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奴所言在理,用一个奴才的委屈换家宅和睦,确实划算。
但此举无异于拣了芝麻丢了西瓜,长此以往,怨气积累,底下人与主家离了心,祸起萧墙才最可怕。
乔欢咬了咬下唇,正琢磨着如何解释,就听静夜里响起一声清脆,像是有人打翻了茶盏。
玉奴唰得变了脸色,乔欢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玉奴骤然握紧,有些吃痛,心知玉奴必然是担心陈武出事,便顾不得解释其中的弯弯绕绕,只得匆匆说了个“好”字安抚下玉奴的心。
得了应许,玉奴深深一拜,转身,风一样地掠过花影。
月落枝头,摇动三两花枝。
乔欢蜷了蜷指尖,仰头看了会儿月,转身走向醪花厅。
她思忖着秦世卿应当还在那儿,玉奴嘱托的事,还是问问秦世卿的意思才好,免得拖久了生出别的事端。
醪花厅静悄悄的,连丝风声都听不见。
家丁将院子箍得铁桶一般,说什么也不肯放乔欢进门。
看来醪花厅里在商量着十分重要的事,不方便任何外人入内。
乔欢盯着窗纸糊出的亮影看了片刻,低叹一声,脚底压着一块石子来回碾。
罢了。
还是回清澜斋等吧。
清澜斋。
院子里,空荡荡地只剩月影。乔欢托腮坐着,食指“哒哒”叩着颧骨。
对面是硬邦邦的石墙,墙根每隔五步燃着一盏青灯,若再摆上一只香鼎,插上三支香,她大可以就地束发,出家做个道姑。
秦家出事,她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这种被排除在外、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真让人感到一股无力的失落。
苦熬到后半夜,乔欢实在撑不住,身子一歪,趴在石桌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压麻了右臂。
直身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便觉颈间有水凉般的温柔划过,低头看,是一件湖青色的男子披风掉落在地,连带着晨起的凉风都蓦地多了丝暖意。
秦世卿回来过?
可惜她睡得太沉,秦世卿又来去无声。竟不知秦世卿是何时回的,又是何时走的。
县令家的幺子被商贾家的少爷打折了鼻梁骨,此等奇耻大辱,好比耗子咬了猫,秦家的数间铺子连日来不知招了多少地痞流氓挑衅滋事。
不知内情的人,只叹一声“人红是非多”。知道内情的,无一不是隔岸观火――县令就是地头蛇,谁敢惹?
秦世卿日日奔走在外,纵使住在一间院子里,乔欢也已数日未曾与他碰面,就连那件披风也寻不出空归还。
进山识竹的日子也因此延后半月,玉奴担心的事倒也没发生,或许是秦世卿忙着与县令府周旋,还没来得及去押秦世琛探望陈武。
总之,半个月来风平浪静,至少在外人看来,秦家仍是兄友弟恭、家宅和睦,并无半分不妥。
清澜斋到凝霜堂,两点一线,乔欢老老实实扎了半月的灯架,手上不知被割伤多少道细碎的伤口。至于浪费的竹条棉线,加起来大概能把她埋个彻底。
好在苍天不负有心人,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后,她终于扎出了人生中的第一盏灯架。
王兄要是见了,大概会感叹一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那从不碰针线、从不学编织的妹妹,有一天,竟然能独自制出一盏灯架了!
只不过,这盏灯架,歪七扭八、摇摇欲坠,活像个苟延残喘的老者,下一刻就要断气。
四个字概括:惨不忍睹。
“乔妹妹,”阿福拍拍乔欢的肩:“你当真不是那高宅大户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
不等乔欢回答,她就把自己否了:“不对,人家千金大小姐好歹还会牵针引线呐,绳结打得更是一个赛一个得好看,你却连个最简单的绳结都不会打!”
娘不嫌儿丑。乔欢抱着灯架,看向阿福,漂亮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失落。
德言容功,大魏人的条条框框拘束不到西迟的女子。
既然从小没下过苦工,自然别指望能一鸣惊人,要不然,这对别人多不公平啊。
“有人扎的好,自然就有人扎的不好。这难道不正常吗?”乔欢道,“若咱们都像邓小姐那样,周先生也就不必教了,直接考核算了。”
某人心态绝佳,完全不需要安慰。
阿福无话可说,看着围在邓洛书身边的人群幽幽叹了口气:“要是能做到邓小姐的一半好,俺也就知足了。”
对于邓洛书在考核首项“制灯架”上拔得头筹一事,众人丝毫不吃惊。仿佛对一位官家小姐而言,如不能在此项上“碾压”她们这群“乡巴佬”,那才令人大跌眼镜。
阿绵从围观邓洛书的人群中抽身出来,“哎呀,欢姐姐虽然比不得邓小姐天赋异禀,但俗话说得好,勤能补拙,欢姐姐多练一练,总能做好的。”
“阿绵这话说的不错。”教导她们的周氏撩开门帘走来,看着乔欢三人,一向端肃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浅淡笑意,还带着些微的夸赞,“不妒不躁,本事都是自个儿的,无需与他人相较。”
阿绵脸皮薄,突然被夸,竟害羞得红了脸。
其他女徒见周氏来了,纷纷退回去坐好,邓洛书的身边霎时安静下来,周氏的声音响起在屋内:“进山识竹的日子定在三日后,明日停课,留时间给诸位去做些准备……”
阿福低低“恪绷艘簧,“别的不说,那驱虫散咱可得多备些,山里头咬人的虫子多着呢!还有蛇,说是比井口还粗呢!”
