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一声很轻的冷笑打断了盛愿眼里的怀念,怔楞的看着榻上的人,谢云笙面色如常,丝毫看不出异样。
盛愿眨着眼,有些奇怪,却只当是听岔了屋外刮起的风。
谢云笙深深呼吸了几瞬间,面色紧绷似嘲似笑:“没见过,你怎知是极好的人?”
指节微微蜷缩着,盛愿看着包裹里那些小巧的玩意,不好意思的抿紧了唇,竟然露出几丝天真的笑:“奴婢只是觉得,有心思学着做这样东西的人,一定不会是坏人。”
这些编的小摆件,几乎都是各种各样的动作,做的玲珑灵动。
用的都是极细的草,揉搓成头发丝一样的粗细,细细缠绕编织。
盛愿悄悄照着其中一个也练习过半月,但始终没有得到要点,心里烦闷的根本没耐性去做这么个不值钱的小玩意。
若不是细心观察,又有涵养耐心的人,又怎会做出这样的可爱的物件。
“这话说的不对。只凭这些东西,焉知一个人好坏,饶是和气的人,不露出面目你能知晓他人皮下是不是一颗黑心?连拐子诱童,还知道用糖吸引孩子。”
谢云笙越说越快,情绪都带着森森的怒意。
等看到盛愿一脸惊愕的看着和他,忽而止住了话。
挥了挥手,淡淡赶着人:“行了,退下吧。”
这话其实和鸿鸢说的大差不差,盛愿惊讶的,是鲜少在大少爷脸上见到他如此失态的情绪。
见谢云笙疲倦的将书盖在脸上不再看她。
盛愿轻手轻脚退出了帐子,松了口气。
回了住处。
盛愿刚进门,正好和黑着脸从她房间出来的十五撞了个正着。
见他手里提着的桶还在冒着热气,不免奇怪,急忙往房里走着:“你作甚?”
十五没说话,直愣愣就要走,盛愿径直拉着他,喋喋不休的说着谢云笙房里的不妥:“大少爷那没茶也不通风,你也不在身边,早知道你这样,我可不能放心留你替我。”
一进门便被屋里蒸腾的水汽扑了满面,暖烘烘的。
盛愿一下子失了声怔楞在原地。
帐子的正中央多了一个浴桶,倒好了水正冒着热水,甚至一旁还放了一碗驱寒的热汤。
这里不像在府里,院子里就有小厨房,随时火上坐着热水。
热水都紧着贵人先用。
盛愿这两日都没好好洗过澡,所以刚才就是落水了,也没想过沐浴驱寒。
也不敢开口,怕添麻烦。
心忽而被什么撞了一下似的,盛愿知晓这是谢云霆让十五准备的。
刚想说话,一回头才发现十五绷着脸连门都没进,转身就要走,盛愿急忙追上去拦住。
“二少爷也落了水,他可有沐浴驱寒?”
十五顿住步子,转头狠狠瞪着她,面色讥讽一笑:“难为你关心完大少爷有没有茶后还记得我家主子。”
第65章 两人都大胆
被谢云霆身边的人这样指责,盛愿一时间竟然有些难堪,攥着手低声辩解:“浑说什么呢,我是大少爷身边的人,自然要关心这些。”
见十五不理她转身又要走,忽然意识到不对,快步用身体挡住门板,拦住唯一的出口。
“谢云霆可是出了什么事?”
看着扶在门框上的细胳膊,十五懒得告诉她若是想出去,他几乎不用气力就能弄断她一两根骨头,却不敢真的动手弄伤了盛愿。
站在原地和她大眼瞪小眼的耗着。
盛愿实在不耐他这幅又臭又硬憋着不开口的模样,生怕耽误一会真会出事只能提着心凶巴巴的吓唬他:“十五,你也不想谢云霆出事吧,若你再不说清楚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黑乎乎的面孔挣扎了片刻,压低了声音:“主子去找官家了,求他换一个人水祭。”
“可……这不是……”
欺君?还是抗旨?
盛愿不懂朝中论罪的规矩,只明白一件事,这会惹得官家不快。
既然开了口,十五干脆一股脑都说了出来。
“昨主子连夜找了原本要教导你的女官,学了祝舞。就是怕你学不会心急,脸皮平日就薄,怕外人来教你你学的更慢,所以他亲自教你。
那铁链也是他叫人亲自指导装上的,怕不稳妥,先自己走了一遍,还让我走过一遍的。绝对的安全。现下就因为你这么一落水,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不想让你再受一次落水的惊恐。”
盛愿听着这些,连连倒吸了几口凉气,其实白日里见他跳,盛愿心里疑惑过为何谢云霆会祝舞。
她原以为,是谢云霆早就司空见惯,熟悉了自然就会了。
却没想到谢云霆竟然一夜未眠先学了一遍。
难怪今日见他眼下带着乌青。
这个傻子,他身上甚至还带着伤呢。
撑在门框手上的手缓缓垂落,听着这些竟然和昨日说怕连累谢家的那个人联系不到一起。
忍不住喃喃道:“他这到底是为什么?”
