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欺骗过您。”巫马姳说:“我想要以血还血,让他们痛苦,我才高兴。我已经不再相信因果循环,我不要下辈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希望他们能尝一尝我受过的痛苦。”
巫马姳是白昼的转世,但她并不是白昼,神降临在她的身体里,但她仍然拥有自己的灵魂和想法。
“我渴望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像您一样。”
“吾?”白昼觉得诧异,语气里有微末自嘲:“吾亦不能。”
如果做神可以随心所欲,祂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神被她的某一句话打动,于是问她:“那么,你要他们的后悔吗?后悔对你所做的一切,真心诚意的忏悔。”
“不,那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巫马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只要他们痛,要他们失去所珍视的一切,他们的后悔一文不值。”
“吾明白了。”
神在大是大非上有自己的原则,但也会有偏心和私心。
白昼怜爱巫马姳,所以为她破例,但在此之前祂仍然有一个问题要问她:“国不可一日无君,否则将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巫马城和巫马塘这两个人,总有一个人要做皇帝,你觉得呢?”
巫马姳道:“我无法去决定一个国家的发展,也不想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去为难您,但是……我不信,他们对我都如此残忍,又怎么会是一个真正的仁君?”
巫马姳把这个难题又扔给了祂,这实在是叫神头疼。按照既定轨迹来说,妫海塘会成为新的国君,妫海城则成了废帝,被幽禁于王府之中,在未来的某一日悄无声息地吞金自尽。
从百姓的角度来说,妫海城喜怒无常,宠幸奸臣,使得朝廷上下从枝叶腐烂到根,沉重的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来;而妫海塘贤名在外,善待士兵,听说所到之处不仅吩咐手下不得扰民,还会发放粮食衣物……
就这样看来,妫海塘比妫海城更适合做一个皇帝,只是巫马姳的话引发了祂的深思,为什么皇帝的人选一定要在这两个人中诞生呢?两个对枕边人都如此残忍的男人,真的会善待臣民吗?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白昼看向远处的虚空,在混乱的时间里看到了这个朝代的未来。
妫海塘会变成第二个妫海城,他的贤明并不是因为他本性如此,而是他不得不做出贤明的样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等到心中巫马姳的声音安静下来,白昼才看向面前的皇帝:“陛下,自先帝赐婚之后,巫马姳从未做过越矩之事。陛下也糊涂了,陛下是天子,怎会故意引诱自己的弟媳?如今陛下把我扣留在宫中已久,从未问过我的意愿,便要举行封后典礼,这与陛下今天的话,难道不是两相矛盾吗?”
白昼这话也没错,巫马姳又不是同时和两兄弟谈恋爱,最多是谈了两个前男友,只是到最后发现两个都不是好东西,便一心一意只为自己谋划。可惜她太稚嫩,筹码太少,被别人一眼看穿了所有底牌,输得无比惨烈。
旁边跪着的宫人低着脑袋听主子们吵架,他们不是没有思想的木头,当然也会想:
如果巫马姳真的和他早有私情,早就欢天喜地地应下来了。可宫里人人都知道,这位巫马小姐似乎并不那么情愿成为陛下的皇后。
尉迟嫣婉这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匆匆地挡在白昼的面前:“我日日与阿姊在一起,若阿姊和陛下早有私情,我怎会不知!陛下,你不能因为得不到阿姊的心,就开始胡言乱语!”
谁叫妫海城之前的名声太差,脾气太坏,再加上白昼身上母系神的血脉作祟,更容易取信于人,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偏向了白昼。
妫海城彻底恼羞成怒:“孤还是皇帝,你们要反了不成!”
在这里进一步血流成河之前,白昼阻止了他:“陛下若总是无缘无故拿人撒气,只怕也很快不是皇帝了。”
祂毫无畏惧且平静地看向他的眼睛,直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陛下,风水轮流转,日后陛下不再是陛下,只怕是要仰仗他人鼻息度日了。”
这正是妫海城最恐惧的事情,可他无法表露,只能声色厉荏,恶狠狠地说道:“就算孤要退位,你也会是孤的皇后,绝不要想和妫海塘还有任何的可能!”
雨声渐停,只有冷冽的风刮过石阶。
宫人们跪倒在地,却像是把妫海城困在中间。
白昼站在宫人之外看他,竟让他生出一种天地旷大而人何其渺小的茫然。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角落里抱着姐姐尸体默默哭泣的宫女忽而袖中闪过一道银光,她从地上跳起来,抱着一击必杀的决心,往妫海城的胸口刺去。
“阿姊!小心!”
第23章
因白昼和妫海城站在一条直线上,宫女手中的利刃也同时对准了祂。
她带着一击击杀的决心,并不在意自己的举动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阿姊!小心——”
尉迟嫣婉着急地大喊,她的身体几乎是同时动的,不假思索且毫不犹豫地将白昼推向一边。
利刃没入血肉,是钝的。
刀剑被身体内部的骨头阻挡无法更进一步。
侍卫匆匆赶到,将皇帝、皇后以及行刺的凶手围在中间。
皇帝方才已经迅速地躲到角落,等到侍卫拔出佩剑,压着行刺凶手跪下,他才挪着虚软的腿走到正中,愤怒道:“你好大的胆子!是谁派你来的?是不是妫海塘?”
