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闻陈太嫔待老皇帝情真意切,看来是了,爱到冲昏了脑子,不计自己的死活,可真叫人歆羡啊。
「皇上就在这呢,你咒皇上死么?」我捏着她的下巴,逼她仰起头直视霍江沉胸口的龙纹,「你说,你那天看到了什么?」
陈嫔剧烈地摇晃着脑袋,挣脱开我的桎梏,猛然一口咬在我的食指上,拼尽了浑身气力,留下赫然两道齿痕和几缕浓血。
我笑了,任凭她使劲,真的可怜,只能用这种方式不痛不痒地攻击她恨之入骨的杀夫仇人。
她咬累了松开口,一口血啐到我脸上继续谩骂:「你这贱人,你害死先帝,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太嫔累了,送太嫔回去休息吧。」霍江沉终于开了口,然后他半收在袖子里的手探了出来,捉住我的掌,小心摸索着新生的血痕。
「皇上,有人看到了,该怎么办呢?」在陈太嫔被拖走的大吼大叫中,我问我的小皇帝。
霍江沉专注着那道快要露出森森白骨的伤口:「朕相信皇后。」
我拔出手:「皇上怎么总脏我的手呢。」
他没有辩驳。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却露出了我这双手。
霍江沉对这道伤口像是对他的江山一样上心,他送来最好的药,派太医院院判日日问安。他像期待开春一样,静默地等待它的痊愈。
直到我第一次召荀泱入宫,说这皇后当得我大刀都快提不动,要他进宫来和我比试比试,让我活动活动筋骨,最后我手中的剑架上他颈脖时,一旁的霍江沉终于松了口气。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双肤若凝脂的|荑,而是这双能提刀握剑、翻云覆雨的手。
他太怕了,怕它以后拧不起剑,杀不了人,不能为他所用。
就像他要的也不是他的皇后,而是手握兵符,能让他坐稳江山的秋舆。
陈太嫔后来在一口井里被找到了,听闻她杏目圆睁,原本娇嫩的樱桃小口里塞满了石头,划破她的长舌,她的声带。
我最后帮了她一次――只有做鬼,她才能真的不放过我。而活着,她只能任我欺凌。
陈太嫔的棺椁被抬出去的时候,霍江沉站在宫楼上看着。
「只处理了一个。」他沉沉道,「皇后仁慈了。」
「陈太嫔死前受了点罪,杀鸡儆猴了,没必要赶尽杀绝。」我说。
他想我处理得干干净净,我就偏不。
事情办一半,剩下的那些服侍陈太嫔,如今不知被我送去哪儿的活人,对他是半生的威胁。
「皇后总是比朕棋胜一招。」
我们相视一笑。
事情很快就失控了,霍江沉在龙椅上发现了这一点――我早已不只是他的一双手,而是真正在他的江山里翻云覆雨的主人。我不是比他棋胜一招,而是这棋局规矩的制定者。
就如他眼睁睁看着我杀死长阳,却无能为力。
就如此刻,他轻抚着我肩胛的伤口,哪怕再想捅进去掏出我的心,却也只能企盼它快些好起来。
我咳了两声,扯住他的胳膊,哑着嗓问道:「宗将军走了么?」
他在我眼里找到三分紧张,七分期许,兴许还有些难得一见的弱柳扶风。可他厌恶这种紧张,也厌恶这种期许,更厌恶这种楚楚可怜。
他将我打横抱回床榻上,答非所问道:「朕将卫言卿下了狱。」说完还不忘嘲讽一番,「皇后喜欢在身边养狼,终于还是被咬了。」
「那皇上为何不杀了这小狼?」
「皇后若想杀他,一早杀了。」
我不可思议地苦笑道:「这么说,皇上还是在帮本宫留着佳人?」
「那朕着人赐白绫。」霍江沉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我拉住他胳膊,坐起身子,扳过他的脸:「没长牙的小狼崽才喜欢咬人。瞧瞧皇上,如今牙尖了,爪子利了,反倒不咬人了。」
霍江沉盯着我,静默了半晌,蓦地一口狠狠咬在我唇上,血的腥甜味登时在舌尖绽开,仿佛在报复我这么多年骑在他脖子上的恣意妄为。
「谁说朕不咬人。」他擦了把嘴。
然后我们相视一笑。
后来我听荀泱说,霍江沉守了我整整两日半,早朝都搁了下来。毕竟,满朝纸上谈兵的文武,怎么和我这个真帮他打下江山的皇后作比。
霍江沉真是可怜,恨我恨进骨子,比谁都更想要了我的命,却偏偏得护着我保着我,小心翼翼守着我的脑袋,至少得守到手握兵符和秋家军马的我将西北六城尽收囊中的那一天。
荀泱说小卫公子真是可怜,一介文弱,挨了霍江沉亲手抽的二十鞭,被折磨得就剩半口气,丢进阴冷潮湿的死牢里。
荀泱还说,将军也可怜。
「将军可怜什么?」他聒噪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句话撩动了我。
「小姐狠心,连将军都要算计。」
