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煜坐在主位,目光落在计枢身上,见其风卷残云般地吃完了碗中的汤饼,眼角不由有些微微抽搐,他之前曾惊诧于武将的饭量,但没想到文臣中也有能吃的人。
他甚至有点怀疑昨夜傅泓为泄私愤故意不让人给他送膳食,但想想也不可能,因为这些琐事是家令卫衍在管,傅泓是不会去插手的。
这两老头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向来分工得特别明确。
看着埋头喝汤的计枢,虞煜想了想,默默起身把自己面前尚未动箸的汤饼也端到了他的桌案上,他不喜欢有人近身服侍,这点原主很是相似,所以卫衍等人一般都候在帐外等待传召。
自己独处一帐的好处就是,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举动也不必费心遮掩,就好比他此刻亲端汤饼给下臣,要是被卫衍看到了,难免说教。
虽然卫衍并不会像傅泓那样直接阴阳他,但是他会找傅泓来阴阳他,想想都是泪。
但一想到此刻卫衍身处帐外看不到他,他就十分愉快的自己端起汤饼放到了计枢身前的桌案之上。
毕竟对臣子好,可是的明主所为,怎么能说是不合规矩呢。
埋头苦吃的计枢没有发现虞煜的动作,只以为是侍者端来的,挪至身前就是一顿猛吃,直到把这碗的汤也喝干了,才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的饿。
正准备抬首谢过太子,却见自己的身前垂着一片衣摆,虽素白无纹,却质地光滑,一看就不是寻常侍者可以穿的衣料。
而据他昨日观察,太子随侍除了卫衍,其余都是身着玄甲的甲士,并没有身着常服的侍者存在。
这片衣摆属于属于谁,自然一目了然。
抬头一看果然看到虞煜立在他的案前正笑晏晏的看着他,而主位桌案上面已经空空如也,所以他不仅吃了太子亲手端来的汤饼,还吃了太子的那一份。
饶是自认足智多谋的计枢在面对这样的事情,大脑也难免陷入瞬间宕机无法思考,但好在身体的反应远比不靠谱的思维来得快,当即改坐为跪,就要行礼请罪。
只是头还没磕下去,就被虞煜一把拉住,不让他继续请罪。
“一碗面而已,不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再说你身为孤的师兄,又将是孤以后的肱骨之臣,给你端碗面怎么了。”
说着不以为意的摆摆手,自己又端着计枢吃完的碗回来主位上,计枢阻止未果后只能叹息。
“殿下,这不合规矩,到底是臣逾越了。”
计枢听到虞煜的话,既是感动又是不安,感动的是虞煜对自己的用心,不安的是虞煜对规矩的不顾,纠结片刻后,还是慎重行礼,一为请罪,二为称臣。
这是他首次在虞煜面前自称为臣,皆因肱股之臣四字。
本以为得到太子的启用就已是此生幸事,没想到会被摆在这么高的位置。
这一刻的计枢甚至觉得,他此前半生的颠沛流离,都只为等待着太子这位明主的出现,同时下定了为太子死而后已的决心。
虞煜看着犹豫片刻便下定决心的计枢,也有些无语,他承认今早礼贤下士共食汤饼这一幕是他刻意设计的,目的是为了在计枢启程前安抚他的不安。
至于把自己的汤饼端给计枢那完全属于临场发挥,对于这个他其实是没有包含算计的,只是单纯的看到计枢没吃饱罢了。
没想到这个接地气的举动,居然直接斩获了计枢的心,计枢此前虽也宣誓了要誓死效忠,其势激动,但虞煜其实是没有太过感受到他的决心,不像这一刻,虽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扑面而来的全是决心。
这算不算,用一碗面骗来了一位谋臣?
这可真是无心插柳,收获战果的虞煜在心里乐开了花。
这一刻,什么傅泓的心情,属臣的情绪,都不再重要,他只知道原本属于二十年后男主的谋士,彻彻底底的归顺了他,再次珍之重之的将计枢扶起。
受到礼遇的计枢此刻满腔热血,一心只思报效虞煜,当即便向虞煜提出辞行,他要先行前往古渡郡,为迎接虞煜的到来做准备。
听到计枢的辞行虞煜并不意外,这本来就是他们昨晚商定的结果,当即欣然应允,并让人通知裴安翊带一队人马与他同去,协助处理即将的入驻的先期事物,想了想,又把岑柘和巫蕤也放了进去。
这样的做法倒不是他不放心计枢,而是考虑到如今古渡郡的特殊情况。
虽然计枢向他保证了古渡郡的山匪会主动投降,但是历史上赫赫有名出尔反尔的人大有所在,对岸都还杵着一个安存德,更何况是一群匪徒。
虞煜是不放心让自己刚到手的谋士就这样毫无保护的回到匪窝之中,所以才派了裴安翊随行保护。
哪怕到时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裴安翊也并非毫无用武之地,他完全可以做为虞煜考量群匪的第一双眼睛,顺带着维护古渡郡的前期秩序。
可以说裴安翊,是在计枢代表古渡郡一干人等宣誓效忠之时,虞煜就有了要让他随着计枢一同前去的打算。
而岑柘,也是他昨夜思虑良久的决定,高官尽皆逃亡,郡中虽遗留了一些微末小官,后面又被山匪统管,虽有计枢这样的大才在内统筹,但一个人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他派出岑柘,就是为了让他协助计枢处理无法兼顾的事务。
虽然岑柘平日杠精了点,但整体能力还是不错的,在书他就曾协助姜泽统御锦州数载,虞煜相信他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务,还能顺便磨磨性子。
至于巫蕤,则是他临时想到的。
毕竟此时的古渡郡中瘟疫横行,他将人派了进去,总要保护他们的人身安全,能治瘟疫的巫蕤随行,成了此时最好的选择。
在虞煜的这种决定之下,计枢想要立刻辞行前往古渡郡的想法自然是不能实现了,哪怕他此刻立功心切,归心似箭,也得按捺下性子等待虞煜召集群臣商定完毕后再行出发。
但转念一想,集议也好,正好认识一下太子麾下的群臣,至今为止,他认识的只有傅泓、卫衍和裴安翊,还有巫蕤也算一个,一共四个人,其中还有两个老相识。
就这样满怀期待的,看着接到太子传召的同僚们一一步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怎么就没了?