宫女方才不肯跪,是被人硬生生地压下去的,她的骨头在那一瞬间发出脆响,仿佛有人硬生生地扯开了她骨头四周的肌肉。
但她一声不吭,她的眼睛因为仇恨而充满生命力,即使贵为天子的妫海城也不由得心头一震,往后退了一步。
“昏君!你滥杀无辜,怎配为一国之君,我今日不能杀你,来日下了阴曹地府也要将这笔账向你讨回!”
说罢,那宫女竟然以脖颈撞刀,便见汩汩鲜血从伤口里流出来,好似一个人全身的鲜血刹那间就流尽了。
宫女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只是她仍然死死瞪着妫海城,目光叫人不寒而栗。
“反了!都反了!”妫海城气急败坏地说道:“孤要将此女挫骨扬灰,她一定是妫海塘穿插在孤身边的探子……她的家人现在何处?还不抓过来严加审问?”
白昼看着他近似癫狂的模样,不赞同地皱眉,人间的帝王怎会是这个模样?
作为一个公平公正的神明,祂并非觉得男子不适合当领导者,只是就她目前看来,祂所见到的男性统治者残忍自私,只知道享受权利,却从未考虑过肩上担负的责任。
白昼刚想开口,手臂却突然被人抓住,祂回头,见到尉迟嫣婉轻轻地他摇头,眼神中充满哀求,似是请求祂不要干涉此事。
“阿姊,我受伤了。”尉迟嫣婉可怜巴巴地看祂:“刚才她扑过来,把我吓了一跳,阿姊你瞧,我的手都流血了……”
尉迟嫣婉摊开手,手心正中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她刚一松手,手心的血就不受控制地滴落到了地上。
“阿姊,我头好晕啊,我想回去……”尉迟嫣婉面色苍白,似乎是因为失血“过多”而变得虚弱起来。
白昼迟疑,人类和神明不一样,他们会流血会死亡,白昼只记得印象中人类这种生物十分脆弱。
白昼很快做了决定。
……
回宫后,太医在几次传召之后才匆匆赶来,说是陛下把太医院的人都叫走了,如今才余了一个出来。
白昼不悦道:“陛下今日又没有受到损伤。”
太医一提着药箱,一路气喘吁吁地赶来,不住地抹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道:“娘娘有所不知,陛下虽然没有受到身体上的损害,却受到了十足的惊吓,也需好好调养,以免伤神,留下祸根。”
老太医是个聪明人,作为奴才,他又不能说皇帝是过于疑神疑鬼,皇帝自己说自己有问题,他们太医也只能硬着头皮给他看给他开药。
只是等太医看了尉迟嫣婉的伤口后,才大吃一惊:“皇后娘娘怎么伤得这样重?”
比起方才在寝宫狂躁不安的皇帝,皇后的反应也未免太镇定了。
尉迟嫣婉手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她低头看了一眼手心凝固的血液,理直气壮地说道:“那贼人不知从哪儿突然拔了一把刀出来,我作为皇后,作为陛下的妻子,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陛下受伤,于是……”
太医极为感动地道:“臣明白了,娘娘为了陛下的安危不顾自己的安危,实在是感天动地!”
当时场面混乱,白昼又和皇帝站在一处,在场所有人都以为皇后是为了陛下冒险,恐怕只有尉迟嫣婉自己才说得清她在那一刻为何那样胆大。
只不过刀都挡了,尉迟嫣婉总要为自己谋一些好处,于是她眼都不眨一下地扯了谎。她是单纯的少女,亦是世家培养出来的贵族小姐。
鉴于皇后之前那些对皇帝的痴心作为,就连皇后的侍女都没有怀疑,在太医走后,春深心疼地捧着主子的手:“娘娘,这么深的伤口,是要留疤的呀!”
这处没有他人,春生道:“您金尊玉体,何必要替陛下挡刀?”她有些埋怨地看了一眼白昼,小声嘟囔道:“反正陛下也不把你放心里,之后还要有两位皇后……”
尉迟嫣婉的脸色说变就变:“出去!”她毫不客气地斥责贴身宫女:“不要让我再听到你这样的话!”
春生既委屈又不解,退下去之前忍不住大着胆子往白昼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自家主子满面笑容得与祂谈话,和方才又像是变了两个人一般。
这巫马姳是不是会什么巫术?春生心道,皇帝为祂丢魂落魄,自家小姐不但不吃醋,反而对祂比对皇帝还要亲近。
她自幼跟着小姐,可从来没见过小姐对谁这么百依百顺过。
春生离开后,尉迟嫣婉有些紧张地抓住白昼的手:“阿姊,你别误会,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个侍女太多舌,明日我就将她换掉!”
“她不是你的陪嫁侍女吗?”
