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师(出书版)——小伍
时间:2017-11-07 20:14:18

  事已分明,皇后依旧不安。这种劫后余生的不安似是心有余悸,又似是根深蒂固。皇后叹道:“你虽聪明,终究还小,哪里会懂得这些。你也累了,回宫去吧。”
  从守坤宫出来,只见残阳如血。夕照拂过眼帘,但觉寒光如水。头昏脑涨地回到长宁宫,忽见芳馨迎了出来,只见她眼睛一红,咬牙颤声道:“曾娥流血过多,已经去了。”
  我从未见过这位曾娥姑娘,自也无法体味芳馨失去这位小同乡的哀伤。于我来说,她只是一个罪人,为着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我或可叹息一声。然而内起居越看越冷,想多半句叹息,亦不可得。
  芳馨泣道:“曾妹妹还这么年轻,若出宫去了,定能过上好日子。可怜那孩子……”
  这件小小的风波不出守坤宫便这样平息了,或许思乔宫和遇乔宫尚不知情。陆贵妃与她未出世的孩儿正在养尊处优之时,曾娥与她的孩儿却已被丢弃在乱葬岗。世事便是这样不公道。在宫中数月,连我这样一个出身奴籍的人,亦吝啬起当前这片刻疲惫而虚伪的平静时光。
  或许出身微贱的人,本也没有公道可言。
  晚膳时下了一场阵雨,四处弥漫着湿润清新的气氛。我照例去遇乔宫看陆贵妃。陆贵妃自从有孕,便一直在宫中静养,连椒房殿都很少去。于是我依照宫规,每隔三五日便去请安。陆贵妃初时以安胎为借口,甚少召见。但两个月下来,她也不忍总将我拒之门外,如今常肯请我进去说话。
  因孕妇畏热,明光殿的冰还未撤去,一进去便觉周身清凉。日常在宫中静养,陆贵妃并没有梳髻,只是将长欲及膝的秀发用丝带缠绕而下,松松绑在颈后。乌黑的发间不饰一点金玉,用篦子抿得一丝不乱。一袭水绿烟纹长衫,巧妙掩饰住微微臃肿的身形。寒暄几句后,我正待告辞,忽听陆贵妃道:“听说今日皇后处置了定乾宫的一个宫女,那宫女如何了?”
  我一怔,道:“那宫人已经死了。她所犯欺君、偷盗、私逃……淫秽这四条罪,乃是掖庭属按律所定。那三十杖,并非皇后娘娘所赐。”
  陆贵妃双眸微合,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刮过:“不错,她的罪是掖庭属裁定的。”
  从明光殿出来,天色如还没有研透的墨汁,星光若隐若现。檐下挂起橘色的宫灯,溶溶烛光似要融化在蒙昧的夜色中。晚风轻拂,扰动这一宫的不分明。身在此中,连自己也要融化了。
  西配殿下摆着一张油光水滑的竹凉榻,平阳公主穿着杏红单衫坐在榻上抓子儿玩,一个乳母和两个丫头在一旁侍立。碧玉和白玉贴合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作子儿,沙包用云锦填了粟米做的,金丝银线在烛光下抛出寸寸寒芒。我忙上去行礼,平阳公主亦止了游戏,目光中充满期待:“平身。玉机姐姐来和孤一起玩么?”
  我歉然道:“这会儿二殿下要写字,臣女得回宫去。”
  平阳公主甚是失望,低头将一颗玉子儿轻轻扔了出去,低头道:“都回宫去吧!都不要来!”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回答。乳母安氏忙上前对公主道:“二殿下还在长宁宫等着朱大人回去呢,若耽误了功课,明天夫子该罚了。就让新月来陪伴公主可好?”