计枢有些疑惑,这与他所熟知的太子属官架构严重不符,是有人还没到吗?但既是太子召见,又怎么还会存在迟到的情况?
令人费解。
然而眼见随着这五人的坐定,太子就准备开始今天的议程。
“殿下,不等等其他人吗?”
计枢更困惑了,哪有集议不等群臣来完就开始的呀,但见其他人都不言语,又事关古渡郡之事,他赶忙询问道。
“还有什么人?”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虞煜一脸茫然的看向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到会人员少得有些过分,难道这个集议,是要到一定品阶才能参与的吗?
就算是这样,人数也不对呀,扒着太子府的品阶往下数,怎么算,都不可能出现只有无人参会的情况发生。
“就,其他的大人……”
他试图以婉转的言语提醒,果见虞煜一瞬间豁然开朗,让他紧张的内心为之一松。
“你说其他人呀。”
“正是。”
被太子意会了想法的他心满意足。
“那不用,姜泽和晏俭臣今早率兵外出,这事现在和他们关系不大。”
但是太子好像依旧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为了古渡郡,他只得再次不那么委婉的提醒。
“殿下,除了两位未到会的将军,就真的没有其他人了吗?”
虞煜不明白计枢为什么一直问自己人员有没有到齐的事情,但既然是谋士的思考,那一定也有谋士的道理,他还是仔仔细细的审视了在座的众人一眼,还真让他发现了纰漏。
“巫蕤呢?”
他今天会议至关重要的人物居然没有参会,难怪计枢一直在拐弯抹角的提醒他,也是因为巫蕤平时并不参加他们素日里的集议,让他一时不察也看漏了。
“禀殿下,巫蕤手中的病人今早出了一点状况,巫蕤正在帮他处理,告知老臣代为请罪,说处理完毕就即刻赶来。”
家令卫衍出列,向虞煜说明了巫蕤没来的原因,这个消息他也是刚刚得到,尚找不到回禀的时机,就被殿下问及,虽然是在计枢锲而不舍的提醒下。
边回禀,边不动声色的看了计枢一眼,眼神却是有些耐人寻味,看得计枢一个激灵,随即便反应了过来,他刚才的提醒,只怕是被众人误会了。
毕竟太子的营盘虽大,但属臣必定都在环绕太子的主帐而居,方便太子的随时集议和问策,所有昨晚太子帐中的动静,想必都被大家听到了,他今日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太子人未到齐的事情,肯定被误认为是对巫蕤的打击报复。
他抬眸略略扫了一眼,果见众人眼中透着不寻常的意味,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裴安翊和另一个他不认识的青年,两人几乎都把心思直接摆在了脸上。
至于最了解他脾性的傅泓,直接没有正眼看他,哪怕他此时也坐在了以傅泓为首的文臣之列,他的老师还是依旧选择无视了他。
计枢无奈,第一次感受到了鸡同鸭讲之后,来自委婉的杀伤力。
他真的只是以为人没有到齐,绝对不是在刻意针对巫蕤,只是没有想到太子殿下的麾下,真的只有这小猫八九只,其中九还算上了不能称臣的巫医。
也难怪太子殿下当初看到自己时都会两眼发光。
在这样的局势下即将无人可用,莫说是看到他,怕是看到其他稍微平头正脸有点文化的,也是会求贤若渴的。
对此毫不知情的虞煜表示,他其实不是这样的,只因为计枢的未来成就太过耀眼,让他不忍错过罢了。
第21章 偏心眼皇帝和小可怜太子……
计枢有些愤怒,为太子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而愤怒。
他此前只知道先帝溺爱晋王,没想到竟对太子苛待至此,就连最常规的太子班底都不愿配置,就让只拥有小猫八九只的虞煜率军前往历州荡寇,还是在大婚之日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可怜太子连太子妃的面都没见过,就包袱款款的踏上了征途。
谁好人家的爹会干这种事呀?
