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其他女子呢?魏子都有几房姬妾,但却没有庶子庶女,这也是让陈婉满意的地方,更满意的是魏子都对那几房姬妾并无甚特别的宠爱。那……难道他还念着皇后?
两个人相爱,也许爱得多的那一方总是要受委屈。西西一直对魏子都无意,所以陈婉并不怨西西。西西又帮她开酒楼,成了首屈一指的富人,她很感谢西西。只是,作为女人的直觉,陈婉觉得魏子都有大事瞒着她。而这事,可能很危险。
“去书房,看大人忙完了没。”陈婉对身边的侍女道。
“夫人,大人说不想劳烦夫人,就歇在书房了。”侍女知道主子的心思,早打听清楚了,“并没有招别的姬妾。”
陈婉躺在榻上,翻转了一刻,起身穿好衣服,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院子里的灯给清凉的夜间带来和风般的温馨。书房外的侍卫看到夫人进来,吓了一跳,陈婉自从知道要嫁给魏子都的那天起,找了个旧宫人学习礼仪,力求做得与魏家的贵族气质相和合。
书房,陈婉是第一次来,尤其是这样的深夜。
侍卫要进去禀报,陈婉抬手止住了他:“夜深了,妾只是担心大人。”并扬了扬手中的参汤。
侍卫笑着开了门。
书房里只点了一支烛盏。昏黄的烛光下,魏子都只着中衣,披散着头发,正对着一张纸片默念着什么。
陈婉呼吸一窒,不管何时,不管当初她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小村姑,还是现在在京城美食圈有着呼风唤雨的地位,面对魏子都,她毫无抬架之力,她愿意为他做一切,愿意如此卑微地爱着他。
陈婉静立在屏风后,听魏子都低声吟唱:“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白骨如山鸟惊飞。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陈婉听到最后两句“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时,不禁心生伤感,立在那回味前面几句。
魏子都听到动静,坐起身来:“谁啊?”
陈婉绽出一副贵妇的得体笑容,走上前,把参汤递给魏子都道:“送一碗汤,没想到听到夫君这么好的歌句。”
魏子都喝了口参汤,淡淡一笑:“这不是我写的。”
“是谁?”陈婉问道,“听着好新鲜。”
魏子都把纸递给陈婉:“这是皇后妹妹出嫁齐国时,陪嫁的瞽人唱的,但文辞据说是皇后写的。”
“皇后?西西?”
“夫人也很吃惊?夫人不是与皇后相交甚深吗?还是皇后写不出来,拿别人的东西冒替的?”
陈婉摇摇头:“皇后性格温和沉静,似不是写出这种辞曲的人。而且这么多年妾并没有见过她写过什么。但要说别人写,谁会写出这样的歌辞来?妾从没听过这样的东西。”
魏子都呵呵一笑:“那为夫再给你唱一首: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夫君从哪儿听来的?都是宫中瞽人唱的吗?”
“是宫中的瞽人。具体的说,是嬴氏要出嫁齐国前,宫中的瞽人得皇后授意,特意排练的。”
魏子都第一次听到这两首曲子时,非常震憾。他知黑夫不喜绵绵软软的歌姬,没想到皇帝的品味如此之高。再看到那群随之起舞的乐人,简直震呆了。他还没有赞赏完,当听说歌辞出自皇后之手时,浑身都不淡定了。
“夫君想说什么?”
魏子都长长嘘了口气,想起从洛阳来时的路上,西西孤单地吹着一曲“沧海一声笑”,也是同样的苍凉。这样的两首曲子,特意送给齐王,魏子都反复聆听,又让府中的伶人特意学习了一番,竟然从中听出了赞叹、知己之意。
魏子都黯然伤神,心里酸酸的。既使没有黑夫,那个人,欣赏的也是这种横刀立马、叱咤沙场的将军吧。
陈婉不知魏子都所想,看歌辞豪放苍凉,魏子都难得同自己说这么多话,便道:“说真的,皇后是个有点儿奇特的人。”
“嗯?”毫不迟疑,魏子都表现出了巨大的兴趣。
陈婉按捺住心里的酸意,慢慢道:“开始在敖仓的时候,妾听说皇后是大秦公主,还吓了一跳,心想她是一国公主,怎能甘于嫁给一个小吏。而且她并没把自己当公主,妾还是后来到咸阳去后才知道的。皇后当时很听陛下的话。当时我三哥不能养一大家子,我嫂嫂想挣些家用,皇后会做些新鲜的饭食,嫂嫂就想和皇后一起。皇后也愿意了,可陛下不知为何不同意。于是皇后便把做法教给我,自己却呆在家里。”
“再后来,到了汉中,明知巴茹和卓青妍都是陛下的姬妾人选。皇后却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同陛下闹别扭。而妾深知,皇后是不准陛下纳姬妾的。后来,反而和巴茹、我们四人一起开店。她画样子,巴茹找人做。我那时觉得,大秦的公主的确不凡,不仅会做吃的,还会做穿的。可了解了芰荷后,发现不是我所想的。还有,我三哥所做出的纸,最原先的想法也是皇后提的。”
魏子都答道:“我没猜错的话,你那酒楼炒菜的法子也是皇后想出来的?”
