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程若茵低垂着头,暖橙色的余光被楼宇遮挡,她站在阴影里,温韫怀看不清她的表情,不敢打扰她沉思。长久的沉默快要把他逼疯,正当他忍不住要说出那个赌约时,程若茵终于抬头。
她扬起冷漠的脸,平静地回答他的话:“你说的对。”
考上好大学,离开她的原生家庭,远走高飞。她为之努力刻苦无数个日夜,只为了这一个目标。
她只是地底里挣扎冒头的一株杂草,与骄阳隔着的何止十万八千里?
日轮自有明月相伴。
温韫怀静静地看着她离开,少女的背脊挺拔在夕阳底下,浮光略影的金扫在白衬衫上,仿若相机里的老式滤镜,晕染柔光。坚定的步伐恍若一支划开海浪的桨,在茫茫大海上努力护着一尾小舟,把持方向。
日薄西山,红霞漫天,夕阳撒下余晖尾巴,渐凉的寒意席卷重来,当太阳几近地平线,程若茵踩着面前的影子走入简陋的小巷。穿过繁华的市中心,安静的小巷藏污纳垢,低矮老旧的房屋尽数埋没高楼大厦之后。四处迸发现代化潮流,唯有小巷像是历史遗留物,停驻了时光。
程若茵面不改色拖着犹灌千斤泥的腿往前挪,夕阳爬下楼顶,拉长的影子宛如幽灵。一步、两步、狭窄短小的小巷留不足缓冲余地。深绿色漆皮斑驳脱落,水泥扶手坑坑洼洼,一根指头下去便能挖出厚厚一指的灰。老楼的台阶又陡又窄,每一次提步都是对膝盖韧带的一次考验。熟悉的台阶迈过十几年,无论程若茵做没做好心理准备,202门牌号都如期展露于眼前。
推开嘎吱作响的大门,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厨房排油烟机的声音一停,一位佝偻着背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手里端着一盘青菜步伐稳健地自后绕出,布满皱纹的脸上堆起久违的笑意,慈祥地招呼程若茵。
“茵茵回来了,快去洗手来吃饭吧。”
程若茵回手关门,余光瞥到茶几上的果篮,顿了一下,先将书包提回房间,确认钱包老老实实压在书本底下,方才出门。
甫一落座,碗里就被夹了一筷子青菜。
“这时节的青菜还糯,等天气热了就不好吃咯。”
筷子微顿,程若茵默默绕过碗里的青菜,夹了一筷子很少出现在她家饭桌上的鱼肉。
诡异的沉默笼罩饭桌,头顶的灯泡青黄不接,不规律的闪烁昭示风雨欲来。两人食不知味扒拉米饭,程奶奶突然叹了口气,慢慢放下碗筷。
“今天,你爸爸来过了。”
老旧灯泡倏忽暗下,程若茵跟随黑暗一同沉默。
“你爸爸最近比较困难,奶奶这么些年手头也存了点钱,就是不多,现在这笔钱给了爸爸,以后你的学费和生活费就要自理了,或者找你妈要。这么些年,也不见她给你一分钱,全是我们在养,一点都不称职!”
程若茵一语不发,默默扒拉碗里的青菜,就像对着一尊千年顽石铸造的石像,冰冻着一张谁也不待见的脸。
程奶奶等得没了耐心,筷子一扔,双手叉腰,露出程若茵最熟悉的模样:“你摆个脸给谁看?我有义务养你吗?不知感恩的东西!不乐意呆去找你那个不要脸的妈去,当初要不是你妈闹着离婚,我这个老太婆也碍不着你的眼!”
程奶奶的喘息好似破落漏风的锣,头顶的灯光竟被这一声吼亮,努力散发余光企图缓解僵持的氛围。
热腾的饭菜渐渐转冷,程若茵终于舍得抬头看她一眼,冷漠的声线仿佛在南极冰冻过,她问道:“你给了他多少?”
“十万。”许是气不过,程奶奶答完之后又恶狠狠加了一句:“他是我儿子,我爱给多少给多少。”
程若茵冷笑一声:“我也想要十万块。”
程奶奶一口气还没喘上来,恶狠狠发问:“你要钱干嘛?”
“我欠别人的。”程若茵都佩服自己波澜不惊的语气,能将真话说得这么像假话。
“你?你干什么能欠人十万?我看你就是故意说这话来气我的!你自己想办法,我没钱!”
见程若茵不说话,她自觉方才的话太过生硬,按下性子打出怀柔策略:“茵茵,奶奶的退休金也不多,你都成年了,也该自己独立了,这个寒假不是都去勤工俭学了吗?开学之后也可以继续啊,小姑娘读书差不多就行了,咱们家也没钱……”
程若茵静静地看着喋喋不休的奶奶,由心而生的悲凉化作有型的利剑,一下一下戳得心脏生疼,疼到她双眼通红,眼前渐渐朦胧,看不清奶奶张闭的嘴。哪怕十余年的朝夕相伴,也比不过她心底里一年见不到几面的儿子的位置。
“别说了!”