我丢下手里快看烂的西北图纸,赶忙追问:「将军果真没走?」
「小姐当着将军的面倒下去,生死不明,将军怎么走得了呢。」荀泱叹了口气,「将军可怜呐,就算知道被小姐算计了,也只有自认倒霉被算计的份。」
我冷眼瞧着他:「我只是帮将军。将军不想做的事儿,总得有个理由不让他做。」
「那小姐待将军太情真了。」荀泱这个狗东西,说着说着竟嘲讽起我来,「小姐万金之躯,为了留将军在京城,竟然肯挨这一下,战场上都没流过这么多血吧。」
我将那图纸砸他脸上:「迟早撕了你的嘴,滚出去。」
荀泱被我呼来喝去甚是习惯,撤了两步出去又回来,捡起地上的图纸毕恭毕敬递回来:「旧了,臣改日给小姐重绘一幅。」
我是算计了宗子期,是故意挨了卫言卿那一下,但我也真的是在帮子期。
宗子期不想让我攻打夜戎,倘若我就此放他回西北,天高皇帝远,他有一万个不出兵的理由。我要夜戎,也不要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
所以我把他留下来,让他回不了那块他征战数年的领地,回不了我们的故土。
至于西北,会有人接替他,会有人在我收拾完刘承谋一党,备齐粮草军饷后带兵上阵,不顾一切代价拿下夜戎城。
就在那夜子时,熟悉的梦魇又来了。
我叫破了霍江沉的安眠。
他醒过来牢牢抓着我的手,擦去我哭叫下的一额汗。
我怔怔地醒来,对着房梁无力地喘息。
「皇后老毛病犯了。」他抚着我的胸口,替我一下一下顺着呼吸,「近来次数格外多。」
待我平复下来,他不忘挖苦一句:「有人在梦里讨命么?」
我阖上眼:「最近总梦见皇上在睡梦中抹我脖子。」
「不会,朕还舍不得。」他说。
九月初七,我在宫里见了宗子期。
故意不施粉黛,着了素衣,瞧上去还是孱弱不已,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哪怕半个时辰前,我刚刚差人把京城之中给刘承谋做眼线的景安茶楼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杀人放火,可真是我秋舆从小到大的强项。
漫步在镜柳池旁,我和宗子期说:「我昨晚又做那样的梦了,做了十七年,最近做得还更多些。」
「娘娘得放过自己。」停顿片刻,他补上一句,「伤病在身,更要好生休养。」
我终究不再是他的漓漓。
以前每每和他说我在一个个长夜被梦魇追到惊心动魄,他都会用尽浑身解数抚慰我。他告诉我总有一日他要手刃那些歹人,他要攻下夜戎,为我报这血海深仇。
可如今,他像一尊佛那样,劝我放下,试图普度深陷泥沼的芸芸众生。
「那谁放过我娘呢?」他这话蓦地逼停了我的脚步,我揪着自己领口,按捺住声嘶力竭冲他低吼,「你见过我娘的尸体么?你知道那些畜生是如何虐杀的她?你看过被刀子一刀一刀剜下血肉的身体,看过被划花的脸蛋,看过零碎的四肢么?」
「夫人天上有知,也不会想看娘娘被仇恨折磨成这样。」他还是冷冰冰的,和霍江沉一样。
我也不想看我娘当年被折磨成那样。
十七年前,我娘受邀去夜戎讲学,却被沿途匪徒劫持,那些丧尽天良之人,得知她是穆州人士之后将我娘活活虐杀致死,还将尸体抛在城墙角。
我和我爹一起去收的尸,那一天我摸着夜戎的城墙和我爹说:「我要屠了这座城。」
「屠了这座,还有下一座。」我爹背着我娘的尸首,回过头和我说,「这样的惨案太多了,尽收西北六城,才能保一方无虞。」
自那以后,我的人生像是为了收复西北六城,为了屠尽夜戎满城而活。
我苦练领兵打仗的本事,建功立业,拉拢军心。我不惜忤逆我爹,甚至间接害死了我哥。
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有兵马不够,还得有军饷,有粮草,更得有皇帝的号令,有朝廷的话语权。
军饷粮草是肥差,喂饱了朝廷里那么多贪官污吏,唯独没有喂饱上阵杀敌的将士。
于是我毁了和宗子期的婚约,嫁给了当时的睿王,也是能与太子一争皇位的人――霍江沉,我要好好尝一尝权力的味道。
后来荀泱和我说,我的喜轿抬进睿王府那日,宗子期抱着他久藏的女儿红从早喝到晚,他说这酒藏了几十年,是要等娶漓漓进门的日子开的,既然等不到,喝了便罢了。
于是他喝了三灌,分了十七次灌下去,佳酿的香气荡满了军营。
「我家小姐的好日子,大家都喝个痛快!」他举着碗,满眼朦胧的氤氲。也许那一天他也在雾气中看到了他凯旋时在城外迎接他的漓漓,找他身上伤口的漓漓,和他一起舞刀弄枪的漓漓。
许是喝得太多,最后他瘫在酒罐子上和荀泱嘟囔着:「漓漓是要成事的人,这样的人,心中的执念比什么都重要,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婚约。」
