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公子身上的伤养好了一些,衣襟下斑驳的鞭痕却还是若隐若现,瞧着叫人心疼。
「娘娘身子无碍了?」他瞧见我安然无恙,一时间竟不知该欣喜还是失落。
「可能比你还好些。」我抬起他的脸,卫言卿枯白的唇上没什么血色,瘦削脸蛋的线条愈发锐利。
我把他扶起来:「来,陪本宫喝一杯,喝完,本宫放你回去伺候你没了舌头的爹。」
卫言卿又摆出了文人那一套:「下官不胜杯杓,不会饮酒。」
「卫公子,这世上吧,有些事你不会,但你得硬着头皮去做,比如饮了本宫的酒。而有些事你不会,你最好想都别去想,比如抄把剪子往当今皇后的心口上戳。」说着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趁着他就要仓皇伏地,我先一把拽住他:「别别别,千万别跪,花前月下,桂酒椒浆,可别跪坏了本宫兴致。」
卫言卿只好端起一杯,怔怔地盯住半晌,壮士赴死般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子时将至,我等了半宿的东西终于来了。
看到暗夜中勾勒出荀泱的剪影,我心头一颤。偏偏树上的乌鸦不识时务,叫得闹人,我于是信手拔下卫言卿腰间的坠子,手腕发力朝树上掷去,一声短促的哀鸣,静谧长夜便只剩荀泱迫近的脚步声。
他将西北的快报送到我手上,低声道:「娘娘,成了。」
一语必矣,荀泱作了个揖,像是没来过一样,消失在夜里。
「荀大人说的话,连只乌鸦都不能听?」卫言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一只鸟罢了,死了不可惜。但你要是乱说话,死了就可惜了。」我看向那乌鸦死去的地方,「卫公子见过寒鸦么?」
「寒鸦居于西方,京城少有。」
是了,寒鸦,一种春来秋去的候鸟,常常在暮秋之际离开西北,归去南方。
卫言卿当然不会知道,九月初一,是西北边疆独有的寒鸦节。
沙场苦寒,军中将士把候鸟的离去当作自己的归乡,往往在寒鸦节这日跪拜自己东南方向的亲人,也会在这日祭拜沙场上逝去的英魂,将他们的排位一一陈列,并面向东南,愿他们如同寒鸦鸟一般魂归故里。
这是西北边境的大日子,我曾经也在这样的霜序玄月,为我娘上了一度又一度香。
可今年,我做了个局。
早在宗子期回到京都那一日起,我的密诏就传到了宗子期手下的副将关苍手上。密诏上只有四个字――「煽风点火」。
我不知道关苍都做了什么,但这封来自西北的手书告诉我,寒鸦节那晚,借着北风和将士们未灭的香火,军中为已故将士寄放牌位的灵堂被一把无名的火烧了大半,据说是夜戎士兵原想趁着穆州西北军不备点了粮草,却错燃了灵堂。
真真假假不重要,反正西北军自此群情激愤,恨不能立刻一把火也烧了夜戎。
于是九月初三,我刚刚醒来那日,关苍领着五千人马突击夜戎敌营,胜了攻打夜戎的第一役。
自此,夜戎这一场硬仗,纵是宗子期万般不想,恐怕凭他的一己之力,是收也收不住了。
「寒鸦等开了春,还是要归去西北的。」不等卫言卿作答,霍江沉的声音自殿外传来。这个小皇帝,凡是我殿里有男人,他一定要来插一脚。
我见惯不惯地偎在榻上:「那倘若这春,迟迟不开呢?」
卫言卿匆匆跪下,给面前这个抽了自己二十鞭的男人跪拜行礼。
霍江沉并不理睬,冷言道:「皇后这般好的兴致,深更半夜,与外臣饮酒作欢?」
「是啊,如此兴致,偏偏被皇上坏了。」我用袖子掩住呵欠的嘴,冲卫言卿摆摆手,「本宫也乏了,你回去吧,照顾好你爹,以后还有的是需要他开口的事儿。」
