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王笑道:“从前世子之位还轮不上他, 不过,现在兴许是了。老王爷病重,临终了才想起他还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既然他身份如此尊贵,又为何会隐姓埋名, 屈居在纪王府中做一名侍卫?还有,既然他是姓李,那姚管家也不是他的亲叔叔了?”
“姚叔年轻时曾是军中一员骁将, 与我二哥素来交好,后来受人污蔑,被贬流放岭南,途中受重伤后被小遥儿的母亲所救, 脱了罪籍。”
纪王倚在案几旁,屈指叩着桌沿,将当年被掩埋的往事层层揭开,解释道:“岭南王一生风流,却偏生有个嫉妒成性的正妻,每逢妾室或外头的女子怀有岭南王骨肉,都会被岭南王妃暗中处理掉。小遥儿出生后,岭南王将他们母子藏了起来,可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几年后,王妃还是找到了他们。”
徐南风猜到了些许,笃定道:“姚管家定是感念当年的救命之恩,出手救了李遥母子。”
“的确如此。当年岭南王妃穷追不舍,姚叔带着他们母子躲藏了好些年,可惜小遥儿的母亲向来体弱,几经奔波后终是没能撑住,撒手人寰,临终前将尚且十岁的小遥儿托付给姚叔。”
“姚叔带着小遥儿几经辗转,来了洛阳,投靠了当时被立为皇储的二哥。”
说到这里的时候,纪王的声线染了几分哀伤:“或是天妒英才,元兴十一年,二哥在凉州亲征时中箭,命在旦夕,临终前让姚叔和小遥儿带着密函来找我,信中命我与他需情同手足,相互扶持,共同攘外安内……二哥逝去,小遥儿在纪府一呆便是整整七年。”
姚遥总是嘻嘻哈哈的,眼里永远带着赤诚的笑,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怕,却不料有这般悲伤的一段过往。
徐南风有些担忧:“岭南王妃既然如此善妒,姚遥在此时回岭南,岂非凶多吉少?”而且姚管家还在纪王府,这说明姚遥回去乃是孤军奋战,遭遇的明枪暗箭可想而知。
“岭南王妃育有二子,但都福薄,长子年及弱冠染病而亡,次子出海溺死,也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不过岭南王若想爵位不落在外戚手中,便只有传位给小遥儿,你且放心便是。”
说罢,纪王侧首,微微一笑:“夫人如此在意小遥儿,我吃味得很。”
哪有人堂而皇之将吃醋挂在嘴上的?徐南风本为姚遥担忧,听他这么一说,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叹道:“倒也不是在意,只是感慨世事无常,人生如戏。”
“也是,小遥儿的身世若写成话本折子,不知要让多少人唏嘘不已。”纪王眯着眼,侧颜在秋阳下熠熠发光,“所以面上常带着笑的人,其实心中不一定豁然。”
这话徐南风倒是极为赞同。
她斜眼望着纪王,意有所指道:“表面上看起来温和无害的人,其实心中蔫儿坏。”
纪王依旧笑吟吟的,拉住徐南风的指尖凑到唇边一吻,轻声道:“多谢夫人盛誉。”
徐南风像是被烫着一般,飞快抽回了指尖。那唇上温柔的温度,仿佛一把火,从指尖一路烧到了心尖。
“你……”徐南风想要开口拒绝,告诉他,以后不要再做出这些亲昵的举动了,盟友便是盟友,
说好的会和离,便不会白首。
可她剧烈的心跳告诉她,她无法自欺欺人,她撒不了谎。
她能感觉到纪王对她的真诚,也能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动,她只是暂时没有勇气将自己的全部托付给他。
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宫里传旨的小黄门,便是这时候到达纪王府的。
徐南风收敛起旖旎的情思,与纪王一同换了礼服,出门迎接传旨的小黄门。
黄公公执着拂尘,鹅姿鸭步立于庭中,高声宣读道:“传圣上口谕:皇四子怀谦恭有礼,品性端正,特赐十月初五随朕一同出城围猎,望皇四子及时准备,不得有误。”
纪王与徐南风领了旨,又拿了银钱打赏传旨太监,将他送出府去。
往年秋狩,向来只有得宠的太子、贵妃才有资格随着皇上出城狩猎,今年不知怎么的,皇上竟突然要带纪王随行。
徐南风道:“我总觉得不大对劲。”纪王有眼疾,又不得宠,皇上因何会突然想起要他陪伴狩猎?
纪王略一沉思,随即笑着说:“多半是有人向父皇提议了。上次咱们折损了张家的一条走狗,看来有人迫不及待要反击了。”
“现在姚遥又不在,我更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了。”
“无妨,我会多带些侍卫,姚叔也会陪同我一起,南风不必忧虑。”
“皇上狩猎,猎场都会清场,你的侍卫是进不去的,只能在外头扎营候着。姚叔即便能进去,可以他一人之力,难免顾及不暇。”徐南风走到纪王面前,仰首望着他,认真道,“你能带我进去么?”
