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战胜的夏天——白日飞鸦【完结】
时间:2024-12-20 17:21:10

  明礼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时,养母已经笑着表明她的身份。
  ――亲戚。
  明礼印象中的家虽小,但五脏俱全,没有一处是空出来没有作用的,如今时隔多年再回到这个地方,时光仿佛在这里停驻,唯独墙上的全家福换了主角,她站在门口,原以为自己会难过,没想到却毫无波澜,甚至在养母给她找来干净拖鞋时,摇头拒绝说自己很快就走。
  养母的表情变得迟疑,找不到更多的话要讲,于是只能问她吃过没有。
  明礼从包里拿出那条丝巾递给她:“上次你落在餐厅了。”
  “啊。”养母看着那条丝巾,一时间忘了伸手去接。时间过了多久?五年?十年?时间只是数字,这么多年再多的坎也都这么过来了,人生无非就是无数次的送别,他们这个年纪,没什么看不开的,早在遇见明礼的时候,她跟丈夫就想过,这孩子用途只是陪伴,弥补人生的遗憾。仅此而已。
  但此刻她沉默着,找不到更多的话,眼眶却莫名其妙变得湿润。
  多奇怪,重逢那天并没有这么多的感慨,如今却生出无限惆怅,甚至想起许多本该早就被遗忘的回忆,从命理第一次被带到这个家头也不敢抬很多天没有说话,到她第一次喊爸爸妈妈,这些片段在脑内闪现,一次次冲击着她的泪腺。
  “明礼啊――”
  她该是有很多话要说的,然而说完这三个字之后,就陷入了沉默。
  她料定明礼看穿她情绪的起伏和背后的内疚,但明礼没有抬头,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像第一次到这个家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
  唯有时钟在滴滴答答地流走。
  不知过了多久,明礼才轻声叹了口气。
  “我以前想过很多次,回到这里的画面,但确实……没想过是现在这样,我以为我会难过、会不甘,可是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么些年,有人能陪在你们身边,也很好。当初你们没有亏待我,在这个家里的回忆支撑了我很多年,我很感激你们。”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了鞋柜上,听见身后的女人已经泣不成声。
  这时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涌了出来。
  这样也很好。
  她想,这样也很不错,回忆就该跟故事一样有个结局。
  感应灯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刻就亮了,楼道里有老人买完菜从下往上走,她空出距离,匆匆往下,初冬的冷风灌过来,手机在兜里嗡嗡作响,养母不知道从哪儿要来她的联系方式,给她发来短信。
  ――当初我们也不想把你送走的,明礼,爸爸妈妈也有苦衷。
  短信下面一条就是纪崇问她在哪里。
  明礼坐在儿童游乐设施旁边的长椅上,年轻的父母带着小孩儿玩荡秋千和滑滑梯。
  她回复纪崇:很久之前,我就在想一个问题。
  纪崇没问她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顺着她的话题问她:什么问题?
  明礼: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喜欢我,是要聪明伶俐还是善良可爱、热情开朗,我完全搞不明白,又不希望你知道我在为之努力,认为心意被发现是一件很抬不起头的事情。
  纪崇:如果你当时告诉我你喜欢我,我只会欢呼雀跃,然后对你说你先不要讲,让我来说。
  明礼:可是我不知道啊。
  明礼:可是我不知道在我喜欢你的时候,你也看向了我。
  明礼:就好像现在,哪怕当初的心意得到了回应,但我仍然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哪怕你告诉我,你对我说不要想太多,可我控制不住,我知道是我太敏感脆弱,总忍不住发散,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控制,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我的过去,我住在一个便利店二楼一个很小的房间,晚上能听到他们在楼下打牌的声音,我房间对面就是厕所,半夜总有开门关门冲水的声音,我很多天睡不好,怀疑门锁没有作用,在高三下学期因为睡眠问题我去医院开安眠药,医生害怕我自杀,叫我父母陪同,我亲爸觉得我大题小作,我后妈一分钱不想给我多花,所以我想到其他的办法,我在夜晚看着窗外的路灯,想象我是里面的灯芯,我被玻璃包裹,我完全绝对的安全。
  明礼:可是纪崇,我发现很多东西无法克服,只能遗忘,我知道什么样才是健全的、好的人格,但是我没办法更改,我不知道怎么变成一个阳光开朗的人,我很难和自己自洽,发现自己不够好的痛苦也远大于想要改变的决心,所以我发现,我更适合和自己相处。
  明礼:你很好,我很喜欢你,但是靠近你,痛苦和自卑总是如影随形。
  明礼:所以,还是算了吧。
  对话框那边很久没有回复。
  她也不需要看纪崇给的任何回应来动摇自己的决心。
  她不敢让自己后悔,破釜沉舟一样删掉了纪崇的微信。她的行李并不多,走廊对面是最沉重的一件,他都能丢掉,其他的也不再重要。她以前觉得自己除了绥北和贵州就没有地方可以去,但现在打开购票软件,发现能去的地方数不胜数,她的人生可以有很多站,第一站选在了杭州。
  一个人的旅行轻装上阵,在网上联系了房东,将一间小院租了一个月,而后她找了绥北的房产中介,给他钱让他帮忙开门,又找了打包行李的公司帮忙收拾东西给她快递到杭州来。
  房产中介在电话那边说她是他见过最奇怪的顾客。
  她推开窗,看见外面流淌的河流,笑着说那也不错。
  她听见电话那边嘈杂的声音,没有问对面住着的人还在不在。
  她后悔过,在刚搬来杭州的时候,觉得自己过于幼稚,像个小孩子,世界里非黑即白,不存在缓冲的中间地带,其实远可以不到分手的地步,完全可以跟对方沟通,告诉他自己的全部顾虑和所有难言之隐,然后等待他参与其中给一个解决方案。
  然而在一次夜间,她忙完工作,顺着桂花香出去散步时,突然觉得生活变得很慢,它成了一阵风,也成了空荡街头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这种独处带来的舒适感让她心安,不会担心自己的过往被人察觉后可能会被讨厌、被同情,没有那么多摄像头一直对准她。
  这种舒适感远大于离开纪崇时的难过。
  从冬天到春天,又从春天到夏天。
  她在杭州停留了很久。
  到一个夏天时,她因为工作打开微博,看见关注的博主新发的一条微博:
  ――他说,那是他一生之中,不可战胜的夏天。
  下方是一个视频。
  明礼点开,看见了纪崇的脸。
  他坐在昏暗的房间,一个人拨弄着吉他,光线像是四季,轮转着一点点落在他的脸上。
  她在树下停住脚步,听见他的声音,透过听筒对她说。
  遇见她的以后,四季都变成了夏季。
  而后每一个夏天,都是不可战胜的夏天。
  -
  有一天。
  纪崇推开房门,看见对面房门敞开,许多人进进出出,一个染着黄毛的男人蹲在门口正在刷短视频。
  他走到他面前,问他,这里住的人,不回来了吗?
