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俏缓缓收住眼泪,在他怀里轻轻点点头。章年卿道:“来,帮我砚墨。我给外公写信。”刮刮她鼻子,牵着她走到书桌前。
章年卿信中没有多说什么,只将刘宗光的死讯说了。详详细细描述了经过,其余只字未谈。写完之后,章年卿却有些犹豫,“真的要寄吗。”
冯俏摇摇头,不敢给他建议,垂首道:“我听你的。”
章年卿再三犹豫,还是下不了决心,将信收在抽屉,闭眼道:“还是想好再寄吧。”
人总是这么心怀侥幸,没到最后一刻,刀没真的落下来。总会庆幸的想,也许我是例外的那个呢。前朝谁谁谁,某某某不就是例外吗。
又或者,陶金海和刘宗光情况不同,皇上未必真的敢这么做,代价代价太大了,权衡利弊都知道他不会。
诸如此类的想法层出不穷,史书的英雄谋反,起义都那么毅然果敢。章年卿想,他终究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谋反’他不敢,这个决定他下不了。
章年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杨学士在翰林院的夹道上问他,‘你敢编纂《新魏史》吗?’十五岁的少年退了一步,慌慌张张的说怎么可能。
章年卿又把信从抽屉里拿出来,凝目看了许久。信上忽然盖着一只柔夷,顺着胳膊望去,冯俏鼓起勇气道:“天德哥,别看了,不急一时。”她温柔的抚着章年卿的脸,低声道:“刘宗光刚死,我们都太冲动了。冷静一下,过几天再做决定。”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刚毅果断的大英雄,即便冒着天下大不为也能一往直前,像戏台上每个画着花脸的大将军一样。高台之上,万众瞩目。没有一丝缺点,没有一丝遗憾。哪怕偶尔的粗鲁,都成为有意思的优点。
冯俏曾幻想过嫁给这样的大英雄,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那时她并不明白什么是嫁娶,什么是托付终生。直到她遇见了章年卿,在豆蔻年华时真正开窍前,就遇到她的良人。从三哥到天德哥,懵懂发芽的是一颗无知的少女心。
冯俏离章年卿太近了,近到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所有隐晦的小心思,不为人知的挣扎,她都一一看在眼里。无论章年卿在世人眼里,是如何光芒万丈,万众瞩目,在她这里都没有任何神秘感可言。
但,他依旧是她的英雄。她知道他的肩膀为她扛了多少风雨。每次他拼了命把她挡在背后的时候,她只能望着他的背影默默仰望。
所以冯俏主动开口让章年卿缓一缓,保全他的面子。一个男人最不想的是让人觉得他比女人还优柔寡断。那就她来寡断吧,反正她本来就是姑娘家。
章年卿停下手,缓缓点点头,答应了。
翌日,开泰帝带病上朝,百官立即迫不及待的把刘宗光之死禀告上去,请求严查,重惩罪魁祸首。开泰帝微微一笑,允。
接着便是一番验尸取证,很快真相大白。
开泰帝微微颔首,道:“……刘宗光死于牢中役症,因痨病而死。这便一清二楚了,谭大人是奉朕的旨意去提审宗光的,昨日朕也派礼部侍郎章年卿去刑部看过。如此,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竟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谭宗贤的样子。
群臣立即议论纷纷,有那机灵的立即闭嘴。还有几个老臣,还在拼死挣扎,一定要将谭宗贤拉下来。章年卿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谭宗贤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在群情激昂,开泰帝皱眉欲发怒的时候。谭宗贤突然站出来,摘下官帽,撩袍跪下,重重磕三个头。抬头,额头上一片污血,他主动认罪道:“提审刘大人本不是臣的职责,是臣邀功心切,恳求皇上让我去刑部。才引出这等瓜田李下之事,事已至此,臣污名难逃,再难担当重任。还请皇上允臣告老还乡,常伴青山绿水,再不问朝堂诸事。”
开泰帝霍的站起来,“你!”指着殿下跪着的谭宗贤,胳膊不住的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谴责的话。怒极,拂袖离去,太监声音尖锐,高声道:“退朝——”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齐声道:“恭送皇上。”
谭宗贤声音暗哑,眼角泪花,嘶哑道:“恭送皇上。”再度叩首。日光倾斜,隔窗照亮谭宗贤半个背影,将他匍匐在地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拖到御前的台阶上,狠狠斩断一截暗影。
这一次,皇上没有再叫他去紫来殿。
谭宗贤如诸臣所愿的从内阁退下,开泰帝叹息一声,放他回乡务农。
