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下:「你好好地待在绣坊,以后,找个人家嫁了吧。」
我摇了摇头:「可是,我跟你有婚约……」
少年眸光一紧,嘴唇紧抿,身上有几分戾气:「你是不是蠢!事已至此还提什么婚约,从此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我永远不必再见。」
说罢,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拎了个包袱离开了。
我知道,那包袱里仅有一套换洗的衣服。
他是和牙行的人一起去的青州。
大宁朝皇帝老矣,宦官弄权,导致各路皇室、藩王拥兵自重,割据地方势力。
青州有赵王,并州有楚王,豫南有齐王,梁州有成都王……
势力最大的四王之中,数赵王封地最广,地理位置最优。
成都王封地多山,养兵最多,火药武器充足。
周彦选择入赵王府,定然有他自己的想法。
他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人。
在他到了青州一个月后,我就后脚追了上去。
棣州,武定人士,三月入的府,倒是有一个改名叫长安的内侍。
他从府里闻讯出来,穿着青衣,身姿挺拔,少年风华。
那双淡漠的眸子,看到我后,倏地升腾起一簇火苗,怒气冲冲。
「你怎么来了?!谁叫你来的!」
我抱着包袱,怯生生地看着他:「我求苏掌柜帮忙找了辆马车。」
「阿彦哥哥,我只有你了,你在哪儿,秦俭就在哪儿。」
他是知道我的固执和蠢笨的,从前在周家犯了错,伯母罚我跪地三个时辰,我便一直跪着。
哪怕后来李妈妈拽着让我起来,我也会坚持说还没到时间。
伯母让我不许吃晚饭,李妈妈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第二天还是未动筷的。
为此周伯母总是说:「没想到这小牛犊子还是头小犟牛,比阿彦还要固执。」
周彦偶尔知晓,嗤笑一声:「又傻又蠢。」
我在周家四年,我的犟他很清楚。
所以他沉默了,最终咬牙切齿道:「秦俭,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不要后悔。」
然后他牵着我的手入了赵王府。
赵王府太大了,气派巍峨、飞檐千里、巧夺天工。
我也改了个名字,叫春华。
管事的孙嬷嬷常说:「小春华,把头低下来,不要用眼睛直视人,你能留在赵王府实属不易,若不是你哥哥求了吴公公,吴公公大发慈悲,我是不会要你的。」
我知道,她嫌我笨,不够机灵。
可我觉得自己还是有点脑子的,我知道吴公公没有那么好心。
周彦,哦不,长安把攒了一个月的月例给了吴公公,曾经桀骜不驯的少年,低下了头,脸上堆满了笑。
他还承诺日后我们兄妹二人的月例,都会抽出一部分孝敬他。
我进了赵王府,后院一隅,不见天日,也不见长安。
王府规矩森严,气氛紧张,我整日和一帮姐姐们埋头浣衣,半点不得偷闲。
我的头一低再低,因为姜嬷嬷和孙嬷嬷一样严厉,偷懒耍滑、寻衅滋事,会狠狠地被打板子。
她们不在的时候,姐姐们才敢放松片刻,闲聊抱怨几句。
话题五花八门。
王妃身边的婢女秋儿,背主爬上了老王爷的床,王妃让姚妈妈动了私刑,秋儿差点儿死掉了。
世子爷是个情种,与世子妃感情不和,成天地闹,因为世子爷喜欢上一个青楼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三公子倒是与夫人伉俪情深,但是三公子也好龙阳之癖,身边服侍的小太监都很俊。
还有四公子,性格孤僻,身有残疾,至今未成亲。
年龄最小的五公子是老王爷幼子,生母云夫人颇受宠爱,五公子生性顽劣,十分调皮。
姐姐们大都相貌普通,也爱做梦——
「我要是有机会见到主子就好了,说不定能被公子爷看上,从此飞上枝头,再也不用洗衣服…….」
「哪个公子爷?」
「哪个公子爷都好,反正比在这儿吃苦受累强,我的手都泡得裂开口了。」
「别做梦了,赶紧洗吧,洗不完饭也吃不上了。」
她们故事里的主子,我从来没见过,赵王府那么大,我连长安也很少见到。
我只能窥探到头顶那有限的蓝天,湛蓝湛蓝的,偶有成群的大雁掠过,也不知会飞去何方。
长安在老王爷院里当差,是个牵马挑车帘的小厮。
后来听闻他又去了三公子院里,给三公子牵马挑车帘。
冬天井水又冰又冷,我的手冻成了粗萝卜,肿得厉害。
顾不上别的,分发的衣服洗不完,连饭也吃不上。
每当这个时候,小雅姐姐拼了命地洗完自己的衣服,又来帮我洗。
她年长我八岁,对我很是照顾。
小雅姐姐的手满是冻疮,裂开了口子,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飞快地搓衣服。
她说:「快点儿小春华,待会儿馒头都被她们拿光了。」
于是我们俩奋力地洗衣,洗完她拉着我一路跑,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到馒头和菜汤。
有时候馒头和菜汤也没剩下,芬玉姐姐会得意地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酥饼。
「给,特意给你们留的。」
我伸手就要拿,小雅姐姐拍了下我的手:「不许吃,脏。」
说罢,拉着我就走。
芬玉姐姐在背后呸了一声:「假正经,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后来听说,小雅姐姐和芬玉姐姐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但是芬玉姐姐和膳堂烧火的太监对食了,小雅姐姐从此跟她分道扬镳,再也不理她。
