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见这局面知道今天是不能善了了,屈了屈膝,应道:“侧福晋想要说法,等福晋午憩完,空闲了,自然愿意告知便告知。断然没有胡搅蛮缠,以下犯上的道理,您说是不是?”
“好一张利嘴,”瓜尔佳氏微微一笑,倒也不恼,转了话锋,“海棠姑娘不愧从前跟着颜福晋历练过。”她轻描淡写一提,周围立时有人接上,叽叽喳喳的将前尘旧事翻了出来,海棠的来历,海棠的出身,海棠从前的主子。
一人惊呼,“什么?便是那死了的颜尚仪?”
瓜尔佳含烟侧过脸去,冷哼道:“她不过是个罪人,哪里还配得上称尚仪,至今连尸骨都不知在哪里吧?”最后一句带着笑意看向海棠,面有得色。
这句话便如一记闷棍敲在海棠的后脑,她死命攥紧手,看向瓜尔佳氏视线渐有些模糊,咬着牙说道:“侧福晋死者为尊,请慎言!”
“哟,海棠姑娘还真是情深意重。”瓜尔佳含烟不无讽刺的尖笑起来,她伸出手戳了戳海棠心口,语气愈加刻薄,“只是你这情分,跟咱们爷一样,是只对你家主子呢?还是?”她欲言又止,娇俏的捂住嘴,似乎这是什么极好笑之事,乐不可支。
“侧福晋想知道?”低沉暗哑的声音自院门处传来,一株美人松下缓缓走出披着墨色氅衣的男子,年轻俊朗的面孔上满是憔悴,眉目间却有少许容华,只因提起那女子的姓名。“我胤祥今生今世只爱颜如心一人。”他就那样站在茫茫雪地里,毫不在意的说着这般凉彻人心扉的话语。
兆佳鏡嬑抚在门框的手终究只能无力的垂落,慢慢背过身倚在上面,捂着嘴怔然痴笑。外界的一切动静她都已听不见,耳边只回响着胤祥的那句,今生今世只爱颜如心,颜如心。
原来便是她死了,她也争不过。兆佳鏡嬑慢慢回身向屋里走去,总觉得胸间有什么东西涌动,怕不是自己那一颗滚烫的心要也死了吧。她痴痴想到,终于扶着旁边的团桌坐了下来,想了想,又开始笑,渐渐地整个人都不可自抑,伴着阵阵咳嗽声,怔怔委顿在地。
海棠在门外听得她动静便觉不好,连忙进屋来看。只见兆佳鏡嬑瞧着她眼神涣散,叫了声“海棠。”便再也支撑不住连咳了几口鲜血。海棠赶紧上前扶着她,哽咽着唤道:“福晋,福晋。”一边握着她的手大喊,“来人,快来人!”
作者有话要说:
胤祥:快把颜颜还给我,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作者!