  平阳公主忽然尖声道:“不要!二哥天天有玉机姐姐陪着写字说故事,还可以踢鞠,孤为什么只能和她们在一起?难道孤没有侍读么!”她越说越委屈,把玉子儿和云锦沙包统统抛在了地上。玉子儿哗啦啦洒了一地,顿时摔裂了几颗。安氏见状,忙柔声哄劝。
  穆仙闻声从明光殿中走了出来,两个小丫头忙向她说明原委。穆仙看了我一眼,说道:“咱们宫里的这位车大人又不知去了哪里。”说罢将公主带回了明光殿。
  晚间沐浴之后,众人搬来凉榻,摆好瓜果,在宫苑中乘凉。此时天色浓黑如墨,月朗星稀,高曜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绸衫,光着脚躺在榻上看星星,芸儿把扇。乳母李氏和宫人们坐在一旁乘凉。我散发走出灵修殿,命人搬了一张竹椅下去。高曜侧头见我来了,忙坐起身道:“姐姐该说故事了!”
  李氏笑道:“二殿下眼巴巴的,就望着这一刻了。”
  我斜坐在竹榻上,接过芸儿手中的扇子,掩口一笑:“若有一日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该怎么办?”
  高曜侧头想了想,说道:“那便将从前说过的故事再说一次,有好些孤都记不清楚了。”
  李氏道:“殿下应当将听过的故事都说给皇上和皇后听,皇上和皇后若见殿下又长了见识,定然十分欢喜。”
  高曜微微扁起嘴:“只是怕记不清楚,反惹父皇和母后不快。”
  我笑道:“这有何难,只要殿下愿意听,臣女便多说几遍。”
  话音刚落,忽见白领着穆仙和平阳公主并一群宫人走了过来。除了高曜,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芸儿忙跳下竹榻,请平阳公主与高曜并排坐了。
  穆仙向我行了礼,恭敬道:“公主日常总听二殿下说朱大人很会说故事,一直很想来听。如今贵妃娘娘有孕,精神短了许多,车大人又不在宫里。因此奴婢斗胆带公主来长宁宫消磨片刻。”
  我忙道:“姑姑不必多礼。公主若想来,几时都可以。兄妹俩正该好好亲近才是。”
  穆仙道:“正是。公主和二殿下都是独出,不似义阳公主和大殿下,常能作伴。”
  我指着小钱搬出来的竹凳子,请穆仙坐了。两个孩子并排抱膝而坐,芸儿侍立在后。我坐在竹椅上,缓缓道:“今日说一个鲁国丞相公仪休的故事。公仪休是鲁国博士,颇有才具,鲁国的国君便让他做了丞相。他身为百官之首,一向遵奉法度,循规蹈矩,深受国君信任、百官拜服。有一日,有位客人送给公仪休两条鲤鱼,公仪休坚决不肯收下。客人便道:‘听说您极爱吃鱼才送鱼来,大人却为何不肯要呢?’公仪休道:‘正因爱吃鱼,方才坚辞不受。如今我做国相,能买得起鱼吃;若因收下你的鱼而被免官,今后不但无人送鱼给我,连我自己也买不起鱼了。’客人深为惭愧,便带着鱼告退了。敢问二位殿下,公仪休爱鱼而不受鱼,却是为什么?”[47]
  平阳公主似懂非懂,正在思忖之际,高曜却举手叫道:“公仪休若收了人家的鱼,自然要听人家的吩咐做些坏事,若国君知道了,定是要丢官的。丢了官,还怎么买得起鱼吃?”
  我笑道:“殿下所言甚是。公仪休把持住自己的口腹之欲,方能赢得为官的清名,这官才能做得长久。”
  高曜见平阳公主讷讷不语,不由十分得意:“孤知道,做人要能分清大忠小忠、大利小利。”此处分明没有“大忠小忠”之意,他偏要牵强附会,炫耀一番。我听了不禁好笑。
  平阳公主见高曜能流利地说出她没有听过的大道理,甚是艳羡。高曜见妹妹怯怯不语,愈加得意:“孤还要再听一次老虎娶亲的故事。”
  平阳公主插口道:“老虎也能娶亲么?”
  高曜嗔怪道:“皇妹连这也没听过?”
  平阳公主顿时红了脸:“舜英姐姐从不说故事给我听。”
  高曜不屑道:“世上哪有这样笨的女巡,连故事也不说?皇妹应当回了母后,换一个来。”
  平阳公主顿时无言以答。穆仙心疼公主,一味地向我使眼色。我忙宽慰公主道:“皇兄年纪大些,知道得多也不出奇。”又向高曜道,“殿下既是皇兄,皇妹有不知道的,要耐心地教导才是。这个老虎娶亲的故事,就烦请殿下说给公主听,可好?”