  男人仰头看看他,又看他走出来的位置,才说她不住这儿了。
  算是意料之中。
  当初明礼转学也是这样,什么话也不多说,一夜之间仿佛销声匿迹般,从来不会给任何告别。
  导致很多时候他都觉得重逢和恋爱都只是一场盛大的梦境。
  回味所有片段,他甚至很难找出明礼喜欢他的蛛丝马迹。
  唯一泄露她情绪的,只有提出分手时,她说的那句我很喜欢你。
  可是也没见过有谁是把分手和喜欢相提并论的。
  他也有很多事情要做,恋爱不是人生第一要义,没听过有谁是因为失去爱而瞬间死亡。
  他准备离开往电梯的方向去,刚站起来,又听见那房产中介说:那女孩子也是个怪人,当初在小红书加我微信,问能不能租房,我问她要什么地方的,你猜她怎么找?
  他想起又乐,坐这儿等着也是无聊,打开手机翻找聊天记录试图从纪崇这儿获得认同感: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租房是发抖音截图里定位的地方,问我有没有这附近的房。
  几乎怼到面前的手机屏幕,赫然就是明礼的微信头像。
  对话框被翻到最上明礼发来的一张截图。
  他点开,看见的是他朋友的抖音界面。
  ――我朋友初次亮相,评论区的各位可以把我比他帅打在公屏上了。
  定位是在朋友的工作室。
  当初只是随便发发,没成想真带来了生意,不小心点到的定位成了神来之笔。
  朋友至今提起都忍不住夸赞自己的经商头脑。
  没想到这一条抖音会出现在这里,纪崇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手在颤抖。
  “是不是挺有意思?”黄毛伸手讨要自己手机,没成想眼前这个帅哥拿得很紧,他顿时困惑:“干嘛呢帅哥,这我手机。”
  正午的阳光懒懒往这边落。
  纪崇松开手,看着脚边的阳光,突然听见一阵门铃声。
  进进出出收拾房间的工作人员误触到门口的门铃,在做卫生的保洁立马走到门口问他们在干嘛。
  毫不相关的画面,纪崇却想起那个心血来潮的午后。
  他打着哈欠从房间出来,摁响门铃的时刻,他仍然在犯懒,思考着一会儿要吃些什么。
  直到房门被打开,他抬头看见女生明显诧异的表情。
  那是他以为命运安排的重逢。
  以为她眼里所有的情绪都是因为意想不到。
  没想到却是她的一场豪赌。
  像是高中那年。
  他不情不愿走进教室,懒懒趴在桌上补觉,听见身边传来细微的声响。
  他抬头,看见女生顿时僵住的动作,整个人几乎快瑟缩起来,轻声对他说不好意思。
  时隔这么这么遥远的现在。
  他突然意识到,明礼当初说的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你是什么意思。
  风从多年前吹到现在。
  学校门前早已关门的奶茶店嘎吱嘎吱地拉起卷帘门。
  被尘封在最里面,蒙灰的一张纸条上写着。
  ――冬天可真漫长,但好在,因为你,我遇见了我一生之中,不可战胜的夏天。
  多年之后的明礼才发现。
  不可战胜的不是夏天。
  也不是活在记忆中支撑她好多年的纪崇。
  而是喜欢纪崇时对每一天都存在幻想的自己。
  她因为他而喜欢花、喜欢树、喜欢每一天的天空,喜欢每一次上课铃和下课铃。
  她喜欢因为他而激动雀跃的心脏。
  当初被尘封的日记,当时晦涩难言只能用字母代替的暗恋心事。
  终于可以落下最后一笔。
  对明礼来说,暗恋是。
  我喜欢因为你而热爱生活的自己。
  而对纪崇来说。
  暗恋是推开房门,看见她的那一刻,早就放弃幻想的爱情死灰复燃。
  黄毛看着突然狂奔的男人。
  诧异地冲他喊:“你去哪儿啊帅哥?电梯只有一个能用,还有一个在维修!”
  纪崇没有回头,他冲往安全通道的方向。
  他想,人的一生不会只有一个夏天。
  他可以一次,又一次,敲响她的房门。
  直到她终于打开。
  然后他就笑着,若无其事地对她说。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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