然后他和荀泱说,去京城守着漓漓吧,至少保住她的性命。
那是他最后一次叫我漓漓。
现在,他叫我娘娘。
他和我说:「娘娘既然无碍,下官便回去镇守边疆了。」
第5章
晚上,我从椒房外的老槐树下挖了一坛子酒出来。
霍江沉当上皇帝那一年,我在这埋了二十坛女儿红――这是子期为了和漓漓的亲事备下的数目。
这些年里,宗子期每攻下一座城,我就开上一坛,前一次是他上月回朝的庆功宴。这一次无缘无故,就是想浪费些佳酿。
第一盏,先一如既往浇在地上敬我爹。
他缠卧病榻之际,正是我刚当上穆州皇后的时候,那时他身边陪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宗子期。
自从皇宫起火,太子身死,老皇帝病重的消息传到西北,我爹便对我拒不相见,更是宁死不肯进京。我曾亲自回到西北跪在营帐外整整一夜,也被他当众给撵了去。
堂堂国丈,如今在西北荒原的沙尘中噙着最后一口气。
我带了剑和三十万秋家军的兵符一路西行,驾着陪了我十四年的老马在黄沙中穿行百里,最终被军营外齐刷刷跪了几排的士兵奉命拦行,说老将军叮嘱不见小姐。
我将兵符狠狠扔在地上:「兵符在此,谁人敢阻?」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回应。我长剑开路:「我杀过那么多人,不介意今日先血洗自家军营,也算为日后血洗夜戎先练练手。」
「请皇后娘娘进。」最后,那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营帐一角响起,为我解了围。
不过寥寥数月,再见到宗子期,却像陵谷沧桑,东海扬尘。
我风尘仆仆,满面黄沙,他依旧剑眉星目,七尺昂藏。我们都那么克制,可偏偏是这样若无其事的自然,搅的人心口尽是蚁噬的痒,又是刀剜的痛。
「娘娘请。」片刻回神,他说,「老将军不大好,怕是挨不过几时了。」
终于,我见到我爹最后一眼。
只是我见了他最后一眼,而他从未瞧过我一眼。
病榻前,他拉着的是宗子期的手,一字一顿的嘱托也是说给他听的:「你要对皇上忠心耿耿,精贯白日,赤心报国,死而后已。」
宗子期连连点头。
「倘若皇后不臣,生了二心……」他深吸一口气,「你切要除之,以守秋家百年忠烈。」
最后他那口气终于释了出来:「儿啊,这些年我和你说的话,切记,切记……」
他一撒手,脑袋沉沉地撇向我的方向。他仿佛就憋着这口气在等我,等到了我,我爹才能安心离去。
最后,他把宗子期当作他的子嗣,他的传承,他的捍卫者。
我在西北军营留了两日,再见宗子期,是他来下逐客令:「娘娘,恕臣冒昧,老将军要入土为安,娘娘在这,怕是扰了老将军生后清净。」
「你恨我至此,竟是瞧我都嫌碍眼?」
宗子期不看我,也是打那之后,西北也好,京都也罢,他跪皇上却不跪我,他敬皇上却瞧也不肯瞧我一眼。
「是老将军走前交代,身前生后,不想再与娘娘瓜葛,您千金玉体,还是早日回朝,莫受这风吹日晒的好。」
我问他:「你叫我什么?」
他说:「娘娘。」
我问他:「我爹叫我什么?」
他说:「皇后。」
我问他:「那漓漓是谁?」
他不再应答。
漓漓是一壶薄酒,随着那日他的烂醉被扬撒在西北的土地上,化成满营酒香,最后干涸于这方荒漠。
我当然记得这些年我爹和我说过的话,我也当然知道我不再是漓漓,而是穆州的皇后,是西北六城未来的主人。
我去牵我的马,我的马老了,牵着它,我想起来时的滚滚黄沙中,它渐重的气息,渐慢的步子。我摸着它的皮毛,仿佛看见马背上的日子,看见西北六城的轮廓,看见我誓要血洗夜戎的朝朝暮暮,而如今,我攀附着权力一点点膨胀,它也老成了这样。
「我们走吧,这里不欢迎我们了。」我抱着它的颈脖,把脑袋依在它的眼睛旁,眼角久违的泪花溢出,慢慢濡湿它眼角的一寸白毛,「我爹走了,这世上,只留我一个人了。」
军营外,宗子期送别我,我最后问的一个问题是:「倘若真有我爹说的那日,你会怎么做?」
「若真有乱臣贼子,臣必除之后快,尽人臣本分,捍秋家名节。」
「那就好。」我拍了拍他的肩,「本宫等这一日。」
「娘娘。」宗子期唤住背过身的我,「臣,永远不愿有那一日。」
我笑了笑,一扯缰绳。
前尘往事忆起来总是叫人感伤,饶是我以为自己这些年早已铁石心肠,心还是揪着痛。
一盏酒遁入地面,我和我爹说:「那一日,就快了。」
在月下自斟自饮了两盏后,不出所料地觉得闷酒醉人,了无情趣。霍江沉自然不会陪我,想来想去,我让人去狱里提了卫言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