  高曜顿时泄了气,扭捏道:“孤记得不清楚了。玉机姐姐,你便再说一次吧。”
  平阳公主兴味盎然地看着我,连穆仙喂到她口边的酸梅汤也顾不上饮。我只得又道:“从前有一只老虎住在山林中,它懒于自己捕食,常趁夜下山,偷袭村民的牲口。这一日,村民为了除掉这个祸害,便想了一个办法,假意要将村中最美丽的姑娘许配给老虎。老虎垂涎姑娘的容貌,忙不迭地下山进村。姑娘的父亲大着胆子上前对老虎道:‘我儿自幼娇养,能许配给您这样的英雄正是我们全家求之不得的。’老虎甚是得意。父亲接着道:‘可是你们成婚后,我担心我儿美丽的容貌被你的爪子所毁,又或与她用膳之时,你一口利牙吓坏了她,如此她如何还能好好地服侍英雄呢。’老虎喜爱那姑娘,闻言陷入深深的顾虑之中。父亲趁机道:‘若将四爪磨光,利齿套上木套子,如此我儿心中无惧,方能夫妻恩爱,白头到老。’老虎闻言大喜,满口答应。待它磨光了爪子,粘上了牙套,便如病猫无异。村民放出凶犬追赶老虎,老虎无力抵抗,从此再也不敢下山。然而在山中,它没了爪牙,又疏于捕猎之术,终于被饿死了。”[48]
  高曜大叫道:“孤记起来了。这故事还是说,拘泥于眼前的小利,就是不要长远的大利,说不定还会丢了性命呢。”
  平阳公主这才展颜:“原来如此。”
  我笑道:“二位殿下说得很是,只是还有一层道理,二位殿下却还没说出来。”
  高曜和平阳公主面面相觑,都想不出来。我笑道:“被人投其所好便是示弱于人,示弱于人等同于倒持太阿,授人以柄。”[49]
  高曜似懂非懂,平阳公主茫然无识,两人都呆呆地点了点头。唯有穆仙,深深看了我两眼。
  第二日从大书房回来,依照皇后的吩咐,依旧回椒房殿。皇后经过曾娥之事的惊吓,今天还有些后怕。我以高曜在长宁宫中的趣事开解,皇后这才释然。忽闻车舜英来椒房殿请安,只见她身着梅色簇花单衫,手持一柄泥金芍药纨扇,扶着小丫头的手,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裙裾一扫,香扇一动,整个椒房殿弥漫着一股清甜的梨香。
  皇后笑道:“每常舜英一来,这椒房殿中便似开了无数的春花。”
  车舜英笑道:“臣女每次来椒房殿之前都要沐浴熏香,因此耽搁了。还请娘娘宽恕臣女迟来之罪。”
  皇后微笑道:“你这样守礼数,本宫怎么会怪你。”
  车舜英在皇后左首的榆木雕花椅上落座,轻摇纨扇,鬓边的流苏便随风乱晃起来。她随手拈了一颗葡萄递给丫头剥皮,方向我笑道:“玉机姐姐也在这里,妹妹眼拙,刚才竟没看到,失礼了。”说罢站起身来草草行了一礼。
  皇后道:“你玉机姐姐读书作画都很好,你二人当多亲近才是。”
  车舜英以纨扇掩口而笑:“娘娘说得很是。玉机姐姐不但有才学,人缘也很好。宫中从太后以下,没有不喜欢姐姐的。就拿昨日来说,姐姐不过去思乔宫坐了一会儿,平阳公主便和穆仙跟去了长宁宫,夜好深了才回来。说是听故事去了,也不知道是说给平阳公主听呢,还是说给穆仙姑姑听的。”
  皇后一向有些多疑,听闻此言,面色微变。
  我心中深恨车舜英搬弄是非,当下微微冷笑:“这倒要好好问问舜英妹妹了。”
  车舜英愕然:“与我什么相干?”