卫言卿每次都这样,颤颤巍巍地来,逃荒似的走。
椒房里就剩下我与霍江沉二人,他端起一盏嗅了嗅酒香,蓦地狠狠甩下袖子,将杯盏牢牢攥在手中,醇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回京也喝,离京也喝,倘若宗子期待在京都不走,皇后是不是要日日烂醉如泥。」
小皇帝恼了。
我看着他微鼓的腮帮,自然知道不是为了我召卫言卿入宫饮酒这点破事:「日日烂醉又如何呢?无非多给百官一个参本宫的由头罢了。」
「皇后抽三百御林军围了宗将军的驿馆,所为何事?」他说出来意。
「自然本宫舍不得将军走,想再留将军些日子。」我从他手里掏过杯盏,满上一杯送入喉间,「本宫还欠将军一杯喜酒没喝呢。」
原来如此,我一早抽调了人手围住驿馆,为了不让宗子期离开。夜戎之战,我不想借宗子期的手,也一早另有打算,却不想惹恼了小皇帝,认为我把有旧情的心腹重臣养在京都,别有图谋。
霍江沉劈手夺回,随我饮下一盏:「皇后,也还欠朕一杯毒酒。」
「西北六城尽归穆州之日,还你便是。」
他逼近我:「皇后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我嬉笑着应道。
「在那日之前,皇后得给朕留个子嗣才是。」他捉住我胳膊。
第二日一早,我醒在霍江沉怀里。
我依稀记得昨晚我喝昏了头,喝蒙了眼,最后半坛子被我从桌上挥下,哗啦啦地泼了一地。
我就瘫在满地芳蚁中,用手指蘸着残酒,放在鼻下短促地嗅着,那仿佛是当年我嫁入睿王府之日宗子期也嗅过的味道。
可紧跟着,霍江沉欺身而上,按住我的手腕,环住我的头。
「漓漓……」他蓦地叫出一句。
我溺在酒中的身子随之蓦地一抖。
「漓漓,漓漓……」他像上了瘾般,一口接着一口的叫。
睿王府中,他叫我王妃。如今,他叫我皇后。唯独「漓漓」二字,从未自他口中出过。
我与霍江沉好似握着同一条绳子坠在悬崖边的两个人,只有一个掉下去,另一个才能活。只不过在把其中一个丢下去之前,我们要先一起扑灭这条绳子上正燃着的火。
第6章
醒来后,我挣出他的怀,霍江沉便醒了:「皇后去哪?」
「皇上昨晚不就知道了么?」
坐在镜前,霍江沉出现我身后,着着薄衾,挽起我的发:「皇后的青丝薄了。这些年,皇后耗了太多心力。」
「怕还得再耗几年。」我把头发从他手中拨出来,轻轻梳理着。
「然后呢?」他问,「耗完这几年,然后呢?」
我知道霍江沉想问什么,他要我告诉他,待攻下西北六城,除了刘承谋一党,兵符何时归还于他,天下何时拱手相让,我何时真正当一个尽忠的臣子,而不是做骑在他脖子上的皇后。
我搁下梳子,歪着头从镜中看他毫无喜怒的脸:「那要看,皇上那个时候,有没有本事了。」
「给朕留个孩子吧。」他突然抱住我的肩,将脸埋在我云鬓间,「漓漓,留个像你的孩子,算朕求你。」
我拿开他环在我胸前的手:「这世上,没有漓漓。」
霍江沉不再坚持,他转过身,理了理领口,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今日的皇上,快叫人认不得。」我偏要再挖苦一句,「可别是爱上我了。」
更衣梳妆,我在京都大街的驿馆外一脸明艳地掀开轿帘。
直视着被三百御林军围住的宗子期,我暂时忘掉了和霍江沉昨夜的欢愉与今早的诡异。
「安阳太守刘承谋借西北军饷谋私一案,皇上和娘娘想请将军留在京都,协助调查。」彼时,我的得力小干将荀泱一马当先地拦住宗子期。
宗子期侧着身子,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墙看向躲在轿帘后的我:「留臣协助调查,需要这么多人马?」