她愤恨地对我说:「小春华你记住,太监没有一个好东西,肮脏龌龊的阉货,恶心透顶,令人作呕。」
那个膳堂的烧火太监确实不好看,模样猥琐,但是小雅姐姐的话也不全对。
我弱弱地想,阿彦哥哥就不是这样的,他一点也不恶心,也不肮脏。
而且我将来也是要给他对食。
但这话我是不敢说的。
我在赵王府洗了两年的衣服,周彦一共来看过我三次。
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来,隔着老远,清清冷冷地站在不显眼的地方。
有一次我在廊下狼吞虎咽地吃馒头,一抬头看到他站在拐角处,眸光深沉地看着我。
我有些欣喜,想开口叫他,可惜被馒头噎得说不出话,卡在喉管,脸红脖子粗。
还是他走过来,帮我拍了拍后背,顺了气。
可惜还未等我开口,他已经塞给我一个小布袋,转身走了。
我没来得及去追他,因为小雅姐姐过来寻我了。
那个小布袋里,装着几样好吃的点心。
香腻的红豆糕、甜甜的栗子饼,还有羊角酥。
填满蜂蜜的羊角酥,咬一口满嘴的甜,渗透到心里。
我揣在怀里,没敢拿出来分给小雅姐姐。
因为周彦似乎不想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还因为他是个太监。
小雅姐姐讨厌太监。
第二次见他是在冬天,那日我轮休,在房里睡觉。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一个屋里睡了十个人。
天气很冷,被窝也不暖和,我睡得十分难受。
因为手上的冻疮又疼又痒,被我挠得流血流脓,满被子都是。
后来迷迷糊糊地,屋子里进了人。
等人站在我床头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开口道:「小雅姐姐?」
来的是周彦。
也算是心有灵犀,他是来给我送冻疮膏的。
我欣喜道:「阿彦哥哥,你来得正好,我的手快痒死了。」
说罢火急火燎地去拿那冻疮膏。
结果一伸出手,被他握住手腕。
那只冻成烂萝卜的手,肿得发亮,溃烂流脓,被抓得血肉模糊。
周彦眼底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眼眸氤氲着冷霜,凝结成冰,阴冷刺骨。
但我顾不上别的,心急地催他:「快给我呀,阿彦哥哥。」
他紧抿着嘴巴,表情凝重,将我两条胳膊从被窝里拽出来。
「别动。」他说。
那年我十三岁,趴在床上,裹着被子,仅露出两条纤细瘦弱的胳膊。
他蹲下身子,打开冻疮膏,一点一点,仔细地涂抹在疮口上。
我痒得抓心挠肺,冰冰凉凉的膏药散发着薄荷叶的香味,直钻鼻尖,奇异地让我畅快下来。
我眯着眼睛十分享受,眼眸弯弯:「阿彦哥哥,好舒服呀。」
他看了我一眼,缓缓地勾起了嘴角:「又蠢又笨。」
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嫌弃,但是又似乎不一样了。
周彦变化太大了,从前他骂我,是少年心性,桀骜不屑。
如今他骂我,竟有几分心疼和怜悯。
我愣了下神,猝不及防地掉下了眼泪。
他也愣了:「你哭什么?」
我抽泣着说:「好久好久,没听你骂我了。」
他沉默了:「…… 我以前经常骂你?」
「是呀,你以前总是骂我,还揪我头发。」
「以后不会了。」
「可是,我好想你继续骂我,揪我头发。」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不知为何生出这么多的委屈,眼泪像泄了洪。
「我有时做梦,梦到你在欺负我,可是一点也不想醒来,因为梦里伯母和李妈妈还在,还有伯伯,我一点也不想醒来……」
周家没了,我掉过眼泪,但从没有像那日一样,哭得泣不成声。
仔细想来,那些年过得太苦、太压抑,好不容易见了周彦,顿时撑不住了,委屈得像个孩子。
周彦沉默无声,眼梢泛红,伸手抹了抹我哭花的脸,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
最后,他眸光落在我的手上,恍惚道:「我记得,这是双会刺绣的手。」
一瞬间,他眼中闪过狠厉,抹了把泪,转身离开了。
那晚我失眠了。屋里姐姐们睡得正沉,鼾声响起,我遥遥地望向窗外。
月色流水一般从窗户缝里透过来,树影婆娑,晃动伸展,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声。
如鬼魅一样。
周彦没有问我好不好,我也没有问他好不好,因为我隐约地知道,我吃苦受累的时候,他一定也不好过。
周家没落后,我只知道,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哥哥,是明灯,是人生走向。
我与他,是要一路前行的。
第4章
小雅姐姐死了,死得莫名其妙。
我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早起来,她的床铺就是空的。
后来被褥也被掀了,姜嬷嬷命人拿下去烧了。
明明前一晚,她还在跟我说话,说她今年二十一了,再过四年,赶上王府放良,她便可以拿钱给自己赎身,回家跟父母团聚。
说不定还可以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嫁了。
她还说:「小春华,你要好好地努力,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你也会熬出头的。」
小雅姐姐怎么就死了呢?
