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没再说话，只是安静的剥花生。花生壳子被捏开，轻轻咔嚓一下。一下又一下，也一点都不吵。
三娘的子推燕，挡住了宫中兽苑的一只狮子。
身临其境，才知道不可思议。
若说是巧合，那实在太过巧合了。
这世间，多奇人异事，天下要乱的时候，总是特别明显。
他说不上来，可眼前的龙三娘，以及这整个无味馆，都像是个谜题。
是他喜欢的那种谜题。
而龙三娘，也是他喜欢的那种……谜一样的女子。
至于身份，没关系的。什么都好。
只是，他有些在意的道：“我今年二十一岁，不小啦。”所以叫我小将军不好。
第10章 面茶
三娘只是笑：“那或许，我好几千岁了呢？”
眨眨眼，等着薛冲反驳。
可薛冲只是抿唇，许久后轻叹一口气，继续剥花生。
唔，这个小将军，有点好欺负啊。
薛冲被调职回京，是源自朝堂上的一些事。
如今，他虽然还是个将军，却不能在边疆领兵，只能在燕京城赋闲。
他不喜欢朝廷给的宅子，所以特地自己买了一处。
是个不大的府邸，但是修建的很好。之所以空了下来，是因为里头有些不好的事发生过。
如今说来，这宅子是不干净。
他一身的刀兵之气，自然是不怕的。
只是回到了宅子里，就觉得空旷。只有从韶州老宅里来的几个老仆。实在是人少。
无味馆里，晚上三娘不想下厨。就在大堂里坐着收钱。
听着食客们聊天，这一屋子基本都是附近的人，所以也认识。
就算是不认识，多少也都面熟。
所以聊个八卦，就很是有参与度。
“哎，你们知道么，马婆子家出事了。”
“怎么回事？”自有人好奇。
马婆子就是前些时候倒卖了公主府七八个丫头的那个牙婆。她做牙婆有年头了，从她手里倒卖出去的人不少。
偏她心眼不好，遇见了好看的，就为了多卖钱，只往那青楼妓馆里卖。
十分的苛刻。可因为她做这生意，家里就积攒了不少银钱。
两个儿子生在普通人家里，倒有些少爷习气。
出事的就是她大儿子。
“马婆子那大儿子不是叫马善嘛，叫马善，他可一点也不善。强抢了个貌美的小尼姑，如今被官府捉了，正下狱了。还不知如何呢。”说到这里，贺大叔回头问三娘：“三娘啊，张捕头这几天没来啊？他知道这事吧？”
“是有这么一回事。这小尼姑誓死不从，自尽了。”三娘道。
“哎哟！可真是个刚烈女子。人家可是个尼姑啊！这天杀的马善真是作死哦！”
“还没说完，这不马善进去了。马家是想出钱把他救出来。怎么也不要叫他被判个砍头啊。按说马家这些年积攒的银钱不少。可正经到了用时候，那马婆子才发现老马他把家里的钱倒腾出去了一大半。竟是跟人家合伙放印子钱。可惜，人家跑了，他也亏了。”
“哎哟这不就是报应么？”众人嘀嘀咕咕，都觉得马家活该。
害了多少好姑娘啊。
自古，这倒卖人口的就不是什么上台面的营生。名声自然也就不好。
三娘若有所思，轻轻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听着大堂里的人们说话。
等夜深了，无味馆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三娘就出了门。
街上起了薄雾，四周依旧还有人，不过三娘信步走去，一样是无人可见。
走了许久，渐渐到了人迹稀少的城北。
渐渐听到了一些声音。
那是低沉沙哑的哭泣。
转过一处转角，就看见一个破败的牌坊，下面一个衣衫褴褛的尼姑正在哭。
她面色青白，惶恐无依。看样子，分明不过十五六岁。
“真可怜。”三娘轻轻叹气。
小尼姑抬起头：“你看见我了？”
“是啊，我就是来找你的。我想你一定又冷又饿，在这春日寒夜里，大约需要一碗面茶。”三娘道。
小尼姑有点愣怔的站起来：“面茶是什么？”
“面茶，是一种能叫你温暖的食物。跟我走吧。”
小尼姑愣愣的看着三娘，迈出了第一步。
三娘一笑，伸手从不远处卖伞的铺子里，拿来一柄刚做好的油纸伞递给了小尼姑：“撑着，不要怕。”
那伞是实物，可经过了三娘的手，小尼姑也能举起来了。
才走过半条街，就见对面墙下站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那人长身玉立，一身的煞气。
穿玄色劲装，腰束革带，将劲瘦有力的腰身勾的十分好看。
墨发如云，束在头顶。剑眉星目，红唇却轻轻抿着。眼中是复杂的情绪，手死死攥着，看着这边的人。
三娘歪头一笑：“嘘，小将军莫要开口，小将军煞气重，这小尼姑轻易经不得冲。”
薛冲嘴唇抿的更紧了些。
三娘却依旧是眉眼带笑，丝毫没有被人看见这些事的紧张。