盛愿想不通为何世间会有人这么矛盾。
总是在她觉得有情时,透露出冷漠的一面,说出那些刺的人心疼的话,背地里总是悄悄做着些,没有道理的事。
顿了顿,十五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平日虎头虎脑的人这一刻竟然流露出无比细腻的茫然无助。
十五看了她一眼没理会,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为了春日宴,主子挨得板子都还没好,就忙前忙后策划了月余,好不容易彻底在官家面前露了脸,这下估计全没了。要我说,不过是你辛苦些,好好练习祝舞,你原本也会跳舞这对你也没什么难得,春日宴关系甚大,替一个丫鬟求情换人冒犯官家,这说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心彷佛有那么一刻停止了跳动。
盛愿听见自己轻声开口,像是在问十五,又好似在问她自己:
“既然知道他要冲动,你怎么不拦着。”
“拦?主子那样一身水,还不让我跟着,只说让替你准备沐浴驱寒的热水。等我知道他冲去官家的营帐,已然晚了?难不成,我还能进去把他拉出来?”
十五那眼神,恨不得直接从她身上扒下一层皮来,就像盛愿是戏本里祸国殃民的祸水,恨不得杀而后快。
盛愿闭了闭眼睛,强忍着震惊站直了身子:“他在哪?”
十五抓着头,麻木的摇头:“许是在官家那,又或是已然受罚,谁知道。”
话音刚落下,盛愿就快步冲了出去。
风呼呼的从耳边刮着,她跑的太快,连头上的发绳都跑丢了一根,胸腔里火辣辣的喘不上气。
等被拦住脚步,已然停在了官家营帐外面。
一张脸又白又红,囫囵着呼吸,“劳烦您,奴婢想求见陛下。”
侍卫冷着一张脸,斜着眼瞥了盛愿一眼,没有理会。
“请问谢家二公子,谢云霆是不是进去见官家了?”
话就像落入水里的石头,依旧没有回应。
盛愿急的在原地走了两圈,冷不丁瞥见了放在一旁的佩剑,一眼认出这是谢云霆的,这是进去面圣搜身暂时存放的东西,东西还在,就说明谢云霆就在里面。
定了定心,盛愿转身:“劳烦通传一声,奴婢想见圣上,奴婢是当选的女夷,有春日宴上水祭的重要事项要见他。”
“再胡闹我手里的刀可不会怜香惜玉,滚。”
那侍卫冷漠的拉开佩刀,将锋芒对准盛愿,毫不掩饰其中的威胁。
盛愿心神颤了颤,眼眶一热险些流出泪来。
却连一步都没动,将细白的脖颈高高扬起,挑起裙摆跪了下去,扬起嗓子:
“奴婢盛愿,昨夜当选的女夷,斗胆求见陛下。”
帐子内。
寂静无声,官家批阅着折子,不远处站着一道人影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圣旨一动不动,若不是身上还是无声的滴落着水珠,俨然和雕塑没什么不同。
忽而被这脆生生的叫喊打破了宁静,人影忽而一动,乱了几拍呼吸。
侍卫快步走进附耳到官家面前,细语了一番。
谢云霆垂着眼帘,只听到硬闯两字,身侧的手攥成了拳。
官家将手里的毛笔丢在了一旁,活动着批阅奏折酸痛的臂弯:“今日孤这里还真是热闹,先是谢家的庶子,又是谢家的奴婢都求到这儿来了。”
谢云霆深吸一口气,沉声道:“那丫头扬州来的还没学会规矩,还请圣上见谅。”
“一个没规矩的丫头有胆子硬闯官家的营帐,这丫头还让你不惜拿前程来求情,孤当真是老糊涂了,竟然看不出你们的心思。”
沉了沉气。
官家又想起什么,轻笑了一声:“只是孤记得,她该是你大哥的人,谢二你说说她为什么非要见孤。”
“怕也是为了水祭。”
眼眸里闪过复杂的情绪,谢云霆躬身福手:“祝舞之事尤为重要,臣今日费心调教,奈何这丫头实在蠢笨不堪大用,还请陛下重新换人。”
“你怕她弄砸了水祭,丢了命?”
谢云霆神色凝重,“春日宴为纳吉,不宜见血,且陛下是明君,不会如此,云霆确是怕耽误了祈福。”
官家站起身,从围着的帘子走到一旁的香炉,亲自往里面扔了几块香饵,明明不到五十,却是满头银发,面色枯槁。
谢云霆急忙低头,眼眸微颤。连着两年官家都没在人前露面,不管是早朝还是这次的春日宴都是隔着厚重的纱帐看不清面容。
没想到竟然两年,如此面目全非。
等香炉烟雾重新飘起。
官家忽而转向他:“昨儿看的不够仔细,孤要见一见这个丫鬟,看看她是不是真如你话里说的那般,蠢笨。”
“圣上。”
谢云霆心里一震,还没开口一盘的太监已然扬声
传了旨意:“来人,将人传进来。”
第66章 谁死
盛愿被宫人领着进到帐内,两边站立的内侍威严冷肃让人不敢直视,只能低着头,忽而瞥见地上的人影心里一紧。
谢云霆还穿着从水里捞起她的那套衣服,无声无息的趴在地下,周围的地毯已被他身上的水汽印湿。
“二少爷。”
盛愿慌了神,抬脚不由自主的跑了过去。
帘杖后传来一声轻咳,下一刻内侍抽出佩刀拦住了她的脚步。
看着那一排明晃晃的锋芒盛愿只能屏息而立,可视线却怎么都不能从谢云霆身上收回。
内侍威仪尖利的嗓子让人汗毛直立。
“谢府的丫鬟你求见陛下所为何事?”
