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琪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
“但我心里很清楚,我根本没有资格抱怨。我是金家人,如果我能从试验中活下来,我就能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资源,如果我能最终在权力斗争中获胜,那我便将成为权力本身。我虽是生在金家,却也不是不知世道艰险,我知道普通人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我很清楚像我这种人……我根本就没资格去责怪命运。”
“可真心话是……如果能让我选,我宁愿不走这条路,因为我不想躺在冷冰冰的实验室里承受精神与身体的痛苦。我只想太太平平地活着,不要每天都担心自己是不是马上就会死,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你知道吗?在金家,哪怕是这种被当成试验品的机会都有人抢破了头想上。金家主支不多,旁枝却多,金家人虽然对外同仇敌忾,对内却是各自为政。当然,大家族其实都是这样的,对他们来说只有利益才最重要,别的全都轻如鸿毛。纵使是以血脉作为连接,也不过只是为了确保利益最后不会不流于外人田。可那些也想成为试验品的金家人……他们却并没有资格与我争,谁叫我是家里唯一一个遗传了外婆身上的「神之基因」的人呢?因此也只有我,才有资格能扛起'此番重任'……”
“金素渊就是我的外婆,不过,我一般都喊她老师。”
金腾羚勾起嘴角,有些戏谑地看着远方:“后来我没死,总算可以离开实验室,也成功觉醒了异能。一开始的那段时间说实话我每天都特别愤怒,那时候就好像有一团火在我心脏里面烤,让我每一天都很暴躁。”
“那时候我总忍不住回想起当初他们半是强迫半是诓骗我,让我接受实验的那些话。我总觉得金家那些鬼话都是骗我的,这个试验才没他们说的这么玄,说不定只是为了让我给他们当牛做马给我洗脑,我什至还担心他们在我身体安装了什么定时炸弹……我真的是感觉特别特别地不安全。”
“那时候我只有14岁,我根本就管不住自己,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除了吃饭睡觉,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找资料。我把能黑进去的地方全都黑进去了遍,能看的、不能看的资料,我全都看了。根本就没人能管得了我,在信息领域,我是统治级别的异能者。”
金腾羚抬起头看着木琪,目光坦坦荡荡:“然后,我就发现了你。”
“那一刻我意识到原来我不是一个人,与我同病相怜的居然还有一个你。和你一起接受实验的人基本都死完了,而我,情况也与你差不多。”
“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很惨了,硬生生被切开皮肤切开骨头注入水滴油,忍耐着极致的痛苦,在地狱一般的实验室里住了3年,'出狱'以后还要接受家族洗脑规训。可当我看了你的履历以后我才发现,你居然比我还惨。”
“我不知道这样说你会不会想打我,总之,在我知道你的遭遇以后,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我的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熬,我又可以正常生活了。”
“所以,我接受了训练,该干嘛干嘛,原本我可能真的会成为金家的走狗,因为在权力面前人真的很容易就放弃本心,只是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发现了一件事。”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仿佛复仇的火焰,但从那火苗的状态来看,她显然早已大仇得报:“我发现了被金家献祭的女人……我的老师,同时也是我的外婆,金素渊。”
金腾羚用视线拂过花园里的每一片树叶,随后话锋一转:“金家家主金险峰,在40年前的末日担任了联邦军区的副指挥官,而当时的首席指挥官,其实是我的外婆金素渊。”
“在金素渊面前,金险峰被衬托得无能至极,而他不仅无能,还忌惮比他强大的金家人,他机关算尽,为的就是不让任何人威胁他的地位。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无能,没想到他还阴毒。金险峰不仅夺权,后来居然还囚禁了金素渊——就在我成为试验品的三个月前。”
金腾羚转过来看着木琪的眼睛:“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外婆尽力蛰伏,根本不愿与金险峰缠斗,可她的软弱却并未换来偃旗息鼓,外婆在我11岁时被金险峰暗算,从此陷入沉睡之中。外婆出事以后,我的保护伞倒了,很快金险峰就强制让我接受了实验改造。”
“他说的很好听,说如果我能扛住,20年后的金家,极有可能会是我说了算。可我不是个傻子,他们之所以放心把我拿去做实验,正是因为我对家族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如果我真的有机会成为金家话事人,他们才不会让我冒这种风险。之所以选择把我送上手术台,只因为我是可以被牺牲的、可以出错的人。”
“我知道如果我真的死在实验室里,家族也只会觉得我是死于软弱无能,而不是因为他们的残忍。对他们来说,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活,所有死掉的……都是废物。”
“我很清楚就算我能活下来,我也仍然逃不出金险峰的手掌心,最后,不过只是成为一个被金家驱使的牛马罢了。”
“他们把我当成傻子,不过,如此轻敌反倒是帮了我。他们低估了一个人想要复仇的决心。”
金腾羚的话戛然而止,木琪也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
对她来说,这出闹剧何曾相似啊——
惯于偷窃的男人,隐忍不发的女人,被熊熊火焰包围的后代咽下苦楚,历经艰险总算突围。
在最绝望的时候,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复仇,我要复仇!