“按礼可带一名女眷随行,这个问题不大。”纪王薄唇抿了抿,伸手抚了抚徐南风的鬓角,温声道,“可猎场里明争暗斗,诸臣为了向父皇争宠,都会想尽办法献艺,我怕你进去会吃苦。”
徐南风摇了摇头:“少玠,你忘了你娶我是为了什么了?正是因为猎场里明争暗斗,我才不放心你一人前去,何况,前些日子才出了芳华殿那事,有人怕是寝食难安,做梦都想除掉你。”
她语气铿锵,坚定道:“我虽学艺不精,但多少能护着你分毫,请少玠许我随行。”
她话说到这个份上,连敬语都用上了,纪王便不忍拒绝她。
犹疑半晌,他终叹道:“先说好,万事要小心,以保护好你自己为首要。”
夫妻俩选好了随行的亲卫,又同姚管家商议好了诸多事宜,秋狩的日子便很快来临了。
落木萧萧的季节,许多兽类为了挨过漫长的冬季,都养足了肥膘,正是狩猎的绝佳时节。
千里碧空如洗,城门皇旗飘飘,皇上与太子俱是一身金甲,戴红缨翅冠,披玄黑战袍,骑大宛良驹,威风凛凛地立在人群的最前头。
纪王眼疾不便,皇上特赦允他乘坐马车,与后妃女眷的车辆一同跟在队伍后头。
虽说与女眷同行有些丢脸,但徐南风反而松了口气,至少纪王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什么闪失。
雄浑的号角声绵延,响彻洛阳,皇帝一声令下,浩荡的大军便拔营上路,朝百里之外的猎场行去。
马车晃晃荡荡的,隐约还可听见后头车厢里女眷们的笑闹声。徐南风今日穿了一身茶色的窄袖武袍,长发用同色发带高高束起,正坐在车厢里头给纪王的眼睛上药,然后便听见侧壁被人敲响的声音。
徐南风掀开车窗的帘子朝外望去,便看见九公主正撅着小嘴儿趴在车窗上,闷闷道:“无聊死了。”
“九公主?你怎么也在这?”徐南风很是惊喜,九公主在的话,那剑奴一定也跟着来了,身边多了个高手保护,总比只有她和姚总管两个人要好得多。
“唉,别提了。”九公主蔫蔫道,“父皇邀请了几位权臣的嫡子嫡孙,估摸着是要将我指婚给他们中的某一位,故才叫我来的。”
说罢,她朝车厢内瞄了一眼,朝纪王意兴阑珊地挥挥手,问道:“四哥,我可以同你们一辆马车么?余贵妃太聒噪了,我着实不想同她一辆车。”
纪王想也不想,无情拒绝:“不可。”
“为何呀?”九公主很是挫败,杏眼瞪得老大,愤愤道,“你以前明明最疼我的。”
徐南风道:“别理他,上来吧,只是可能有些挤。”
“不行就是不行。”纪王很是坚持,嘴角笑意不减,温吞道,“夫妻之间,岂容第三者插足。”
被说成是‘第三者’的亲妹妹伤心欲绝,朝着纪王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气死我了!”九公主气冲冲跑到剑奴身边。
剑奴正在整理马鞍子,猝不及防被九公主猛捶了一顿,登时一头雾水,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大军行至猎场已是正午,皇帝命令后勤军士就地安营扎寨,为确保皇族子弟安全,凡是私家带来的护卫都需留守猎场之外,纪王府带来的几个侍卫也被留下了,只有姚管家和徐南风跟着纪王进了猎场。
而此时,隐秘的树林里,一个身量异常高大的朱袍男子负手而立,面容隐藏在树冠的阴影中,明灭难见。
“张大人。”另一个禁卫打扮的年轻人从树丛的另一端绕出,朝朱袍男人抱拳行礼。
“人手都安排好了?”
“回大人,属下已命他们潜入密林深处,只待那位进入林中,便能得手。”
朱袍男人沉吟片刻,沉声道:“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属下明白!”禁卫愈发恭敬,道:“那几人俱是死士,即便万一失败,便会服毒自尽,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
“嗯,去吧。”男人挥挥手,那禁卫便又如鬼魅,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秋阳和煦,树影婆娑,一群飞鸟怪叫着从树梢惊起,扑腾着翅膀飞入苍穹。
男人整了整衣袍,掸去肩头的落叶,转而换上一副和善的笑脸,负手从林中踱步而出,迎向营帐前伫立的太子刘烜。
而此时,正在溪旁打水洗脸的徐南风也瞧见了那男人,只觉得十分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正巧九公主也在一旁濯手,她便问道:“九公主,那个人眼熟的很,是谁?”