小斐:ss级王牌-1,sss级法器+1
☆、观星台
榻上的女子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雪。晴好的日光照在她身上,胸口处微微起伏。伴着几声剧烈的咳嗽,女子的嘴角又有血丝流了出来。她喘息着,幽幽醒转,素日温婉的脸上一片灰败。
一双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扶了起来,靠在身后的秋香鸳鸯垫上。女子低头抚着面前的一床大红云纱多子多福被,眼泪一颗颗掉落,渗进那锦绣如意的图案里又霎时不见。一方青帕递了过来,她轻轻仰起头去看面前之人。他长眉垂敛,眼里似乎有几分怜惜。只是这怜惜是为着兆佳鏡嬑,还是为着这相似的容颜呢?女子不由想到,伸出手去触他的衣角,低低唤道:“十三爷。”
胤祥方才看到兆佳鏡嬑了无生机的躺在床上,似又触发了不堪的记忆。他倚在雕纹彩绘的立柱上,洇洇垂落的银色纱帐遮去他惨淡的面容,“我已将含烟她们驱逐出府,以下犯上,不尊正室,是为大不敬。”他这样说着,嘴角却向上轻扬,“正好她们也想离了我这个罪人,两相干净。”暗哑低沉的嗓音如冬日凛冽而过的寒风,让人心底忍不住起了颤栗。
兆佳鏡嬑刚伸出的手就那样晾在半空,却好似僵住再也动不了分毫。他们之间从来隔了千山万水,不是单凭一张脸就能改变。
“爷真是狠心。”她的唇角也含了笑,侧脸望过去,宛若女子再生。胤祥情不自禁上前一步,女子抿起额间散落的秀发,玉瓷般的肌肤上还有鲜艳的血迹。
胤祥顿时浑身冰凉,他每见兆佳鏡嬑一次就仿佛在提醒他一次颜颜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可每见兆佳鏡嬑一次他都会不切实际的把她当成颜颜,她还活着,好好的,只是不爱理他了而已。周而复始,让自己在虚幻的梦境里沉溺。他转身向门外走去,步伐缓慢,疲惫不堪,“我眼下境况艰难,福晋身体不好,适宜多休养。如果愿意我可以让禄儿送你回尚书府养病,毕竟。”他苦笑了一下,“我这里连太医都请不来。”
他这样说,一个字一个字竟是要割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如今,便是连我这个替身也不要了,打算守着回忆过一辈子。兆佳鏡嬑痴痴想到,两行清泪徐徐滑落,“我必会如爷所愿。”良久,她向着那男子的背影微笑。
胤祥迈出门去,踏入冰天雪地,并未听清女子低低呓语。
这一年的除夕,兆佳鏡嬑抱着小薇茵跟在胤祥后面去了一趟观星台。
许是因为过年,许是久不见皇上责难,守门的士兵对他们的态度也不似从前冰冷,放他们出了府。胤祥硬要骑马,怎奈膝盖处的伤痛竟连马镫也踩不上去。禄儿好说歹说劝着他才上了车。
薇茵在府里闷了那么久,如今出门便很欢喜,在鏡嬑怀里扭来扭去,又趴在纱窗上看外面的夜景。向胤祥央求,“阿玛,我要,我要。”
胤祥撩了帘子看去,原是有人卖冰糖葫芦,便吩咐禄儿给她买了一串。街上熙熙攘攘,当真有过年的气氛。远处几队披挂整齐的骁骑营士兵骑着马经过,想是例行巡防。胤祥默然盯着他们的背影,忆起那女子躲到自己身后时的羞怯模样,嘴角不自觉的弯起。
外面零零星星还飘着雪花,观星台笼在一片黑暗中,如沉默的巨兽。胤祥挑起一盏琉璃宫灯,回头嘱咐兆佳鏡嬑,“你们在这儿等我即可,我去去就来。”
兆佳鏡嬑自然知道他并不想让人打扰,如果不是薇茵执意要跟着,大约他就可以一个人静静的去思念那女子。兆佳鏡嬑苦笑了一下,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出神。
过了一会儿,周围似乎安静出奇。小薇茵在她的怀里打着磕睡,兆佳鏡嬑将她轻轻放下。下了马车,见原本候在一旁的禄儿和海棠都倒在雪窝里,不由大惊。刚要喊人,从车后转出一个披着素衣帽兜的人来,兆佳鏡嬑定睛一看,疑虑更生,“十嫂。”
博尔济吉特堇莲朝她颔了颔首,微微笑道:“鏡嬑,有一句话要转告你。李代桃僵,死而复生。”
兆佳鏡嬑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夜风簌簌自她耳边呼啸而过,刮起满天的冰雪。兆佳鏡嬑张开口,那些冰雪便沿着她的唇,贴着她的喉,一直滑到她的心间,将她整个人都冻住。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又不真切,“她没有死?”