一边说,一边两臂圈块空地,比划着蛇有多粗,愣是吓得阿绵煞白了脸,乔欢却被逗笑,碍于周先生还在,她不敢放声笑出来,只能低下脑袋闷闷憋笑,余光无意间瞥见半靠在门框上的一抹殷红身影。
夕阳斜照在那人身上,落下一层金黄的影,却遮掩不住他嘴角的黑紫乌团。
是秦世琛。
他看着她,在笑。
笑得是明目张胆地不怀好意。
【作者有话说】
某人又要挨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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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花影憧(四)
上梁不正下梁歪。
明日便是进山识竹的日子。
周氏留了一日给诸女做准备,难得一日空闲,阿福两脚一伸,长卧不起,抓紧时间补眠。
阿绵扶着屋门,抻着脖颈与火辣辣的日头对视一眼,弱弱缩回身,拉起乔欢的手,道:“欢姐姐,太热了,我最耐不得晒,你发发善心,帮我带两只驱虫的香囊回来呗。”
三人行最后只剩一人,乔欢摸摸自己的“善心”,在阿福列出的长单上,挥笔添了四个字:香囊两只。
时节业已入夏,风中添了燥热,吹散了不少游人。河边柳荫中,再瞧不见吟诗作赋的三两士子,反而是街边茶摊的凉棚下,多了三五结伴、纳凉饮茶的短打农人。
乔欢抬臂挡在额前,遮住日光,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古柳前,“彩衣堂”的木匾上。
前些日子,她抽空来过一趟,定做了些绢帕,今日便是先前约好的取帕日子。
前脚刚落进门,便有热情四溢的声音相迎:“哎呦,这人啊,果然经不起念叨。这不刚刚才念叨着小娘子何时过来取,一口气还没倒过来呢,小娘子就进门了。”
东家是个长相十分富态的女人,细长眉,圆脸盘,眼尾扫着几道纹,笑起来纹路更深,仿若鱼尾,一看便是个十分会左右逢源的精明商贾。
“阿东,快给小娘子看茶。”她捏着帕子挥挥手,掸了掸梨木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娘子且坐着等等。”
取几块帕子而已,实在不必看茶坐等。乔欢一听便知另有隐情,隐约觉得不安,落座后便问道:“赵掌柜,可是帕子尚未完工?”
“悖”赵氏坐在对面,一拍大腿,“不瞒小娘子,那三条绣了白鹤的帕子倒没什么,就是另一条画了长河浮灯的,怕是得再等等。”
长河浮灯,人潮如织。这是上元夜,她初见秦世卿的繁华盛景。
听说大魏女子会以赠送绢帕的方式表明心意,奈何她绣工如狗啃,只在水墨丹青上下过些苦工,遂心念一转,落笔成画,希望有人能替她绣出画中刹那,也算圆满。
可眼下……
“赵掌柜,可是钱不够?若是这样,可再加钱,钱不是问题。”
王兄生怕她在大魏受苦,临行前,硬是塞了几千两银票给她,就放在她的铁盒子里头。
赵氏忙摆手,“哎呦呦,不是钱,不是钱。一百两银子够多了,咱彩衣堂可不做那等黑心肝的买卖。”
“既然不是钱……”乔欢蹙了蹙眉,“可是材料出了岔子?”
什么岔子,连钱也摆平不了?