朝中一丧失两位阁老,首辅、次辅之位空悬。满朝文武都在盯着内阁,看皇上会补谁进去。第一份调令,送进章府:诏,前新科状元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章年卿,即日起于内阁行走。钦此。
“恭喜章阁老,贺喜章阁老。”章年卿正欲拦,只有五大殿阁的学士才能被称为阁老。他现在顶了天去,也不过是个章大学士。
太监不以为然,殷勤笑道:“章大人是谭阁老退阁前唯一举荐的人才。加殿衔还不是迟早的事。日后冯阁老章阁老翁婿二人,并立内阁之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章年卿只好笑着应和,和他寒暄几句,送上赏银,才送人离开。人一走,章年卿的脸色立即凝重下来。难怪谭宗贤要提前给他打招呼,原来是在这等着他。章年卿这才明白缘由。
谭宗贤未必就未卜先知知道他会‘亲耳听见’皇上杀刘宗光,但仍害怕章年卿知道开泰帝为偏袒谭宗贤,让刘宗光死于私欲。会升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于是,他在走之前,以老阁臣的身份,将章年卿举荐上去。
拜相入阁,天下学子梦寐以求青云路。
章年卿望着手中这份诏书,一时陷入两难之地。这是谭宗贤的缓兵之计,却是一条行之有效的缓兵之计。比起现在揭竿起义谋反,章年卿自然觉得,由他坐上谭宗贤的位子,熬死开泰帝,等待第二次洗牌,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谭宗贤太狠了,处处为他人想到,设身处地的想,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他杀了刘宗光报得私仇,却给开泰帝和章年卿都留了一步缓棋。由章年卿来当这个润滑油,和缓陶金海和开泰帝的矛盾。某种意义上,保全了开泰帝在这个帝位上后半生的安定。
刘宗光一死,和景年间的老臣基本清洗完了。剩下的人不是已经收服,就是成不了气候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内忧已除,四皇子有小齐王盯着。陶金海有张缪开和缓着。大言不惭的说,只要开泰帝百年之前,没有外敌入侵。
开泰帝的江山,已经稳了。
章年卿缓缓舒出一口气,内心震撼,久久不能平静。这才叫物尽所用,谭宗贤沉寂了二十五年,泉州两年的痛定思痛,齐王身边二十三年的忍辱负重。他终于替父报仇了。——用对得起任何人的方式。
书案上,章年卿左手摆着圣旨,右手摆着写给陶金海的信,开始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会怎么选?
第168章
晚上,章鹿佑小明稚在用夜宵,只有冯俏陪着。小明稚看了看冯俏身后,娇声问:“爹爹呢?”冯俏笑道:“爹爹有公务在身,今晚不吃。”
小明稚忧心忡忡道:“怎么能不吃饭呢。”她食不知味的搅着勺子,最爱喝的玉米甜汤也没喝几口。章鹿佑看了妹妹一眼,偷偷跑来问冯俏:“爹是不是有烦心事啊。”
冯俏一愣,章鹿佑渐渐大了,她不想再事事糊弄儿子。她摸着章鹿佑肩膀道:“怎么这样说?”
章鹿佑认真道:“刚刚我从书房路过,看见爹的影子在窗户上,一动也不动。我知道爹在发呆。”他老气横秋的叹口气,“爹如果忙的话,影子会动的。”
冯俏张了张嘴,还没开口,章鹿佑软软的环着她脖子,沮丧道:“我能帮帮爹就好了。”冯俏心里一阵暖意,喟然不已,“你帮不了他。”谁也帮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你爹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和我们家有关吗?”
“恩。”
章鹿佑眼珠一转,机灵的问,“和当官的有关吗?”
“恩。”冯俏勉强一笑,摸摸他的头,正欲让他好好吃饭。章鹿佑凑到她耳旁小声问:“和皇上有关吗?”
冯俏一愣,半晌不知道怎么回答。章鹿佑却不再问了,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过小明稚发愁吃不完的点心,塞进自己嘴里。小明稚愁眉苦脸立即喜笑颜开,开心的亲了他一下。
章鹿佑嘴角一弯,看了眼冯俏,眨眨眼睛。似乎在说,我知道答案。冯俏扑哧一笑,“鬼精灵。”
门外一阵骚动,珠珠一脸喜色的进门,“小姐,老爷来看望你了。”
爹?冯俏一喜,立即起身去迎。冯承辉大步跨进门,章鹿佑和小明稚一起放下筷子,齐声喊,“外公!”冯承辉弯腰抱起两个孩子,亲昵的不得了。
冯俏望了望天色。夏日苦长,天空泛着微光,还没有黑。时辰却不早了,冯俏令人给冯承辉取过一副碗筷,一家人一起用膳。冯俏一边舀汤,一边问父亲,“这么晚了,爹是特地过来的?”
冯承辉点头道:“是有事。”他盯着冯俏,“我刚从你张叔叔府上出来。”
张恪?父亲知道章年卿带刘俞仁去天牢的事了。冯俏手一颤,洒了点汤。冯承辉看在眼里,叹气道:“章年卿呢?”