堇莲的眼神里带着丝丝怜悯,她低下头看着这茫茫的世间,“鏡嬑,你我不过都是局中人。”
“皇上当年把我许给十三爷就是为了这个,若是,”兆佳鏡嬑呛了风,弯下腰去,咳得满脸通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没有若是,鏡嬑。”堇莲长长叹息,一切都在那人的算计之内。“你拼了命生下薇茵,元气大伤。如今你我都知道。”
知道我时日无多,兆佳鏡嬑直起身来,面色惨淡,幽幽的笑着,拭去嘴角的血迹,“十嫂又为何掺和此事?”
堇莲捻着砗磲嵌丝珠串的手蓦然一顿,向来平静的脸上浅浅露出一丝甜蜜,“为了郎君安好。”
胤祥提着那盏琉璃灯上到观星台时,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影迎面过来。胤祥脚步微滞,借由朦胧的烛火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沈小姐。”
沈桴云似是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他,神色讶异,“十三爷,你怎么会来?”
胤祥不答,默默看向远处。沈桴云了然于心,福了福身,“我该走了。”下到楼梯拐角侧脸见男子还呆立在原地,终是忍不住叹息,“十三爷大婚那晚我曾在观星台碰到颜尚仪,她说她后悔了。”
沈桴云一级一级步下台阶,踩在脚下的雪片发出清柔微凉的沙沙声,如同女子寂寥的语调。“我想这漫漫长夜,便是给我们这些愚蠢的人追悔莫及。你问我如何不痛痛快快的爱上一场恨上一场。大抵是不敢亦不能,曾经我受制于自己的身份,畏缩不前。后来他已得佳妇,举案齐眉。也许命运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所以你看,现在便只剩我一人在这观星台上茫然四顾。”颜如心落寞的笑道,隔着纷扬的雪花跟她告别,“沈小姐,再见!”
再见,这热闹的紫禁城,再见,曾一同前行的人儿,再见,我来过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写到这一段的时候,某人唱衰我,说你要敢让剧情这么走,不掉粉才怪。
果然,这周的数据真刺激。话说作者君留的暗号都没人看懂么。╯﹏╰
☆、白云涧
还未出正月,兆佳鏡嬑又病倒了。请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不中用,府里一片愁云惨淡。这一日,海棠出门去给鏡嬑取药,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十贝勒府的马车。
颜如玉隔着绞丝菱形窗格瞥了眼海棠怀里厚厚的药包,冷冷笑道:“海棠,你如今心思也大了。”
海棠跪在地上,听她如此说,忍不得抬起头来,眼眶渐红,“大小姐。”
“她是兆佳鏡嬑,不是心儿!”颜如玉将脸转向一旁,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争得有何意义,总归她的妹妹是回不来了。这样想着,明媚的眸子里便流下一行清泪。
浮浮沉沉,恍若一场大梦。兆佳鏡嬑自幼身患隐疾,好在父母宠爱,让她安然避世。当初皇上下旨赐婚,尚书大人认为不妥,要去向康熙请回。兆佳鏡嬑被时光中的记忆缠绕,执意出嫁。后来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别人选中的棋子。
挨过了春天,又到了夏日,兆佳鏡嬑的身子总算恢复了一些,也能由人搀着下地走走。最近海棠常常不见踪影,候在一旁的小丫鬟冬梅见她要起,便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下了床。
“海棠呢?”兆佳鏡嬑习惯性的问道。
“她,”冬梅面露难色,瞧着兆佳鏡嬑凌乱的鬓发,欲言又止。