赵氏脸色瞬间变得不自然,活像有人扇了她两巴掌。
“不瞒小娘子,浮灯的朦胧光影,西迟产的毛丝绣出来效果最佳。可……”她天塌了似的重重叹了口气,“可最近边关不太平,好些西迟商贾都蹲牢房去了,说是……偷逃关税?哎呀,反正那些西迟人也不知道是吓破了胆还是生了闷气,半月前说好的买卖,说不干就不干了。”
竟是两国边贸出了事。
她来大魏不过月余的功夫,西迟与大魏的摩擦,竟已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赵氏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大魏也不是没有可替代的绢丝,只是……”
绣出来的效果不好而已。
“那便不必换了。”乔欢啜了一小口茶,“绢丝的事,我来想办法。先把绣好的帕子拿过来吧。”
店里的伙计高卷着裤腿,小跑着端出来只锦盘,三块绢帕叠放着,深蓝打底,上有白鹤振翅欲飞。
这绣了白鹤的帕子自然是仿的邓洛书那条。
乔欢私底下与玉奴通过气。邓洛书的帕子出现在秦世卿身上,定然不是巧合。
琢磨过来琢磨过去,两人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买通了清澜斋的下人,将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了秦世卿的衣物。
这些日子,秦世卿为秦世琛闹出来的事焦头烂额,乔欢也不想让他再为绣帕的事烦心。
但是,三人成虎,说的人多了,假的也能成真。等到秦世卿与邓洛书“两情相悦”的流言蜚语传遍街里乡亲,哪怕秦世卿说破了嘴皮,也无人相信他的清白,或许还会骂一句“始乱终弃,无耻小人”。
既如此,那些不实言论,还是早日消除的好。
乔欢仔仔细细查看帕子,确保这三条与邓洛书的一模一样。
傻子才会敲锣打鼓满街去说:“秦家主与邓小姐清清白白。”
这很容易被人误解为“此地无银三百两”。
乔欢便画了绣样,找彩衣堂的绣娘做了三块绣帕。她和阿福再加上阿绵一人一块,带在身上晃几天,定会有人来问帕子买自何处。
到时,她多加些银钱,叫彩衣堂的人与她统一口径,只说是彩衣堂新品。
流言,不攻自破。
然而,“一帆风顺”总是个美好的祝愿,落到现实,差强人意、一波三折、头破血流……才是常态。
乔欢刚想将绢帕包好收起,斜里突兀探来一只娇手,丹蔻红得像染了满手的血,两指一翻,毫不见外地拎起一块帕子,“这帕子绣的倒是别致,我要了,包起来吧。”
一抬头,乔欢差点晃瞎了眼。
女子眼睫低垂,满脸藏不住的傲气。
乌发高束着,一朵大。菊。花簪在发间,沉甸甸,大概是实金的。
两弯细眉间点着一朵雏菊花钿,鹅黄衣裙,纹样亦是菊。花,此人约摸着爱菊,但通除了那通身的菊。花,气质谈吐,却与菊。花丝毫不搭边。
单看那通身的富贵就知是个惹不起的,赵氏陪笑着起身,“哎呦喂,这位娘子,实在不好意思,这些帕子都是这位小娘子定做的,咱们彩衣堂啊还有别的……”
“不用,”女子不松口,“我就要这个。”
随从递来一只鼓囊囊的钱袋,女子接过,随便一扔,砸得托盘“哐”得一声闷响。
“三十两银子全买了,够了吧?”
“这……”赵氏拿眼觑着乔欢,想从乔欢的表情判断一下风向,却见乔欢面色平静,除了眉心稍稍内折,不错眼地看着女子的随从,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明显的情绪波动。
不表态,比怒气冲冲还令人难办。赵氏开始后悔接了这个活儿。
肠子青到半截,便听乔欢开口说:“这些帕子于我而言十分重要,不卖。”
女子眯了眯眼,“不卖?哼,可我偏要买。”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赖三,再给她五十两,三块帕子都给我包好。你回去告诉二爷,就说菊姨娘温好了酒,等着与他共度良宵呢。若他今晚再不来,以后就别进我的屋门了。”
乔欢挑了挑眉。
果然是秦世琛的菊姨娘。
那个叫做赖三的随从她见过,秦世琛“身受重伤不能自理”、乘着软轿在清澜斋前威胁她时,赖三就跟在轿边。
玉奴说过,秦世琛有“梅兰竹菊”四房姨娘,四人雨露均沾,没有特别受宠的,也没有特别受冷落的,简而言之,秦世琛是个走肾不走心的。
自打赖三进门,再加上女子满身的菊。花和那目中无人的轻蔑,乔欢就差不多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有人主动来帮她的忙,她高兴还来不及,又如何会拒绝呢?
赖三的随从上前,一脸不好惹的模样。乔欢假意害怕,“不甘心”地让出了帕子,心中啧道:上梁不正*下梁歪,简直和他们主子一个德性。
第10章 花影憧(五)
他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菊姨娘带着随从走得轰轰烈烈,掌柜赵氏抚着丰满的胸口,心有余悸地嚷了几声“哎呦”,便见乔欢小口啜完盏中余茶,平静地好似方才那女人夺的不是她的绢帕。
“赵掌柜。”乔欢搁稳茶盏,缓缓抬眸,一双眼睛清亮透彻,仿若嵌在高山之地的镜湖,语声更是脆爽,“您且等等,待我寻到了西迟的毛丝,再让绣娘绣那条长河浮灯的绢帕。”
不追究彩衣堂办事不力也就罢了,还主动帮衬着找绢丝,这简直就是千年难遇的好主顾。
赵氏笑开了花儿,连声应下。
在彩衣堂里磋磨了近一个时辰,乔欢出来时,日头又长高几许、毒辣数倍,晒得古柳蔫蜷了叶儿。
乔欢愁视着刺眼的阳光,突然觉得,阿绵十分有先见之明。
日光浴下走一遭,不会黑成一块炭吧?
正发着愁,一片阴影突然覆来,与此同时,周遭浮起渐浓的酒香与脂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