陈婉不好意思一笑:“是的。算是我和皇后共有的资产。”
看魏子都沉默,陈婉又道:“夫君想出什么来了吗?”
“没有。”魏子都想起西西小时候的事,还有他把她从婚礼上骗走,白芷欺负她的事,一个很普通的小姑娘啊。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想法?每个想法,几乎都会开创一个全新的领域。他以前多注重西西的美貌,对这些并不在意,现在细思一番,实在不同一般。难道是天降神祗?
从古至今,都是贵族统治平民。而黑夫却从一介小民走到九五至尊。西西一个普通的小女子,当初舍弃各方面优异的自己,选了毫不出色的他,真是上天注定?
魏子都想来想去,百思不解。只得以神示作结。
“夫君,夜深了,早点歇下吧。”陈婉说完这话,脸一红。她想主动留下来陪魏子都,可脸皮又没有那么厚。
“夜深露重,夫人也不用回房了,就在这儿凑合一晚吧。”
陈婉喜极。魏子都起身,她便躺到了榻的里侧。过了好久,魏子都才回来。陈婉感到魏子都有心事,想着以前魏子都对西西的态度,还有那个不成的婚事,虽然两人躺在一张榻上,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衣料相接,不用抬手都能碰触到对方,却又咫尺天涯,近如咫尺,却又远如天涯,最近也最远。
陈婉昏沉沉中,忽然听到魏子都的一声轻叹:“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作者有话要说: 魏子都:得不到的就像那白月光……
☆、第六十六章 知己
刘邦亲赴齐地临淄,参加韩王信的婚礼。这时离诸王进长安朝觐还有一个半月。
芰荷虽然只是前朝一位默默无闻的公主,但有一个皇后姐姐,陪嫁的物品多达二十车。而这些东西早在婚事定下,芰荷入临淄前就从长安出发了。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临淄的百姓见证了历史上数不清的齐王,从姜姓到田姓,又到如今的韩姓,王侯变换,不变的是百姓们围观王侯婚礼的热情。更何况齐王后还有大秦公主的身份。
刘邦观注的却远不是这些。他看到如云的百姓,还有比邯郸城热闹十分的街道,高大的城墙,心里叹道:“齐地果然富庶,又东临大海,偏于一隅,战乱的影子转眼就不见了。如果齐王背向,则事成矣。”
可大概因为婚事,刘邦来了两日,也没有同齐王说上一句话。
好容易观礼过后,刘邦在酒宴上借敬酒之机,向韩信小声道:“赵王已定,陈王也愿意,殿下要早作打算。”
韩信已有些醉意,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机,只点了点头。
刘邦大喜,回道看到旁边正坐着嬴稷,二人便攀谈起来。
韩信回到座中,席上正有十数名兵士打扮的伶人正闻乐起舞,口中唱的不是别的,正是那首让魏子都睡梦中念念的句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刚唱完,一人举着酒卮大喊:“好歌!再来!”