这一遭走下来,她又如何会不明白?
然而此刻,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金腾羚明明知道真相,却还是让木琪自己去经历一切——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到底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之所以称呼外婆为老师,是因为比起继承了她的基因与血脉,于我、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我是否能继承她的思想与意志。”
“这一路,你在23区、 8区、 16区看到了不少风光,联邦现状你已知晓,关于人类的未来、联邦的未来、还有所谓的进化,我想,你也一定有了一些朦胧的想法。”
木琪平静地开口说道:“我不是救世主,也并不出生于权贵之家,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金腾羚讽刺地笑了:“普通人?沉兴亭并不是普通人,沉涟也不是普通人,至于你……更不可能是普通人。普通人身上怎么可能携带着那么多异能,你第一个领悟的技能可不是雷电,只是你自己早就失去了这些记忆而已。”
木琪皱眉:“你到底想说什么。”
金腾羚直截了当道:“说了那么多,其实我真正想说的只有一句——我想让你帮我。”
木琪:“帮你做什么?”
金腾羚:“我要荡平沉疴,我要取消那些非/法进行做人体实验的实验营,我要一点一点铲除「奇点」余孽,我要杜绝魔化物的扩散蔓延,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想让这个世界恢复正常。 ”
“所有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很艰难,所以,我迫切地需要你的帮助。”
木琪平静地看着金腾羚灼灼燃烧的眼睛,她所说的都是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顽疾,那些盘根错节的权力机构,深深捆绑着数不清的利益。
所以,她这是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世家为敌?
可她本就生于世家长于世家,她真的能做得到背离一切吗?
金腾羚说:“你不必这么快就回复我,你可以回去仔细考虑,我与你从来都是这样直白的合作关系,过去这样,未来也是一样。我出钱出资源,与你情报共享。至于任务内容你是做还是不做……你永远拥有选择自由。毕竟我也不敢惹你,要是哪天我让你不高兴了,你不还是可以直接用雷劈死我吗。要是咱们单挑,只可能是我更怕你,不存在你会怕我。”
木琪觉得有些好笑,这话说的……好像她动不动就拿雷电劈人一样,她才不会如此浪费能量呢。
“金腾羚,看样子你的情报有点滞后啊。你不知道我杀人从不动用异能,都是直接用枪吗。我的雷,向来都是只劈魔化物。”
金腾羚回给她一个笑容:“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愿不愿意继续做我的盟友?”
木琪故意问道:“你是好人吗?”
金腾羚:“我可以是。”
木琪失笑:“这算什么回答?「可以」是一个好人?那你到底是,还是不是? ”
金腾羚突然换上了严肃的表情:“好人不是一个恒定不变的状态,事实上,每一个行为都决定了这一刻的我们到底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我不能保证每时每刻的我都是一个好人,我也有自己的阴暗面,我只能向你保证我会尽力督促自己去做到。”
“我知道我刚才说的志向每一样单独拿出来,都意味着八辈子都干不完的活,但我之所以选择活得这么累,都是因为我与老师共同的理想。”
“什么理想?”
