居。欢娘子初来乍到,合该熟悉宅中布局后再夜出才是。”秦世卿忽然开口,装出一副与乔欢并不怎么熟悉的模样,一本正经,语气中多了几分家主的威严,“玉奴,你为欢娘子引路。”
三言两语,就把今夜的见面说成:乔欢“迷路”,“正巧”碰上他,为了指路两人才说了会儿话。
邓洛书掩口笑了笑,“巧了不是,都怪这宅子太大,阿书也与欢娘子一样,迷路了呢。表哥,阿书的帕子找不见了,想来是膳后吃茶时落在了醪花厅。表哥也知道,女子的贴身之物,遗失事小,若叫哪个小厮拾到了带在身上,叫人瞧见误会了去,阿书也就不必活了,所以今晚必得找着才是。可去醪花厅的路我也记得模糊,可能劳烦表哥引个路?”
玉奴要为乔欢引路,邓洛书身边也没有婢女,单令秦世卿的小厮靳忠引路又于礼不合,怎么看,都得秦世卿和靳忠一同与邓洛书走一遭。
眼看着秦世卿就要点头,乔欢心急如焚。
她认得路,自己能回去,不必玉奴相送。可要真这么说,岂不是当场揭穿秦世卿的谎言了么?
玉奴已在催她走了。
而那厢,邓洛书与秦世卿的影子消失在花墙后,只留一地凉月,寒若冰霜。
乔欢叹了口气。
罢了,来日方长。
还没到芜居,玉奴就被乔欢催着折返去找秦世卿。
乔欢独自凭着记忆摸回芜居,前脚刚迈进月洞门,就听屋内一声吼:“姓乔的铺位是哪个?!”
人来的倒是比她想象中的快。
屋内,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一左一右,架着瘸了条腿的冯妈妈。
诸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瑟。瑟站在榻前,没人敢吱声,却都不约而同地觑向墙角的铺位。
塌鼻的婆子自圆鼻孔里哼出两道气,撸起袖子,二话不说走过去。
阿绵咬咬下唇,拦住塌鼻婆子,“这位妈妈,这个包袱对欢姐姐来说很重要,她不让人碰的。”
几刻钟前,她想碰的时候,乔欢虽未明说,却立刻把包袱抱走,可见是个不喜旁人乱碰自己东西的主儿。
塌鼻婆子仗着有冯氏撑腰,猛地一搡,阿绵破布似的摔在榻上,阿福急忙过去照看。
黄色的包袱被人粗鲁地扯开,五颜六色的裙衫撞入眼帘,颜色鲜亮,将那粗布制成的衣裳都衬出绫罗绸缎的质感来。
塌鼻婆子哼道:“小贱蹄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不知给谁看!顶着一张狐狸脸,净想着勾男人,果*然心思不正!”
冯氏嘴角高吊,“仔细翻翻,看有没有伤人的暗器!”
待找着那伤了她腿的东西,往老夫人和家主面前一摆,这小贱蹄子就等着被扫地出门吧!
乔欢的包袱里,除了衣衫鞋袜,还有一只铁皮盒子。四四方方,两掌大小,塌鼻婆子翻来颠去,愣是没找着锁眼,摸了半天,急得额头冒汗,却连道细缝都没找着。
冯氏不耐烦,“拿过来!”
月光倾入轩窗,照亮铁盒上凸起的方块。
方块嵌在方形的凹槽中,凹槽共有九格,横纵各两道细槽,形成个“井”字。对角间也有细槽相连,指尖稍微用力一推,滑块便沿着细槽前进后退、斜上斜下移动。
推着推着,也不知触动了什么,被毒蜂蛰了似的,指尖“滋呦”传来巨痛,直钻心窝,疼得冯氏眼角淌泪,五官险些错位。
塌鼻婆子凑近一瞧,骇了一跳。
“果真有暗器!”
只见方块内部刺出一根铁针,不长,却足以把指头戳穿,上边挂的一抹红,在月下异常刺眼。
这时,有声音在身后响起,清亮的、不带丝毫温度:“你们在做什么?”
乔欢站在门前,目光落在冯氏糊满血的右手指头上,了然于心,面上却峨眉微折,装出一副困惑模样。
人若犯我,我必十倍奉还。这冯氏腿瘸了指头废了,没个十天半个月也养不好,右臂扭伤的债务,姑且一笔勾销。
但,方才塌鼻婆子是如何诋毁,又是如何当着同窗的面给她泼脏水的,她站在门外听得是一清二楚。未经允许擅自翻她包袱,这更不能忍。
这笔账,日后还有的是时间清算。
十指连心,冯氏疼得快要昏过去,却还死咬着牙狠瞪着乔欢,一推搀着她的矮婆子,“愣着干什么,把她绑了,从侧门扔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