九公主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但人多纷杂,她也不知道徐南风指的是谁,便道:“哪个?”
徐南风描述了一番:“年约四十有余,穿朱红蟒袍,同太子站在一起的那个。”
“哦,那个啊。”九公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似是轻蔑道,“太子太保张亭,前张丞相的长子,徐良娣的亲舅舅。”
第41章 惊蛇
狩猎是从午时过后开始的。
和煦的秋阳直直照射大地, 密林幽深,诸多兽类奔波了大半天,都聚集在溪边饮水, 正是狩猎的好时机。
参加狩猎的皇子王孙都已换好了劲装, 皇上一身玄黑红纹的武袍翻身上马,回头对纪王道:“你虽眼睛不便, 但终归成了年,每年的秋狩都不叫上你的话, 朕也过意不去。既然来了狩场, 躲在营帐中也不像话, 不如随大家一同入林狩猎,能猎到朕有赏,猎不到朕也不怪你。”
纪王恭谨道:“是。”
号角声响, 皇帝一声令下,御马先行,霎时间千骑卷平岗,马蹄扬起的尘土像是一阵风暴将水边休憩的鸟兽惊得四散开来。
头筹自然是要让给皇上的。其他人装模作样的射两箭, 但都刻意偏了准头,直到皇帝一箭射中了一只肥硕的獐子,拔得头筹, 众人才山呼万岁,一时间士气高涨。
徐南风扶着纪王上了马,自己也随后上了另一匹白鬃骏马,姚管家则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驱着马一路小跑着进了林子。
林中古木遮天蔽日,一入林子,阳光被枝叶切割成斑驳的金点,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幽静的世界。
徐南风警惕道:“少玠,别走得太深了,在林子边缘寻个空旷处歇着罢。”
这样枝叶繁茂的树林,着实太过危险了。
纪王本就无心狩猎,闻言颔首道:“也可。”
姚管家抬起马鞭,指了指远方溪水蜿蜒淌过的草地,道:“那处阴凉平整,我们就去那儿罢。”
于是三人调转马头,朝溪边信步走去。
林中,九公主一身枣红的劲装,骑在一匹乌云踏雪的骏马上,身后跟了两个年轻男子。一个是她的侍从剑奴,另一个则是杨慎之的长子杨文。
九公主一手握着马缰绳,一手扬着小马鞭,将一路横生的枝桠抽得噼啪作响。她回头瞄了一眼杨文,兴趣索然道:“你总跟着我作甚?”
杨文于马背上躬身,抱拳道:“臣奉陛下之命,保护公主殿下。”
“说是保护,谁不知道父皇是在撮合我们俩。”九公主小声嘀咕,又拔高音调道,“行了,本宫身边有剑奴护着,用不上你,你自行去狩猎罢。”
杨文固执道:“圣上有命,臣需寸步不离地护着公主。”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意思?”九公主声音已有几分不耐,勒住马缰绳道,“从一开始,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我身上罢?凡是有徐南风经过的地方,你的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走……你喜欢她?”
杨文冷静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崩解,他垂下头,双手攥紧了缰绳:“臣……”
说完一个字,便没有了下文。
九公主回首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徐南风是你的师妹,你认识她的时间比我四哥要长多了,可她最终还是嫁给了我四哥,为什么?”
杨文的眼中闪过一抹难堪,坚定道:“臣对纪王妃绝无非分之想!”
九公主抬头,眯眼望着被枝桠切割成碎片的天空,忽而道:“既想得到她的回应,又不愿付出感情,明明就是个胆小鬼。”
她的声音很低,堪堪可以让剑奴和杨文听见,与其说是自言自语,倒不如就是在讽刺身后的两个男人。
杨文愈发局促。九公主挥舞着小马鞭赶人,不耐道:“你走罢杨校尉,本宫看见你就心烦。”
九公主牙尖嘴利,杨文也不愿在她面前受辱,便勒马连退了数丈,但还是远远地跟着她,保护她的安危。
剑奴策马上前,与九公主并驾齐驱,淡淡道:“杨校尉好歹是驸马人选,公主何必损他颜面。”
九公主忽的有些生气,没好气地说:“看到父皇为我挑选驸马,你很开心?”
剑奴顿了顿,刚要说什么,就眼尖地瞥到九公主头顶的一截‘枝桠’在动。
定睛一看,却是一条褐色的小蛇。
剑奴倏地变了脸色,伸手按住九公主的肩膀,沉声道:“别动,树上有蛇。”
剑奴手掌的温度透过衣物传到皮肤上,九公主心中的气忽的消散了一大半,心道:他是在担心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