我拼了命地洗衣服,寻得见空看到姜嬷嬷,不知不觉地已经站了起来。
我想问问她小雅姐姐怎么死的,为何要把她的被褥烧了。
可是芬玉姐姐拦住了我,捂着我的嘴,连连摇头。
她眼眶通红,我便不敢问了。
芬玉姐姐后来告诉我,吴公公那个老阉货,一早就看上了小雅姐姐。
小雅姐姐不愿委身于他,他便将人调到了浣衣所。
可是她还是没能逃脱魔爪,无数个夜晚,她被人带去吴公公房间,遭受凌辱。
我醍醐灌顶,倏地想起很多个夜晚,有小太监来敲门,唤小雅姐姐出去。
每次小雅姐姐都是脸色极白,紧抿着下巴。
但她又会冲我笑,说她去去就回,让我先睡。
大通铺所有的姐姐都知道,唯有我是个笨蛋,呆头呆脑。
但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大家都是一样的弱小卑微,小雅姐姐饱受折磨,一头撞死在吴公公房里的时候,谁也救不了她。
那时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小的时候,谁都没得选择。
我也后知后觉地明白,周彦更清楚这个道理,他对权利的渴望,大抵便是周家没落之时,登峰造极。
那年我十四岁,浣衣三年,终于熬出了头。
周彦得了三公子赏识,将我从浣衣所要了出来。
我如今在赵王三公子萧瑾瑜院里当差,是他夫人陶氏身边的一名婢女。
没错,就是那个与夫人伉俪情深,又好龙阳之癖的三公子。
三公子院里,有莺有燕,也有如玉少年,皆是绝色。
连他本人也是生得极好,皮肤白皙、玉树临风、英俊倜傥。
萧瑾瑜爱美人,人尽皆知。
此「美人」非彼「美人」,不在乎别的,只要长得好看,容颜绝佳,他便喜欢。
但他又很挑剔,眼光极高,所以能出现在他身边的,无论是宠宦还是爱妾,都担得起「妙绝」二字。
陶氏待我温言温语,听说我是长安的妹妹,颇多照顾。
她的举止很奇怪,看着是个宽容的女人,待三公子身边的美妾都很好,唯独对他身边的太监,极不待见。
尤其是那个书房伺候的权思小太监,年龄比周彦还要小三岁,生得唇红齿白,极其漂亮。
陶氏每每提起他,厌恶至极。
但长安不同,同样是太监,她待他态度和蔼,赞赏有加。
直到有一次,我听她吩咐,去给三公子送凉糕。
院里桃花灼灼,枝繁叶茂,花下架了素白屏风,有一美人站在屏风后面,身姿婀娜,青柳绿腰。
三公子在作画,作的自然是——
屏风画纤腰,昔年窥美人。
萧瑾瑜一袭白衣,神情专注,身如玉树,风流不羁。
周彦站在一旁,附身同他耳语,同样是芝兰玉树的一道身影,格外瞩目耀眼。
玉冠束发,轮廓分明的脸,鼻梁高挺,嘴唇润红…… 我自幼便知阿彦哥哥英俊不凡,几年下来,少年风姿,只增不减。
纵然是净了身,他与别的太监仍有不同。
他的眉毛浓黑,眼睛深邃,声音也是低沉有力的,甚至还有喉结。
成为太监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发育完全,是个硬朗的男孩子了。
更何况,他自幼习武,体格健硕,若是不说,任谁也绝对想不到他是太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