  我向皇后道:“侍读女官本当在晚膳后陪伴皇子公主,为何臣女从明光殿出来,只见平阳公主独自一人?舜英妹妹那时去了何处?听公主说,她整日无人陪伴,只能和宫女内监玩耍。穆仙姑姑没有办法,才将公主送到长宁宫来听臣女说几个故事解闷。”
  皇后道:“昨日晚膳后,舜英来了本宫这里。”
  车舜英正欲辩解,我却不容她出声:“舜英妹妹虽一向勤谨,可是分内的事情,也当做好才是。平阳公主如今已深为不满,若陆贵妃仗着有孕,向圣上进言撤换女巡,圣上想必不会不依。到那时,舜英妹妹想留在宫中尚且不能,还如何日日陪伴皇后娘娘?且舜英妹妹是皇后指明入宫的,若惹公主伤心生气,不但妹妹失了颜面,亦会带累娘娘。还请妹妹三思。”
  皇后恍然道:“玉机言之有理。舜英,你当回去好好陪伴公主才是,平阳公主怎么说也是金枝玉叶,万不可敷衍了事。”车舜英双颊通红,忙拜下领命。皇后挥挥手道:“以后无事,不必总来请安了。在宫里多读些书要紧。都退下吧,吵得本宫头疼。”
  车舜英不敢多说,只恨恨地瞪了我一眼,躬身退下。
  转眼已过重阳。近来雨下得越来越频繁,天气也渐渐凉了下来。花房里搬来的各色菊花,满满摆了三层架子。从大书房回来,我便坐在菊花架旁看书。这是我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
  忽听芳馨道:“于大人和史大人来了。”
  我忙站起身,只见锦素和易珠已携手从照壁后走了进来。两人都穿着一样的牙白色菊纹长衫,只是锦素的裙下坠着八颗白玉水滴,易珠则戴着一套青玉坠裾。
  易珠盈盈一笑:“姐姐这里好安静,我二人还怕扑了空呢。”
  我放下书笑道:“只要二殿下上学去了,这一宫的人也不知道都去哪里疯了,我也乐得清静。”说着便将她二人往灵修殿中引。
  锦素拉住我的手道,抿嘴笑道:“姐姐日常在花间看书,怎么我们一来,就让我们往屋里去?我瞧姐姐这里的菊花开得比我宫里好多了,咱们在这里坐坐倒好。”
  易珠拿起书,一面翻一面笑道:“于君子花旁看《庄子》,着实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50]。”一时绿萼奉上茶来,易珠端起青瓷茶碗,轻轻一嗅:“这茶也有菊花的清香,姐姐可是收了菊花上的露水烹茶的么?”
  我一怔,忙尝了一口:“是有些清香。大约是茶房的管事自己收了露水,我并不知道。”
  锦素笑道:“茶烹得这样好,姐姐却不知道,这下可怎么打赏呢。赏罚不分明,只怕宫人们会埋怨。”
  我笑道:“妹妹见笑。我从不在饮食穿着上用心,这些事情都是芳馨姑姑在打理。”
  锦素道:“那倒是。我宫里的事情,都是母亲在料理。”
  易珠道:“咱们既要陪伴皇子公主,又要读书,确实也没工夫理会这些琐事。我在遇乔宫,一应大小事都由桓仙姑姑和辛夷姑姑掌管着。”
  我笑道:“我们三个里面,易珠妹妹是最享福的。”
  我知道易珠善奕,于是命人拿了一副围棋来。易珠兴致勃勃地让了我三子。于是我一面摆着黑子,一面说道:“御驾亲征已去数月,也不知道军情如何了。”
  易珠拈起白子,嫣然一笑:“前些日子说是已经攻到北燕都城盛京附近了,这回灭燕有望。”
  锦素屈指道:“算日子,围城有些时日了。”
  易珠笑道:“锦素姐姐的消息一向最灵通,若有什么我和玉机姐姐不知道的,可不准藏私。”
  锦素眉心一耸,欲言又止。我和易珠才下了两子,便无心对弈,忙将身边的宫人都遣得远远的,锦素无奈地看了我俩一眼,回头吩咐若兰回宫取件外衣过来。锦素抓了两粒白子在手心中拨来拨去,良久方轻声道:“昨日太后又得了陛下的亲笔家书,听说她老人家欢喜得很,应是又打了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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