薛冲看了一眼那小尼姑，也果然没开口，只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一道走。
须臾，回到了无味馆。
没事做坐着吃东西的张大看了一眼后头跟回来的薛冲，只是憨厚一笑就不管了。
后院除了樟树和榆树，还有一株桃树，一株合欢树。
北方甚少见合欢树。可有三娘在，自然能养护的极好。
还是春日，树木也不过刚才发芽。
树下的书桌边摆着的凳子上，都铺着软乎乎的垫子。
三娘叫那小尼姑坐在垫子上。
“小将军是要一起等，还是看看我做饭呢？”三娘笑着问。
薛冲沉默的跟着她进厨房。
三娘就先不管他了。
胡大娘帮她生火之后就先出去了。
三娘挖了半碗玉米面，半碗小米面，半碗白面。将烧热的锅擦干净。
将面粉混合倒进去。
再用铲子轻轻翻搅。
火不太大，一根木柴缓缓烧着。锅里的面渐渐有了颜色。那是一种焦黄。
轻轻翻搅，叫所有的面都炒成这样的颜色。有淡淡的香气冒出来。
三娘用铲子将面全部弄出来，放在一个黑瓷盆中。
把锅清洗一次。
薛冲主动接过了洗锅的水倒出去。
三娘只是一笑，并不管他。
锅中再加水。
取一个大一点的碗，取一些炒好的面，加冷水搅拌成稀糊状，先放着。
跟大灶台连着的小锅也烧开，将昨儿留着的牛油脂肪切成丁，丢进锅里慢翻炒煸油。
切一坨泡好的木耳，再切一片泡好的海带。
此时锅里火开，将那一碗糊糊慢慢倒进去，用大勺子搅拌。
就是一锅不算粘稠的面茶。
再把配料倒进去，加上盐，和炒好的花椒末。
小锅里的牛油脂肪已经成了渣子，就用另一个勺子将渣子慢慢捞起来，也倒进大锅里。
那一股子面茶混着牛油的香气就扑面而来。
再切一小把葱花撒进去。将胡椒粉撒一些，在这春夜里，或许这一碗便能暖了人的魂魄。
第11章 不做人了
小尼姑看着面前的一碗浅褐色的东西，有些无措。
她脸依旧青白，身子也在轻轻发抖。
“来吧，尝尝。”三娘笑着，将一个勺子放进了她的碗里。黑瓷碗里香气萦绕，白气袅袅。
小尼姑拿起勺子，她手背上是淤青和红痕的印记。
她低头，喝了一口。然后又一口。
她已经是个死魂，理应感受不到寒冷炎热。
可她还是在这春夜里，感受到了置身冰窟一般的寒意。
但是此时，这一碗面茶，却渐渐驱散了她的寒冷，也驱散了她的惧怕。
等一碗见底了，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如果死魂也会出气的话。
“谢谢你。”小尼姑笑了笑。
她长得好看，这一笑，叫人看着也是舒心的。
“今生已了，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么？”三娘问。
小尼姑叹口气：“好像……也没什么了。我这十几年，像是梦一场。倒像是不该来这世上。如今至亲之人都已经过世了。我也……该去我该去的地方了。”
“若是可以……来生……我不做人了吧？”小尼姑看着三娘：“不知道神仙娘娘能不能帮我？ 不能也无妨，我只是这样想。终究世间万物还是有规矩的。”
“好啊。我这合欢树上，有一窝鸟雀。不过几日，就该孵出一窝小雀儿来了。你要是愿意，便就去做一只自由的鸟雀。只是，鸟雀虽然能飞天，却也弱小。遇见了鹰，也是躲不开的。落在了地上，又怕遇见了蛇。天寒时候，若是大鸟不能归来，或许小鸟就不能活下来。”
“众生皆苦，这我都懂得。只是我虽然不想做人了，却也……不想就此消失。总归是被造物造了一回的。”小尼姑道。
“我当年遇见你的母亲时候，她就是个十分有灵性的孩子。可惜，命运无常。她本能够有更自由的生活却最终还是去陪王伴驾了……”三娘轻轻摇头。
“今日，就算是我与你娘结识一场，对你的怜惜吧。不想做人，不想消失，你便从一只小雀儿做起，然后做个自在的小妖吧。”三娘笑了笑，站起来，抬头看那树上的鸟窝。
小尼姑也起身，行了一个于她尼姑身份来说，十分突兀的礼。
那更像是一个贵族女子的礼。
“前尘往事都不可追，我也并非自愿做了尼姑。今日就算一个无名无姓之人，感谢神仙娘娘。我愿意在座下做一个小妖，听凭差遣。”
三娘就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
然后，小尼姑周身化作白色的淡光。
渐渐凝结成一小团。然后缓缓上升。
树上鸟窝里，两只鸟雀已经熟睡。它们毫无防备。身下有五颗鸟蛋。
其中一颗被这一团白雾包裹着，渐渐又消失于无形。
树下，三娘歪头看着一直没说话的薛冲：“面茶还有许多，小将军一路走来饿了没有？一起吃么?”