“那也只是个下人。”尉迟嫣婉纯真无瑕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特别的残忍:“她怎么比得过阿姊?我不喜欢就可以把她换掉,我是皇后,还有谁能管我不成?”
尉迟嫣婉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抱怨道:“今日那个行刺陛下的宫女也真是好大的胆子,先是来惊扰阿姊,后竟敢行刺主子,临死了还敢说那样大逆不道的话!陛下要将她挫骨扬灰,我正觉得痛快!阿姊干嘛要为她求情?”
在尉迟嫣婉心里,宫人和主子是不同的,宫人就像器具,可以使用,也可以摔碎。她完全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她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尉迟嫣婉的感情只会对她眼中的人付出,而不是“器具”。
尉迟嫣婉还有些吃醋:“我的手都被她刺伤了,若她还活着,把她千刀万剐都不为过!若是她伤到了阿姊,我要让陛下诛她九族!”
第24章
尉迟嫣婉的声音渐渐小下来:“阿姊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尉迟嫣婉觉得有些委屈:“不过是个宫女罢了,而且她刺伤了我,阿姊却不心疼我!”
白昼说:“我心疼你,也心疼她。”神爱世人,不分贵贱。
可是尉迟嫣婉不满:“你不许心疼她!她是咎由自取!陛下都把她姐姐给打死了,她还要赶着来送死!”
白昼试图和她讲道理:“嫣婉,她为她阿姊的死感到伤心愤怒,她为之报仇的心正如同你对我的保护之心,这没有什么不同。”
“怎么会没有不同!”尉迟嫣婉生气地拂开了祂的手,她在那一瞬间觉得手臂刺痛,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又有些后悔,但她仍不改口:“她们怎么能和我与阿姊做比较?”
她本以为可以得到阿姊的宽慰,可阿姊却突然冷了脸:“嫣婉,你生来是世家贵女,没有吃过苦头,有些娇蛮任性也很正常,但如果你轻视别人的性命,那就不仅仅是娇蛮任性,而是一种恶了。”
尉迟嫣婉只觉这话十分刺耳,赌气说道:“阿姊既是这么想我,那我便是吧!”说罢她便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春生看了一眼白昼,见祂巍然不动地端坐,一点也没有劝阻自家娘娘的意思,心中不免生了几分埋怨。
她急匆匆地追着主子出去:“娘娘,外面还下着雨呢!”
春生的声音落入雨中,渐渐地变得不清晰。
喜妹劝祂:“小姐,时候不早了,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便早些歇息吧。”
白昼眼眸微垂,似乎在思虑自己刚才的话是否说得太重了些。尉迟嫣婉让祂想起一位久不见的故人。
那时候祂的脾气没有现在好,为了能使妹妹记住教训,祂便将祂关到自己身边。
祂们是孪生姐妹,却并不适合待在一起,祂们的力量会灼伤彼此。
可是瞑昏却从来都不在意:“早知道犯错能让阿姊亲自来抓我,我只恨当初做得还不够——”
祂在祂打坐的时候扰乱祂的心神:“可是一想到阿姊因为我很难过,我又不忍心。”
白昼无声地叹了口气,喜妹见祂要出门,赶忙撑伞跟随,问道:“小姐,您这是要去哪儿?”
“去看看嫣婉。”
喜妹便说:“小姐似乎对皇后娘娘很上心,其实小姐那些话说便说了,也不必特意为这事去一趟。现在夜深了,霜露重,真要去的话不如明朝吧。”
白昼脚步未停:“你觉得我对她很上心?”
“是呀,小姐对二小姐都不曾如此。”
皇后宫中,尉迟嫣婉也在问侍女同样的问题:“你说——”她手一指,随便指了一个宫女:“我对巫马姳如何?”
宫女知道皇后的脾气差,颤颤巍巍地答道:“娘娘对巫马娘娘极好。”
“祂今日竟然为了两个无关的宫女说我!”尉迟嫣婉气急了又有些委屈,“难道我还比不上两个宫女?”
尉迟嫣婉的视线往旁边一瞥,瞧见跟柱子一样呆站着的春生,没好气地说道:“过来!”
尉迟嫣婉又问:“你说我对阿姊如何?”
春生道:“娘娘对巫马氏十分用心,从未见娘娘对哪个人这样好过,可祂竟不领情,一点也不值得娘娘对祂的用心!”
尉迟嫣婉沉着脸,摸小指上的尖锐指甲,忽而抬手,便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春生瞬间肿了脸。
有湿润的液体从脸上流下来,但春生并不敢擦拭,“娘娘息怒。”在得到尉迟嫣婉的命令之前,她并不敢起来。
“谁允许你这么称呼祂?”尉迟嫣婉的脸色沉得叫人害怕,她这些时日在白昼面前表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情态容易让人忘记她从前的刁蛮。
尉迟嫣婉从来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
春生匍匐在地上,等待着她的发落。可许久都没有再听到主子的声音。
深秋的寒意顺着冰冷的玉石往她的膝盖里钻,她的陈年旧伤又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