定了定神,盛愿咬着下唇浑身都是冷汗,她急匆匆来是为了阻止谢云霆替她推掉水祭,可现下人在地上不知死活,显然是开了口受了罚。
心里又慌又乱,不知从哪来了胆量闷声开口:“奴婢不知二少爷犯了何事,还请明示。”
“大胆,官家面前岂容你无礼!朝廷的事又岂是你一个丫鬟过问的,再不说正事就滚出去!”那内侍抬手指盛愿连连斥责,恨不得立刻叫人将她拖出去打死。
盛愿白了脸,却没挪动分毫。
反而挺直了背,纤瘦人影明明吓的额头都渗出了汗,还是倔强的不肯退让。
官家面前的帘帐无风动了动,那内侍默默点了头,转身重新开口:“小谢大人是为了替你推诿水祭的职责,可这是在众人面前定好的人选,是陛下亲口说的天选之人,若是他这样求着就换了人,其他人如何想?岂不是让陛下亲手违背天意?所以罚他八十军棍,眼下才刚打了五十人就晕了过去,还差三十。你来的正好,你看着他受完刑就带他回去罢。”
八十军棍……
听着这数盛愿险些软了腿脚,就算是个青铜做的人挨这么多棍也活不成了,给何况他本身就有伤。
心像被小火煎的疼痛不已,盛愿恨不得立刻飞奔过去试探谢云霆的鼻息。
“不要!”
瞧见那内侍拿起一旁的棍子,就要继续行刑。
连拦在眼前的刀都忘了没有一丝犹豫扑在了谢云霆的面前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求着情:“事是因奴婢而起,主子心善,又怕奴婢搞砸了这要紧的事才会如此,还请圣上不要再打了。”
额头一下下撞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没一会额头上便殷红一片,看着好不可怜。
眼见着那内侍不为所动,军棍已然高高扬起,盛愿紧紧闭着眼睛干脆整个人完全挡在谢云霆身前咬牙急声道:“是奴婢无法在水上跳祝舞,便是罚或杀也该是奴婢,不该是二公子。”
“你要孤罚你?”
缓缓睁开了眼,盛愿睫毛轻颤,抖落了上方的汗珠子,惊魂未定半天找不回声音,只能连连点头。
反复咽着喉咙,才颤着音挤着字眼:“二少爷一贯为您分忧,为了奴婢的贱命少了个尽心为朝廷效力的人,实在不值当。”
是她愚笨,总是学不会在链条上行走起舞。
是她被抽中,落得这样的差事。
一切都是命。
她谁都不怨。
不多时,一碗冒着热气的碗被内侍端到了她面前。
“这是什么?”皱着鼻子盛愿嗅了嗅,一股浓重的苦涩,让人下意识排斥地想作呕。
“既你说罚谢二大人可惜,那就罚你,等你死了,就说你患了急病,届时没了女夷自然要抽其他女子来,也算成全了谢二大人的请求,只是陛下一向不喜女子被打的血肉模糊,便赐你汤药。”那内官冷着脸下着命令:“若你还想替他受罚便喝了它。”
挡住官家身形的帘子无风舞动。
盛愿松开攥紧的拳头,回过身深深看了眼紧闭双目的谢云霆,默默下了决心。
站起身伸出手就要接那药碗。
内官难掩惊讶,没想到她这么快就下了决定。
手抬起扣住她的下颚把药灌进她嘴里。
一入口这药便苦的连舌根都开始痛,盛愿不愿小口小口如喝茶一样。
既然是死,还不如死的痛快,不顾那内官的惊讶一把接过碗仰头,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药,盛愿被呛得直咳,苦的泪水凝在眼眶里,连连咳嗽不止。
后背忽然被人用手背轻柔的拍着,舒缓了不少。
盛愿回过头,方才还不知生死的人此时安然无恙就站在身后。
心里又惊又喜,唇瓣不住的颤抖,喃喃自语:“二少爷,你没死。”
“太好了。太好了。”
欢喜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哭腔,一开了闸口就止不住。
盛愿提起的那颗心终于又有了跳动的滋味,可以顺畅的呼吸,俨然忘了她才喝过一碗奇怪的药汁。
泪水怎么抹都抹不干净,谢云霆替她擦着泪,眼中欲言又止的还有复杂的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