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她一生的力气,暖黄的灯光终于稳定,落到程若茵不辨悲喜的脸上,像是被抽走了魂。她端坐在椅子上,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程奶奶,黑白分明,仔细看似乎在发颤。
“别说了……”
程奶奶骤然被打断,愣了一下,长期处于支配地位的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望着程若茵惨白的脸竟心生敬畏,最终识趣地闭嘴,目送程若茵站起来,走回房间。
“今天的饭钱别忘了上交啊!有手有脚不是白养你的!”
回应程奶奶的是门重重合上的巨响。
眼镜端放于洗手台上,冰凉的水扑在面中,潮湿狭窄的卫生间镜子前,程若茵无声注视自己通红的双眼,从未有一刻这么想要离开这间逼仄的屋子。心跳叫嚣着冲破牢笼,她深吸了一口气,强逼着自己压下冲动,思考起现实问题。
她打开手机,先是试图询问咖啡店老板自己能不能在周末继续去上班,消息发出却收到无情的感叹号。
大约是害怕后续再被找上门吧,程若茵苦笑一声。
窗外已然一片漆黑,今夜没有月亮,深夜吞噬光亮,寂静的小巷万籁俱寂。屋内,破旧的水龙头滴着涎水,瓷板砖荡起空泛的回响,举目不足几平米的小隔间逼仄阴冷,杂物丛生,老鼠窝一般的地方却艰难容纳下程若茵的喘息。
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回去抽硬气的自己一巴掌。
这个钱就非要还吗!就非答应吗!陪少爷玩一两个月,性价比不高吗!
不过,她凝望着自己恢复冷静的容颜。
就算再来一次,她也还是会这么选。
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逃避从不是她的座右铭。
【📢作者有话说】
祝时越终于拔出40米长的大刀,却转头追起作者
“你给她安排了什么?破碎的家庭坚强的她?你何必呢啊???”
作者四处逃窜:别追啦!!!这不是有你呢吗!!!
祝时越慢慢放下刀,邪魅一笑
“你说得对。”
第9章 你要对我负责
◎你是不是得罪他了◎
“报告。”懒洋洋的声音打断何明薇的板书,她不悦地转向门口,祝时越肩上披着校服,嘴里叼着根糖,双手插兜,吊儿郎当站在教室门口,她气得掰下一截粉笔头扔向门口,被祝时越灵巧地扭身躲开。
“都几点了,你怎么不干脆睡到下午再来?”
“我也想啊,但我不小心醒了。”祝时越嘴里含着的糖转了一圈,他转身避开第二截粉笔头,不等何明薇再说,率先踏进教室,“消消气,何老师,明天我保证您早上看不见我。”
“你!你下课来我办公室!”何明薇肺都快要被气炸了,她朝着祝时越的方向不死心地扔了第三根粉笔头,被祝时越一扬手接下,顺手向后一抛,粉笔头稳稳落进教室后头的垃圾桶里。
“哇——”教室里不合时宜地响起赞叹,祝时越微微一笑,绕过教室后排走到他的新位子旁。
程若茵听到后头椅子发出刺耳的拖拉声,紧接着响起一声轻叹,复又归为平静。
“把你的糖给我吃完扔了!在课上吃东西像什么话?”何明薇丢下最后通牒,程若茵只听到后头的椅子腿又在地板上摩擦,随后何明薇接着刚才停下来的地方讲了下去。
“所以诗人在这里表达了什么样的情感?哎,愤怒,是不是?还有什么?悲怆,对......”
身后传来一声冷哼,程若茵不由得捏紧手中的笔。
愤怒,对,他好像,是有点生气?
下课铃打后,祝时越从座位上乖乖站起,经过程若茵身边时,顺手将五十块钱丢在程若茵桌上。
“去给我买瓶水,要冰的,跑腿费算你5块,从账上扣。”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
程若茵捏着崭新的绿色纸钞,难得沉默了一瞬。
学校一楼有自动贩卖机,但只接受硬币和五元十元的纸币,操场旁边倒是有家小卖部,但是一来一回想要在上课铃打响前赶回来,时间上有点赶。
权衡再三,程若茵从自己钱包里掏出两枚硬币,走到一楼的自动贩卖机前换回一瓶冰镇矿泉水。
她用冰镇矿泉水压着那张五十元大钞,一起放到祝时越桌上,转头自顾自翻开数学教辅材料,温习昨晚做的错题。
快要打上课铃的时候,祝时越才回到教室,他慢腾腾踱步到座位上,一眼就瞥见那瓶冰镇矿泉水和已经湿了一角的五十元。
他抽走那张五十块,又扔到程若茵面前:“我给你五十块,就是让你给我带回来一瓶农夫山泉的?”
程若茵停笔抬头,面无表情地注视蕴含薄怒的桃花眼,“农夫山泉不是水?”