人们常说是因为皇后早逝,外家不显才造就了太子殿下不尴不尬的局面。
但在计枢看来,完全是因为皇帝的忌惮,才刻意营造偏心眼的氛围,和任何因素都没有关系。
晋王,也不过是他拿来压制太子的工具罢了。
好在太子自己也有成算,虽只带着三千兵马从上京出发,却在历州荡寇时募足了一万精兵,不然在当前这样被先帝玩脱了的局势下,是真的很难有回旋的余地。
很多时候他都搞不清楚那位皇帝是怎么想的,内里一堆的阴谋诡计帝王权术,敬重他的太子和臣子全是范围内打击对象,外在却又醉生梦死昏聩无常,被一堆佞臣贼子耍得团团转。
说不上他是到底是精明还是不精明,但做出来的却都没有好事儿,这样为君不尊,为父不仁的人,也活该落得被万民枭首的下场。
他对先帝,可以说真的一点好感都没有,不然当初也不会选择远离上京,前往边远的锦州赴任。
可惜他原本只是想离开那个皇帝醉生梦死,佞臣肆意弄权的黑暗上京,却不料意外打破了锦州世家垄断官场的局面,落得一个险些身死的结局。
虞煜倒是没有注意到属臣们的眼神官司,他有些疑惑那人是又出怎么了,此前不是好像吃菌子中毒了吗,但巫蕤已经帮他解了毒,按道理也该清醒了,怎么又会突发情况急需治疗。
但到底救人要紧,他表示知道了巫蕤迟来的原因,同时示意集议开始。
然后计枢第一次参与太子的集议,就有幸围观了一场虞煜和属臣的极限拉扯。
听罢,计枢深刻体会到了太子殿下此刻的不容易,属臣小猫九只,刨除巫医和他没有见过的姜泽和晏俭臣外,剩余六只中竟然还有两只废猫。
一只是集议从不开口,仿佛永远在沉睡的太子嘉宾白乐为;另一个则是勇于开口,却永远因何和主题背道而驰而显得不怎么聪明的乔嘉麟。
而这场集议,除却这两个可有可无的人,还有因公没来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强烈反对太子要在瘟疫未除之时就打算入驻古渡郡的决策。
其中也包括他自己,哪怕他在太子摆出了巫蕤可以根治瘟疫这一震惊消息之后反水,但除他之外的群臣也仍在反对。
甚至连被点将了的岑柘和裴安翊,他们表态自己可以跟随计枢前往古渡郡协同相关事务,但绝不同意太子在瘟疫未除之前进驻古渡郡。
计枢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有了能够根治瘟疫的法子,为什么群臣还不同意,但听了一段后他表示群臣们果然才是正确的。
因为治疗的药方是有了,但药品不齐全外加没有没有检验过具体疗效。
而现在每日外出的士卒除了探听消息的外,其余人都在寻找巫蕤所需的药材。
这种一半一半尚未确定的情况下,太子确实不适合亲涉险地。
集议进行到这里,虞煜和群臣分执一辞,进入了无法调和的分歧,场面就这样僵持住了。
而正在此时,之前被事耽搁了的巫蕤终于出现在了营帐之中,想是一路疾行而来,进入帐中还在微微喘息。
卫珩蹙眉,正要提醒他莫忘君前之仪,却被他禀报的事情惊得无法开口。
“回禀殿下,此前山中所救之人已完全清醒。”
群臣不知道巫蕤为什么要在集议上禀报太子殿下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清醒的信息,但其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整个营帐瞬间一片哗然。
“那人醒来后与蕤交谈,自称能识数百种药物。”
群臣惊讶之后表示疑惑,他们刚才还在以药材不足为由劝谏太子不可冒进,怎么迟迟不到的巫蕤就跳出来宣称找到了能识数百种药物的旷世奇才,这真的不是他和太子的连环计吗?
这巧合德很难不让人阴暗联想。
但就算是真的,识药又不是有药,哪怕他能识数百种药物,也不代表他也拥有这么多的药物,要满足古渡郡全郡的用量,需求是很大的。
群臣们并不因或许存在的转机而改变想法,做为臣子,他们可以在前面为殿下杀身成仁,却绝对不会同意太子在瘟疫彻底清除之前进驻古渡郡。
原因很简单,不想成为亡国之臣。
大雍的皇帝已经死去了,他们的太子是目前唯一拥有光复大雍资格之人,天下未定之前,决不能出现半点损伤。
他们对此渴望外放得太过炽烈,以至于让虞煜这种朝夕相处的人,能够完全感受到他们的想法。
虞煜自然也知道群臣内心在想什么,虽然他并不觉得那烂怂到家的大雍有什么好值得光复的,但他由衷的敬佩这种为了理想甘愿舍生取义的人。
他虽在其列,却认为自己永远成不了这种人,他目前的所有绸缪,都是不过是为了自己能够活着而努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