“说。”
“奴婢瞧着她往十贝勒府去了。”冬梅屈了屈膝回道。
十贝勒府?那不是她旧主的府上?她去做什么?兆佳鏡嬑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没有血色的苍白容颜,禁不住琛酢躅笑了起来。许久,她一挥手臂,将桌上的物什全都扫到地下,镜子清脆的破裂声,如同一把刀,慢慢刺进兆佳鏡嬑的胸膛。
晚上的时候,海棠服侍她就寝。兆佳鏡嬑躺在床上,望着天水青的云纱帐,长长舒了一口气,“海棠,把我那套绣着月橘的衣服拿出来,过两日我要出门一趟。”
“福晋要去哪里,您的身子还没大好。”海棠唬了一跳,连忙劝道,“要不要跟爷说一声。”
“不,”兆佳鏡嬑坐起来,因起的太快气息不稳,又开始咳嗽,边咳边说,“不要告诉他。”抓着海棠的胳膊,似是要她一个承诺。
海棠只好连连点头,“是,奴婢不说就是了。”
兆佳鏡嬑倚在床边上歇息,海棠给她倒了杯热水过来,递到手上,神色局促的说道:“奴婢前几日在街上偶尔碰见了十贝勒府的颜福晋,她,她很关心福晋。只是碍着身份敏感,不便来看,就将奴婢叫过去问了问话。”
夏日夜晚的星空分外明亮,那幽幽闪动的光芒也如同记忆中的眼眸,令人印象深刻。府中的木芙蓉开了,缠绵的香气混在夜风里散落进每一个寂寞的房间。兆佳鏡嬑坐了一会儿,慢慢挣扎着下了床,从四木雕花橱里取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搁着一枚铮亮的箭镞,尾处悬着一根红线松松挽着相思结。兆佳鏡嬑取出那枚箭镞放在掌心静静看了一会儿,递给海棠,望向窗外的夜空,“等薇茵生辰的时候把这个给她。”
海棠不明所以,“福晋什么意思?小格格的生辰还早。”
兆佳鏡嬑转过来,瞧着她微微笑道,眉目间竟是从未有过的抒怀,“海棠,你家小姐遇到爷的时候几岁?十三?十四?你可知道我那时遇到他的时候几岁。”
兆佳鏡嬑唯一一次出府是在十岁那年,她刚大病过一场。自觉不久于人世,对许多东西看的很淡。她的阿玛恰好要去承德行宫侍奉圣驾,便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兆佳鏡嬑那时想无用的活着,不如轰轰烈烈的死了。她抱着那样的心思闯入了围猎场,暴露在一个少年的箭下。他的箭已离弦,蘧然看到有人闯入。连忙又拉弓,绷弦,两支箭碰在一起落了地。少年驾马过来,自然怒气冲冲,“你是哪家的姑娘?怎敢擅闯猎场?”
兆佳鏡嬑觉得自己死不了都与面前这人有关,并不愿搭理他,默默走开。那少年下马,追了过来,好看的面孔上带了几分焦急的神色,“你这小姑娘还挺倔,这里面很危险,你要去哪里?”虽然他看起来年龄也不大,说出的话却很老成。兆佳鏡嬑从未有和外男接触的经验,被他这样一拉扯,面上便有些挂不住,“我去寻死,与你何干。”
少年一听若有所思,瞧着地上两支羽箭,朗朗而笑,“我瞧你年纪不大,为何要做如此蠢事。”他将兆佳鏡嬑拉到一旁的云杉树下细细盘问,兆佳鏡嬑瞧着他身上佩着的龙凤玉佩,才知他身份尊贵。奈何她当时一心求死,并不欲理人,低了头默不作声。那少年便牵过马来,从马背上解下一只猎物扔到她面前,嘴角轻轻勾起,不无讽刺,“喏,若是你方才中了箭,便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是一只雪白的小兔,被人射中了前臂,伤口还在流血,哀哀其鸣。
兆佳鏡嬑天性良善,连忙将它抱起揽入怀中,愤愤不平的对着少年指责,“你怎能如此残忍!”
“我射伤一只兔子你说我残忍,可是你刚才还想让我射杀你。”少年嘴角带笑,轻轻松松的反驳道。
“那不一样,”兆佳鏡嬑瑟缩了下身子,“我是自己求死。”
少年拍拍手,利落的翻身上马,“好啊,那我就不用想如何跟你父母交待了。”
兆佳鏡嬑抱着那只小兔在树下坐了很久,目送着他远去。天很蓝,云很白,少年眉目清隽,笑容明润,连带着那枚箭镞一起刻在了她的记忆深处。