“我要喝依云,农夫山泉一股味!”祝时越指着绿绿的五十块颐气指使。
“可是快要上课了,你先将就喝吧。”程若茵低下头继续演算,将挑剔的小少爷晾在一旁。
“我不管!你去!”祝时越一巴掌拍在纸币上,修长的大手挡住大部分题目,逼得程若茵不得不抬头。
她淡淡盯着祝时越看了两秒,从兜里掏出五块钱:“我还你五块,你自己去买吧。”
小少爷被下了个没面,恨恨坐回位子上,拧开农夫山泉的瓶盖,喝了一口。
“你笑什么?”祝时越白了一眼他的新同桌,又咕嘟嘟喝了两口“一股味”的农夫山泉。
“平时也没见你挑剔,咋,跟班长闹别扭?”王睿神神兜兜地凑过来,“何必呢,祝哥。班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呵呵,”在办公室里听了半天的训他是真的渴了,一口气闷了小半瓶,刚盖上盖子,前面的程姓冰块缓缓转头。
“干嘛?想开了?”祝时越挑眉,从昨天积压到现在的一口淤气很没出息地消了大半。
“还你。”程冰块将草绿色大钞放回祝时越面前,一眼也没多看他,自顾自回头。
绿油油的颜色,仿佛什么不吉利的象征。
祝时越气得捏扁手中的塑料瓶,可怜的水剧烈激荡,从没盖好的盖子里涌出,打湿了一小块祝时越的裤子!
他连忙掏出餐巾纸擦拭,可棉质的校服裤子最能吸水,他只好敞开双腿,以颇为不雅的姿势祈求风帮他解决问题。
“程若茵!”
物理老师张启是位和蔼可亲的中年男教师,他一进门就听到这声怒吼,温柔地开口接话:“怎么了小祝同学?找班长求助吗?”
班里38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祝时越不想暴露□□的狼藉,他摇摇头,胳膊肘搭在桌面,撑起头,颇为装逼地摇了摇头。
张启老师点点头,翻开物理课本,娓娓道来。
正畅游在电磁场的海洋中,一枚纸团以同样刁钻的姿态昨日重现,稳稳降落在程若茵面前。
她顿了一瞬,还是认命般打开。
纸团其上,六个洒脱的大字力透纸背:
“你要对我负责。”
程若茵沉默了。
张启正鼓励大家伸手判断电磁力的方向,他敏锐察觉到三好学生程若茵正低着头发呆。
他轻咳两声,试图唤回好学生的注意力,却见程若茵做出一件足以震惊掉他下巴的事。
她伸手,将什么东西传给后座。
张启定睛一看,这白花花的一团,不是小纸条是什么!
程若茵居然会上课开小差,给后座男生传小纸条!
张启猛地敲黑板,试图打断祝时越掰坏好学生的历程,却见祝时越打开那张纸条,定睛看了一会,脸上竟由阴转晴,缓缓勾起一抹笑。
张启:......我不会抓到早恋的了吧?
祝时越心情颇好地翘起二郎腿,将那张小纸条塞进崭新的物理课本里。
白花花的纸条上,张狂的行书下头留了娟秀的两个字:
“正在”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根细针,将饱胀的气球戳破一个漏气的小孔。
祝时越终于有心情趴下睡觉,他放松地躺在手臂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程若茵的发尾。
程若茵似是不堪受饶,须臾片刻后将马尾捋到身前。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程若茵往前坐了坐,逃离那片清浅的呼吸。
“今天下午体育课,记得帮我买水。”吃完午饭,程若茵正在安静做题,头顶嚣张的阴影一闪而过,丢下一句话后就跟聂文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很大概率是去找地方打游戏去了。
程若茵笔尖微顿,黑色水笔复又蜿蜒向下。
“若茵,你,你是不是得罪他了啊?”方诺小声凑到她耳边,唯唯诺诺的姑娘待人心思倒敏感,“他今天怎么老使唤你干这个干那个的。”
得罪?
笔尖定定点在原地,氤氲墨水自笔尖溢出,在习题册上留下刺眼的一个黑点。
怎么说呢,欠钱不还,也算是得罪了吧......
程若茵叹了口气,放过被折磨的习题册,合上笔盖,淡淡回复:“算是吧。”
“啊?这,你,你扣他分了?”
程若茵摇头,不欲多言。自己工作失误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更不想让班级里的同学将她和祝时越两个人相提并论。按部就班地听他使唤一年半,然后考上大学离开,安安静静的,有什么不好?如果到那个时候还没有还完,那她就攒够钱之后转账给他,无论怎么样,总有办法。
“那,那你不生气吗?”方诺也看出程若茵不想深聊,转而问出她更好奇的问题。
程若茵叹了口气摇头:“理亏。”
因为理亏,所以不生气吗?
程若茵拔开笔盖,不由自主想到方才的那张纸条。
春日的阳光温暖又和煦,所谓春困秋乏,懒洋洋的暖阳,让她联想到纸条的主人。
她顺从困倦的大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间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好像又不全是。
即将升入高三,体育老师带班主打一个随性,带着大家在原地做了一套热身操后便宣布解散,由着大家随意撒欢。
好一部分女同学都会偷偷上楼躲太阳,还有一部分卷王争分夺秒抓紧刷题,程若茵往往是认真刷题的后者,但今天,她破天荒坐在一群女同学之间,手里捧着一本英语练习题,旁边放着一瓶高贵的依云矿泉水,与高涨的氛围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