“让世界成为世界,让人成为人。”
“我们人为干预太多,以至于道路偏离得过于危险。世界有世界的命运,人也有人的命运,我只想让一切恢复到过度干预之前。”
“作为一个个体,我并不想要成为救世主,我只想成为一个修理工。我想把已经偏离路线的火车轨道,重新掰正,仅此而已。”
“我只想要……成为世界的一部分。”
木琪“哼”了一声:“你这答案倒是让人没想到啊,还挺新奇,不过……好在你足够诚实。说实话,要是你一开口就保证自己绝对是一个好人,我反而会更怀疑一些。像你现在这样说,反而是让我词穷了。”
金腾羚眼巴巴地看着她,木琪冲她挑眉:“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还是跟原来的合作一样,我出钱出资源,跟你共享情报,你享有自由,我能给的从来都是这些,也只有这些。”
金腾羚以平等、尊重的姿态向木琪伸出一只手,她还是老样子,坦诚直白,却又拿捏分寸。
高处的两个人影正挤在窗边看着底下的动静。
“我就说吧,我的外孙女比你女儿话要多。”
沉涟凑过去:“她俩握手了没?怎么还不握手啊,这是哪儿没谈妥么?”
金素渊的金丝边眼镜在眼光下闪烁着光芒,她柔和地看着外面,实时播报着最新进展:“握了,你女儿伸出手了。”
沉涟笑笑,推着老师的轮椅离开窗前:“就随她们两个去吧,让年轻人自己折腾去,咱们就好好养养身体,给她们打打下手,做做后勤。”
……
这个世界已经很糟了吗?
不,世界本还可以更糟。
几十年前,魔化物的出现让权贵意识到危机正在降临这个世界,与此同时,水滴油的意外发现也逐渐喂养着他们的胃口。
永不满足是人的通病。
「贪」,是刻在骨子里的基因。
「进化」向来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名词,这个虚无缥缈却又高深的概念如同散发着香气的仙女,它总能带给人一种错觉——似乎只要愈发趋近于它,人类便能有更大的机会把自己的身体与精神发挥到极致。
在这样的诱惑之下,联邦权贵在几十年前创立「奇点」,穷尽一切方法试图找到人类进化的秘密。
他们渴望着进化,并将这一强烈意愿视为人性极致的体现。
可在追求进化的过程中,他们反而逐渐丧失了人性。
水滴油的应用为世界带来了指数级的科技发展,与此同时,普通人的生活却并没有过得更好。
8区边缘沉入海平面底下,16区沦为毒虫天堂。
灰色产业相互勾连。
至于遍布整个联邦的骏飞集团分支,则以合法、合理的名义将驱魔人当成耗材,用金钱驱着他们卖命,目的不过只是以此换取昂贵的水滴油作为战略资源。
而金险峰的独子金厉飞——正是骏飞集团的董事会主席。
金腾羚被当成试验品任人宰割正是拜金险峰所赐。
好在她用尽全力救出了金素渊,因而早早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
她卧薪尝胆,佯装出深刻认同「家族意志高于一切」的样子,总是露出一副「我为家族而活」的牛马嘴脸,终于,如愿混进了23区的非常事件小组当组长。
如果一切从根源上就是错的,如果自己的家族就是错误本身,如果世家必须由巨力来打破,那么——不如就让这破损是从内部开始,再一点一点向外爆破。
她是孤独的,也是幸运的,因为她很快就遇到了她的同类——木琪。
这两个年轻人,将在未来的日子中携手前进。
这注定是场艰难的战役。
事实上,她们也从不曾奢望成为救世主。
她们不过只是希望让世界成为世界,让人类成为人类。
世界有世界的命运,人类有人类的命运。
若是这颗星球注定寂灭,若是人类注定灭绝,那就这样吧,接受自己的命运。
但在那一刻来临之前,绝不放弃,绝不为了生存就让渡自己的人性、成为一个魔物、并将世界变成地狱。
他们绝不愿意像个怪物那样苟延残喘,就算死,也要作为一个人类而死。
他们决不妥协。
或许这个世界已经够糟糕,但哪怕是一个比这里还要糟糕数百倍的世界,也永远都会有横空出世的年轻人,他们还未被现实挫伤灵魂,他们的心头之血尤未冷,他们愿意横刀立马,为自己、为爱的人、为这个世界,做出一些不一样的、勇敢的事。
这是属于人类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