荀泱凑上他耳畔:「怕将军归心似箭,不肯尽忠。」
「荀大人当真鸿鹄之志,为了功成名就,什么都肯做。荀大人不要忘了自己到底是皇上的臣子,还是娘娘的走狗。」
「嗨。」荀泱一挥袖子,「说什么功成名就,为小姐分忧罢了。」
「倘若娘娘让荀大人屠了你的故里夜戎,荀大人也听命么?」
荀泱不假思索:「那自然是,万死不辞啊。」
宗子期认命似的吸了口气:「关苍初生牛犊,不足以攻克夜戎,亦不能长期保西北安宁,这话,请娘娘记好。」
「定当转达。」
宗子期低下头,良久复又抬起:「还请荀大人通传一声,臣要见皇上。协助,臣只助皇上;尽忠,臣也只尽皇上的忠。」
果真是赤胆忠心,不坏秋家忠烈。
不好看,我放下轿帘:「走吧,回宫。」
宗子期哪怕再不向着我,他的话倒是没毛病。夜戎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就算我备下充足的粮草军饷,凭借关苍的一己之力,恐怕攻下夜戎也得是三年五载的事儿。
我等不了那么久,朝廷和百姓也耗不了那么久。
所以我一早调派了汜水总兵于广同上前线,于广不仅身经百战、战功赫赫,最要紧的是――他对霍江沉是一万个忠心耿耿,单论赤忱,比起我老爹都能再胜个三百倍。
荀泱说我,小姐以前还只是在身边养狼,现在是到处养狼,居然连霍江沉的人都敢重用。
我信口道:「制衡嘛,总不能一方独大,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制衡您自己个儿啊?」荀泱匪夷所思,「这还真是自古以来,岂有此理。」
「闭嘴,你最近话太多了。」我顿了半晌,突然饶有趣味,「要不,再加上你呗?」
荀泱闭嘴了。
「不是万死不辞么。」我勾起唇梢,「不如,你帮本宫,屠了夜戎城。」
荀泱毫不犹豫地跪下:「臣定不负所托。」
很快,我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霍江沉这个小皇帝,不知是不是在哪见识了儿孙满堂、承欢膝下的乐趣,竟是真心实意想要个娃娃。
最有利的证据就是,我藏在床头,让自己无法有孕的丹丸,不知几时被他换成了安胎固本的药丸。据我太医院的心腹说,霍江沉甚至断了整个京都之内,我那丸子最重要的一方药剂――红花的供应。
罢了,反正我对霍江沉,从来也是忠心耿耿,有求必应的。
他不是想要娃娃么,九月十八,于广抵达西北的第二日,我迫不及待地给霍江沉办了场选妃,专挑宽腰丰臀好生养的面相送进宫来。
霍江沉原本不给我脸,这一群莺莺燕燕,他是见都不肯见。直到这场我主持的选秀出了事故,一个明显细腰窄臀混在其中的秀女上前回话时,突然拔下珠钗,欲要行刺我。
霍江沉终于匆匆赶来,看了眼身手了得、安然无恙的我,又看了眼那秀女,不容置喙道:「皇后,让她走吧。」
我斜靠在那,问霍江沉道:「那是走得利索点,还是受点罪呢?」
「朕是说,让她出宫。」
哦,不是我常以为的那种走。
「她是谁?」我起了兴趣,直起身子。
霍江沉不答。
「你是谁?」我于是转而问那姑娘。
「李乐瑶。」
「为什么杀本宫?」
「为兄报仇。」
「你兄长是谁?」
「皇后!」霍江沉喝住我,「朕说,让她走。」
「来都来了,还走什么呢?」我挥了挥手,「赐……」
「皇后!」霍江沉又唤了一声,生怕我赐匕首赐白绫赐毒酒三个字紧随其后。
「赐金钗,留宫里给皇上延绵子嗣吧。」我笑嘻嘻地看向霍江沉,「怎么样,我这位皇后,当得还算称职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兄长是谁呢?