韩信手下多是攻城掠地、刀枪剑下滚出来的兵士,加上喝了酒,一人呼喊,百人响应,大厅中转眼响起了兵士们的呼喊。
秦地军队出征时,军队都会齐唱高歌出行,最流行的是首《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即将出征时的士气很快得到鼓舞,投入到接下的厮杀中。
那时没有后世的文工团,但每个军人都会唱这些军歌。这些歌曲是士兵们在面临鲜血浴杀战场时的心灵慰藉。韩信之所以最后十面埋伏打败项羽,就是因为让手下的兵士们唱起楚地歌曲。当楚歌响彻在项王军队上空时,许多楚兵泪流满面,不战而降。
而今,战争已经过去,将士们想起曾经的厮杀,还有以命搏取的身份地位、财富,甘与不甘,都被最后两句引得嘘唏流涕。
将士们扔掉手中的酒盏,加入到伶人高歌的队伍中。不一会儿,齐王举行婚宴的前殿响起了无数将士们的歌声:“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韩信看着疯狂痛哭的将士们,想起内宴上一位年老、声音嘶哑的瞽人唱的歌辞:“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皇图霸业谈笑中,不胜人生一场醉。 尘事如潮人如水,只叹江湖几人回。”
韩信在门外迎着风吹了会儿,觉得清醒了,走进室内。正在等候的芰荷听到脚步声,心里一紧。
芰荷第一次与卢生成婚时,头上并没有盖头。这次来时,西西对她说,要是紧张,就顶个盖头,既能掩饰自己的神情,又可以小心观察对方。而对方见到时,不会因突然跃入眼睑的一张陌生面孔而不自在,反而会对盖头下的面容有希冀。
韩信与芰荷并没有见过面,芰荷采纳了西西的建议。
韩信进来时,看红烛下的人却顶着个红盖头,还有些奇怪。不过,想来是秦地的风俗。他没多想。伸了伸手,手就要碰上盖头,却又缩回去了。
“原来他也一样紧张。”芰荷想。
韩信踱了两步,回身把盖头揭开了。芰荷低着头不敢看他。
“请王后,抬起头来。”
一张清秀柔美的面庞映入韩信的眼睛,不像,虽然很漂亮,但一点儿也不像,尤其是神色和气质,截然不同。
韩信有些失望,在榻前默然半晌。长得不像,神色也不相似。他知道他得不到那个人,可一点儿相似的也没有。
案前的红烛不知伤痛地燃着,不知何时已烧掉了大半根。
芰荷从韩信失望的神色中隐约读出些什么。她是二婚,第一次的惶恐早已不在。加上所受的伤,她对这次婚姻并没有多少希冀。她只是想报答姐姐,不让西西为难。在咸阳宫中,她早见惯了这样的婚姻,没有感情,只是父皇需要、利益需要。
齐王比她想象的要年轻英俊,又有身份。自己作为王后,又是皇后的妹妹,生活不会差。这样一想,芰荷觉得齐王的冷落不算什么。
就在韩信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时,芰荷轻声道:“大王,妾身来时,皇后曾让妾转告一句话。说秦丞相李斯才过天下,功比周公,若不是过于贪恋富贵,变节失身,将会和周公一样受天下人颂扬。只可惜他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大秦。皇后还说,读史可以明智,如今天下已定,请大王无事时多读读《春秋》。”
“哦?还有吗?”韩信转过头来。
“没有了。”芰荷起身,“夜已深,请大王休息吧。”
韩信笑笑,脱掉身上繁琐的礼服,盘坐在榻上:“王后,我们既已是夫妻,为夫想应该互相了解。你从长安来,可否说说长安旧事?”
***
刘邦第二日应约去见韩信时,韩信道:“刀枪无眼,孤打了这么久的仗,知道战场上人命如草芥。孤不想再动干戈,齐地富饶太平,孤准备在此终老。”
刘邦一愣:“大王新婚,是被王后蛊惑了吗?原先可不是这么说的。”
“原先怎么说的?”
“你!”刘邦气极,压低声音,“齐王不要以为可以在此安享富贵。陛下想除掉异姓王,收回权力,完全仿秦制,置郡县的决心从来没有歇过。你现在自保,别到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时,再后悔可来不及!”
“丞相。”韩信道,“现在关中铁板一块,只要守住函谷关、西散关、南武关、北萧关,外军就很难进入。更何况,皇帝本就出身军旅,对这些再熟悉不过。师出无名,而我们又拿什么理由去反汉呢?”
“那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手中的权力被皇帝夺去。老虎被拔了爪牙后,还是老虎吗?只怕到时会被犬欺。”刘邦怒视韩信,“臣一心为了众位大王,没想到齐王却如此,只想做个安乐公。”
“丞相,”韩信道,“您贵为左相,在长安人人侧目,为什么要替我们诸王着想。您已经是贵重之极,还如此不辞辛劳地奔波,难道是为了求得最高之位?”
“随齐王怎么想。”刘邦哈哈一笑,“我只是看齐王将死,来提醒一番。没想到,一片好人心,落了个驴肝肺。”
韩信想起昨晚芰荷所说的,皇后说,如果可能,她想陪着所爱的人,在一个安和平静的世界里终老。那里没有战争,人们吃得饱,穿得暖,穷苦出生的人,只要勤奋努力,也会活得开心。幼儿得到爱护,老人受人尊重,妻子不会因为失去丈夫而痛哭,孩子也不会因为没有父亲而被抛弃。人们的生活如《老子》所说: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如今,她作为一国皇后,愿意为这样的社会愿景而努力。齐地富裕,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但愿齐地在齐王的治领下,而最先达到安居乐业的社会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