“三爷在书房。”冯俏小心翼翼道,讨好的递过甜汤。
冯承辉面无表情的接过,看都不看冯俏一眼。章鹿佑给小明稚使个眼色,小明稚挪挪蹭蹭,爬到冯承辉膝盖上,甜甜的问,“外公,是不是爹惹你生气了。”
小明稚玉濡可爱,笑容甜美,像极了幼时的冯俏。冯承辉心软成一滩水,将小外孙女抱在膝头,疼惜道:“小丫头,知道疼爹,来求情了?”
哪知小明稚一本正经的摇摇头,童声脆脆道 :“爹爹爱训人,外公来了,可以训爹爹了!”她很兴奋,“总算有人可以管爹爹了。”长舒一口气的样子。
冯承辉瞥了眼冯俏,竟认真的问明稚,“阿稚不喜欢爹爹吗?”
“不喜欢!”小明稚斩钉截铁道:“爹爹只疼娘,我和娘都让他抱,他只抱娘。”
冯俏闹了个大红脸,斥道:“明稚!”从孩子口里听到这种事,冯俏两颊红云,又烧又烫。都怪天德哥没正形,总以为闺女小不记事,一点都不避讳。
其实没明稚说的那么想入非非,前两天她月事,腰酸背痛腿脚发软,带着两个孩子在花园玩耍。章年卿回府后,一家人一起回内院。冯俏本就不舒服,又照顾了一天孩子,一直腰险些摔了。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逮住。
小明稚一天没见父亲,章年卿回来自然是要撒撒娇。张着手要抱抱,章年卿犹豫片刻,让丫鬟抱她回房。自己打横抱起冯俏,回到屋子里便亲自搂过噘嘴的明稚一番好哄。
这话却没办法对冯承辉解释,越描越黑。谁知小明稚话音一落,冯承辉居然露出抹笑意,态度忽的温和下来,觑了冯俏一眼道:“你放心,我闺女现在拿捏在别人手里。我不敢对他怎么样。”语气微微苦涩,暗不可查。
吃完饭,冯俏亲自带冯承辉去书房。到门口后,冯承辉对女儿道:“你回去吧。”冯俏脚步迟疑,还想讨价还价。冯承辉一瞪眼,冯俏缩缩脖子,灰溜溜的走了,什么也没敢说。
“冯先生?”章年卿听到动静,主动来开门,诧异道:“您怎么来了。”
冯承辉一进门,便看见书案上的圣旨和信。他看着‘外公亲启’四个字叹气,“张恪说你几乎亲眼看见刘宗光之死,我便担心你会冲动。果不其然。”
章年卿苦涩道:“冯先生即知前因后果,当真不曾生过兔死狐悲之感?”
冯承辉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让他坐下,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天德,你觉得当今圣上,什么时候对人的威慑力最大。”
章年卿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解道:“现在?如今满朝文武,皆一心向着……”
“错,他在齐地称王的时候。”冯承辉语出惊人,“和景帝在位时,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可谓忌惮不已。和景帝一继位,便封年仅十九的岁的胞弟为齐王,远远打发到齐地。逢年过节都不许齐王回京探望。好在齐地富庶,堵着天下悠悠之口,这些年也没人说过什么。”
章年卿品出一点意思,以前,谭宗贤给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有点猜到冯承辉的来意了,面上平静如水,依旧洗耳恭听。
冯承辉继续道:“当年强如齐王,称帝前可曾想到自己会面临内忧外患。内有父兄遗子虎视眈眈,外有郑乾、陶金海伺机夺取。还有朝堂上冥顽不灵的两朝元老,整整十六年,直到今日皇上才坐稳江山。天德,你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吗。”语重心长。
章年卿下颚微敛,淡淡道:“明白,攻守易难。即便陶家谋反成功,打的下这大魏江山,却不一定守的住在大魏江山。”话已至此,他索性放开道:“我知道,无论谁在那个位子上,总有人苦心积虑的把他拉下来。”陶家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安稳。
冯承辉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微怒道:“士择明主,明主盛则天下昌。天德,你是文人,不是武伐天下的武将。我不和你商讨征战生灵涂炭之苦。我只问你,陶家若反,江山为谁而打,四皇子?陶金海?亦或,你——章年卿?”
屋子里静可闻针,冯承辉嗤笑一声,“怎么,害怕了?都敢谋反了,这个问题不敢回答。”
章年卿道:“我不知道。”他平静道:“我没有肖想过。我写信给外公,不过是怕有一天陶家和刘宗光一个下场罢了。我所做的一切,不过为自保而已。冯先生,你说士则明主,平心而论,你真的觉得开泰帝是位明主吗。”
冯承辉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章年卿道:“我不这样认为。一个连用人道理的分不清的帝王,不是一位好帝王。天下能人异士多如牛毛,若各个计较前嫌,不让其各展所长,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祸患。到时反的不是陶家,也会是王家、李家。人常言民怨沸腾之可怕,学生却觉得,官怨沸腾比民怨沸腾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