李乐瑶,礼部尚书李徒嫡女,家里有个哥哥,也出息得很,生前官拜兵部侍郎,最重要的还娶了当朝长公主,成了赫赫威名的驸马爷。可惜就可惜在,驸马爷招惹了我,还没在朝野中扎稳根基,便同他的娇妻长阳一起死在我手下。
不想我的好意,李乐瑶并不领受,嘴里仍旧骂骂咧咧:「妖后,我李家世代忠良,劳苦功高。我兄长贤能,与长公主相敬如宾,只因不愿见着霍家的天下被你这妖后践踏,便遭你毒手,惨死山野之间。」
她高昂着脑袋,好一副壮烈模样:「我哥哥嫂嫂皆被你所害,今日我报仇未遂,你也不必如此折辱于我。我来杀你,就没想过要活着出去。」
说着,她手中的珠钗便向自己心口扎去。
霍江沉眼疾手快,一把将尖头牢牢攥出,顷时血顺着他的指缝滴上李乐瑶的衣襟。
「皇上……」她赴死的神色重新焕发出一丝希望,痴痴唤了声。
烦死了,我只是想给霍江沉讨个嫔妃,折腾出这么一大通的破事。
「要演郎情妾意生离死别,等给了人家名分之后,再回你们房里演去。」我没了耐性,上前拨开霍江沉,夺走珠钗,抬起李乐瑶的下巴,「就因为我杀了你哥哥嫂嫂二人,你就这么恨我?」
她一双好看的明眸杏目圆睁,死死地瞪住我:「你杀了我哥哥嫂嫂,这还不够!」
「自然不够了。」我勾勾唇,「你在京都娇生惯养多年,没见过打打杀杀,本宫给你说个故事。很多年前,西北边境有个小村子,叫晚沙村。秋冬每到昏时,那里便黄沙遍野,目不能视,挨家挨户都门窗紧闭,以此得名。」
李乐瑶不置可否:「你说这些做什么?」
「十二年前,还在西北的时候,我常去晚沙村里玩,它就在出了雍城往北不远的地方,那儿的奶酒酿得格外好喝。我那会儿爱舞枪弄剑,老村正的小孙子阿奇每次见着我便叫我女将军,说北边的无阑城又来扰村里安宁,下次让我教训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我最近总爱回忆以前的事儿,还是些以往从未同霍江沉说过的事情:「我说好,每次都说好,拉勾就和阿奇拉过七八回。阿奇说,有我在,无阑以后就不敢欺负他们,我会保护他们。我也真的以为我能保护他们,直到那些三月初八……」
那年三月,开了春,晚沙村昏时的风沙渐渐小了。
其实那个年西北将士一直很不好过,无阑多次挑衅,屡屡进犯,欲要侵入穆州的雍城,也是那时二十多万士兵驻守的地方。
我爹早就按捺不住,想在战场上给无阑点颜色瞧瞧。可惜一封又一封奏章传到朝廷,我爹最终收到的,也只是老皇帝千篇一律的打仗劳民伤财,要雍城按兵不动。
无阑城愈发猖獗,我爹苦谏,还无诏回京,跪求天子,才求得老皇帝终于松口。
可三月初六,说好的粮草却未到,兵部的文书也迟迟不下。我爹一行的盔甲穿了又脱下,壮行酒就暖在心口,刀剑磨得最利,可没有粮草供应,没有兵部批文,最后只好作罢。
三月初八,我心有烦闷,去晚沙讨口酒喝的时候,眼睁睁看到,晚沙三百余户一千余人,被无阑屠了个精光。尸横遍野,血流满地,死人层层叠叠,没断气地哽着最后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