或许薛冲有很多疑问，可他并没有此时问。
只是轻轻点头：“好，我要两碗。”
三娘就笑出来，笑声银铃似得：“小将军真可爱。”
两个人就坐在合欢树下，一起喝面茶。
薛冲或许是想了许久，只问了一个问题：“这面茶，是有什么不同吗？”
三娘就一直笑，她也想，这人会问的第一个问题是什么？
比如，你是什么人？或者，刚才那个是鬼吗？
再或者，她真能成为一只小妖吗？
或者，无味馆是什么地方之类的。
可他，问的是这面茶。
三娘于是就一直笑，笑的乐不可支。笑的云鬓松散。
“是我说了什么蠢话吗？”薛冲脸红起来，可他的表情，依旧是冷的，是温的。
“面茶，就是面茶。一种稀松平常的食物。寒夜里喝了，会叫人温暖。”三娘半晌收住了笑意。
“世间有因果。小将军想听故事吗？”三娘问。
薛冲点头点的特别快，意识到这一点，他略不好意思，但是还是道：“只要三娘不勉强。”
三娘就又笑了笑。然后才开始讲述。
“小尼姑，本姓上官。”
薛冲抿唇，心里有数了。
“我遇见她娘的时候，是三十多年前。”说到这里，三娘故意顿住，看薛冲的表情。
她的样貌，不过十八九二十岁，或者因为穿着，被看做十五六也可能。
怎么也不可能是三十多的人。
何况，三十多年前遇见的人，还被她称作孩子。于是，薛冲不会去问她究竟多大了。
三娘于是继续。
“她娘本是城外庄子上的一个小管事家的孩子。家庭和睦。我那一年无趣，恰逢金秋，他们庄子上的雪梨熟了，就去吃几颗。”
“那庄子下，曾有灵脉，纵然已经消失可食物还是很好吃的。就是那时候，遇见了她。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子。见我真身，虽然害怕，却也没有对我出手。”
“后来，我就常去。她与我熟悉了，问题很多的问我一些关于神仙妖怪的事。”
三娘回忆着，轻轻叹气：“只是凡人的命数，有时候太难改变了。她十七岁时候，进了皇宫。皇宫里，美人多，有家世有来历的更多。她一个区区小庄主的丫头，一蹉跎，就是十年。”
“终于得了皇帝临幸，生得一对儿女。可老皇帝那些嫔妃，哪一个是好相处的？不过几个月，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那个男孩子死于疾病。她本就不得宠，不过是因为生了个儿子才有些许改变。一朝儿子死了，她也坏了身子，很快就被后宫淹没。”
而后宫里，还不肯放过她。
不过又几个月，她就因为生出不详之子，妨碍皇帝寿数的理由被赐死。
那时候，她也不过还不足三十岁。
她一死，她的女儿更没人管了。
后宫里那时候虽然只有两个公主，可一个是皇后生的，一个是她这个不详之人生的……
自然高下立见。
于是，又过了些时候，有人就提出叫这个小公主出家吧，为皇室祈福。也为早夭的小皇子赎罪。
因他们一胎出来的，既然那一个有罪，这一个也是一样的。
第12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
老皇帝自然同意了。于是还不到一岁的公主就被送出去了。
跟着的，只有一个奶娘。
也幸亏这个奶娘是个好心的，将她照顾到了三岁才走。
小尼姑后来还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可那时候，老皇帝日薄西山。
没多久就过世了。
她心里纵然有再多的怨恨和不甘心，最终也都化作了叹息。命运如此，无能为力。
去年老皇帝过世的时候，她在庵堂里，磕了三个头。
也是去年，她师傅圆寂了。
从此，小小的尼姑庵就剩下三四个人。
她也是无能为力，才出来化缘，谁料第一次出来，就遇见了马善这个混蛋。
死于非命。
“小尼姑身世凄凉，却纯洁至此，勉强也算得上故人之子，所以我去带了她回来。”三娘说完，不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